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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文化爱好者」之上

 歆曉未央 2017-01-23


2011年的笔者

 

在进入高中,接触到朱翔非先生传播的国学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文化爱好者」:那时的我几乎对一切与「古」沾边的东西都有一种天然的兴趣,从古琴到书法,自古籍到各类文物,其中又尤其钟爱汉服。汉服大气质朴的风格,宽衣博带的样式,都令我向往不已。对于十五岁的我,它可以说象征着自己对于中华文明的全部印象——而这也恰巧在后来成为了我接触国学的一个契机。

 

那时我只知道汉服的传承是因清廷的剃发易服政策而被强行中断,从而自然地贬抑清朝、追崇明朝,却一直不知其所以然,而常常流于一种浅薄的喜恶情绪。与他人说明自己尊崇明朝的原因,也从来无法明确而坚定地表达,还要忙于辨明自己并未陷于「偏激的民族主义」。况且与他人述说时,还往往会遭到诸多反诘,例如:「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难道明朝就那么美好么,那时党争多么地炽烈啊,社会是多么地黑暗」,乃至「像你说得那么好,最后还不是亡了么!」的揶揄。

 

我虽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可是内心不无迷惘:我的判断错了吗?是不是只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不懂得「一分为二」地看待历史问题,从而造成了偏误?在彷徨与挣扎之中,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时代,投向明末天崩地解之际,眼中所见的,是这样的文字:

 

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朱子素《嘉定乙酉纪事》

 

通衢小巷,桥畔河干,败屋眢井,皆积尸累累,通记不下五千馀人,而男女之被掳去者不计焉。……沿塘树木,人头悬累累,皆全发乡民也。《海角遗编》

 


薙发易服。采薇寒士绘

 

在如斯惨况之下,我所看到的,是人们前仆后继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军民同心死义,夫妇相视殉国,宁死也要持守气节,而绝不屈从于暴力之下。我隐约地感到我没有错,因为在杀戮面前我至少懂得判断对错,可是是怎样的一股力量鼓舞着那一个时代的人们,他们誓死捍卫的节义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这些问题对于当时的我,仍然无法回答。

 

直到后来遇到了朱翔非先生,遇到了国学。

 

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先生讲「华夷之辨」

 

听到「华夷之辨」,当代绝大多数中国人恐怕都会投来畏惧和鄙夷的目光。在我们所受的教育中,「华夷之辨」绝对是一个贬义词,是愚昧狭隘、盲目排外、自以为是等「极端民族主义和中国中心主义观念的体现」,是绝对该丢进垃圾桶的糟粕,是中国落后于西方的根本原因。一百年来,尤其是六十年来,「华夷之辨」已经被无数的有志之士、专家学者批倒批臭,在当代,主张「华夷之辨」,更会被直接扣上「极端的大汉族主义者」的帽子。

 

然而先生讲的「华夷之辨」,击碎了这一切的质疑与恐惧。先生讲中华民族乃是一文化概念,认同人性的高贵,认同仁义礼智信,就是中华民族。反之,如果践踏人性,否认人性,那就断然不是中华民族,中华民族乃是一个文化身份,而与血缘没有必然的联系——这些话如醍醐灌顶,直接解决了我心中久已有之的困惑,让我一下如同翻过了一页,从沉滞的黑暗的郁结当中找到了一丝光亮。

 

先生讲这些话时目光如炬,声音坚定而笃实,其中似乎又有着一丝悲痛,如同三百多年前的腥风血雨最终化为了这些不易的言语。从那个时候起,自己的内心逐渐地坚定:在生命的面前,以人性的名义,没有回旋躲闪的余地,又岂可以辩证的思辨看待!自己心中对生命的敬畏与敬重,起初虽然只如同一束小火苗,在质疑与冷漠当中摇摆将熄,可如今既然知道它的背后直通人性,一时便炽烈起来。


三百多年前的风云变幻,在今人看來如同过眼云烟,甚至激荡不起一丝涟漪。自摄


自己之后很快写下了一篇论华夷之辨的文字,现在看来虽不无稚嫩,兹节引如下:

 

华夷之辨的本质要求我们对人性有著充分的敬畏,对于每一个生命必须予以敬重。华夷之辨向世人高声宣布:没有任何一种人、任何一个文明可以籍口「促进民族融合,顺应历史潮流」,运用暴力非人性的方式开展「互动」,以活生生的生命的代价来换取「进步」。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错误而不可饶恕的。无论其结果如何,无论其结果是所谓「推动历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还是「巩固了中国多民族统一国家的性质」,这种行为都不能被接受。真正的「互动」应当摒弃暴力非人性的方式,而建立在对生命最基本的敬重的基础之上。

 

现在读到这些文字,内心依旧波澜起伏,感慨不已。三百多年前的风云变幻在今人看来如同过眼云烟,甚至激荡不起一丝涟漪。那个时候的许多人们,是昂着头颅死去的,为的是捍卫人性,捍卫人之为人的自由,而他们的子孙却已将他们久久地忘却,不再提起。扪心自问,以人性的名义,又有何民族主义等等的藩篱!

 

从那时到现在,五年悄然而逝。我开始明白,是国学给了我看待历史的真正尺度。在历史面前,我们不应停留于个人的好恶,更不可唯「生产力」论,而当着目于历史背后真正的主导:人。须知历史必然由鲜活的人活出来,撑起来,而支撑起人的,则必然是背后的人文精神,再追而及之,便是对于形而上的追求与渴望。正是这种渴望与坚守,宁死不愿放弃的坚守,在剃发易服的剧变之际给予了人们无尽的勇气。而明代所达到的文化高峰,就正是由当时社会风气的极度自由下,人的精神追求之崇高所达致。那个时代的人们,个人意识已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士人均极具对天下的担当精神与正义感,在明末易代之时,更是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为了心中之理想,宁肯断头枭首也不愿妥协。是这样的人格精神铸就了这个了不起的时代,也是这样的人格精神,让我景仰这个时代。

 

我景仰这个时代的人们,不是因为我轻率浅薄的喜恶情绪,恰恰是因为我也想成为像他们一样,能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一个答案的人。反观尔后的清代统治,文字狱大兴,士人骨气消磨殆尽,只自顾钻营于「故纸堆」中。既无个人精神之独立,亦无对天下百姓之真正关心,以至无人肯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挺身而出。其时表面上虽或推重程朱,可又何尝给予人的精神自由以真正的地位。万马齐喑之中,士人精神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朽与沉沦,其影响凌夷至今,如一抹暗云徘徊于夜空,无法不令人感到无限惋惜。

 

历史从来不是机械式地螺旋上升。若以为我们现在已经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以钱穆先生语,乃是一种「浅薄狂妄之进化论」。国学之未传也久矣,又岂可侷限于一己之好恶,深陷于民族主义的泥沼无可自拔,沉迷于辩证分析中无法解脱。以人的精神高度回首中国历史,才能直达根本,把握住历史的真正主线。国学所最初带给我的,首先便是这份看待历史的眼光。而这一份眼光,无论其时间如何漫长,道路何其凶险,都势必要还给每一位中国人。

 

我的华夏。2011年摄于琉球


(全文完)


(作者系在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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