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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溪(32)

 风雨人间谢少华 2017-01-24

投河

在我的记忆里,牌坊街没人投河。这倒并非因为投河被认为是第二种死法,不如上吊合乎礼法。母亲说:“投河犯众恶。”后来我琢磨母亲的话,大抵我们县城历来被传说为船地,紧贴西河码头的那条河为全县人敬畏尊崇,是孕育生灵的圣洁之水,没有人敢以肮脏的俗体去玷污它。因此,我们那儿的人如果不愿如上吊那般繁难,就去跳井,跳坑。其实,考究起来,跳井也极为罕见。我在另一篇小说里提到一例,呱哒的女人,害病害急了,为求早日解脱,投了我家不远处的三眼井。幸亏呱哒人缘好,跟谁都骂玩笑,街道治保主任木锁挟了一领箔来,说:“呱哒,你妈死了,该你省粮食了。”呱哒说:“你当孙子的,只舍得一领箔,连口棺材也不打。不怕雷劈你。”街坊邻居没怎么与他过不去。大家对钱,重淘了一次井。我们县城很古老,井很少,而且水咸,一口井要供两条街的住户吃水,井台上经常排队。扁担横在桶口上,坐着聊闲话。所以,跳井也犯众恶。听说呱哒的女人早一天就跟院里的邻居说:“上吊的力气也没有。临死了,喝口干净水。”人们哼着鼻子说:“这女人,穷讲究一辈子,临死还要喝干净水!把咱们的水井污了。”

坑,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本指边岸不规则,范围不宽广,自然形成,未加修整的池塘。后来成为不连通河道的水域的泛称。那时我们城里的坑够多的,比较大的就有鸭蛋坑、洗砚坑、北大坑、油坊坑、红沙河、白沙河……七、八处。前几年重回故乡,发现较小的坑都被填平盖了房屋,有名的大坑也被四围侵蚀,成了垃圾污水沼泽,心里生出莫名的怅惘。那些坑在我心里留着美好的记忆。荒僻幽静,蟋蟀长鸣,一鉴碧波,回响着女人们砰砰的捶衣声。我常在梦中看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跑来,鞋子不脱,噗通一声扑进水里。一群男人奔跑喊叫着赶来,跳下水去捞救。女人在他们手里挣扎,蹿上蹿下,最终还是被架上岸,搭在一个男人肩头。跑几圈,面朝下搭在不远处的石磙上,推搡捶拍,让她哇哇呕脏水。一直折腾到长吁一声,喊着:“我的妈呀——”,这才稍稍松手。这是我八岁时看到的场景,以为是一场游戏。回家对母亲说,母亲说:“贱!”

我们那儿跳坑而死的人很少。大多不过是女人要挟婆母或丈夫的手段。“××家逼得媳妇跳坑。”这家的名誉就被败坏,成为随时受人攻击的话柄。所以,跳坑女人一般都要大喊大叫,披头散发,在许多旁观者眼前奔跑过去。愈有人救,愈要撒泼向深处挣扎。尽管男人都看透了这一点,他们却还是非常当真地去抢救。无管喝到水没有,都要煞有介事地搭在肩上,再搭在石磙或毛驴背上,让落水的人控水。只有我表舅于大头不怕这一套。表妗子跳坑,他扑进水去,按着她的头说:“喝!喝饱!喝够!”街坊邻居一齐下去撕扯,才把她拽上岸。表妗子一辈子再没跳过坑。于表舅袒胸捋袖的刚勇气魄为牌坊街男人们壮了胆,此后有好几家丈夫跟着学。女人哭着向坑边跑,男人在身后抱起膀子大喊:“都别拉她——闪开!给我闪开!让她死去——”

但是正如徐家磨坊是上吊胜地一样,城里也有跳井名池,就是城隍庙北园的土井。大约几十年前,善男信女捐钱购置了这块庙产,是城里少见的好菜园。从城隍大殿后墙直到北城河。既平坦又肥沃,浇灌排涝都方便。那口井在菜园东南角,紧挨一片桑园。城隍庙改成公立完全小学后,菜园随之成为校产。我和北阁外的小海常常在黄昏里猫着腰钻过陈刺墙,溜着茂密青葱的菜畦,偷黄瓜、菜瓜吃。没有黄瓜、菜瓜就偷豆角、茄子。蹑脚蹑手,悄声悄气,经历做贼的愉悦。无论偷到什么,都有激动和兴奋。

那口井在我记忆里如一帧恬淡悠远的风情画。两根由于风吹雨淋而变得灰白的木柱,架起一根横木,系着高翘的活动的大木杆,根部缚一块长方形石头,梢部是水桶。菜把式高老四赤着棕色膀子,腰里扎着宽宽的缠带,吊起宽短的青布裤腿,年复一年地把弄木杆,让它翘起翘落。水桶悠下来,沉入水中,石块坠着木杆,将满满一桶水吊起来,哗——,倾入长满绿草的龙沟。读高中时,我骄傲地指着世界历史课本上古埃及人汲水的插图说:“见过吗?我们老家城隍庙菜园的井就这样。”那时我还不知道炫耀这口井对于寻死的人是多么相宜。它的井口很宽,如一个水荡,水面离地不到一人高,不像城里其它的水井那般黑幽幽的怕人。井口四围长满茂盛的青草,水中映出烂漫的绿色,荡漾云彩和树的影子。不很规矩的井壁生着厚厚的绿苔,摇曳金丝荷叶的马蹄形圆叶。没有碍手碍脚的辘轳,碧波敞开诱人的温情。只用双手在地上一撑,就能投入美丽的梦乡,使寻短见成为一桩乐事。

除了精神享受外,还有诸多俗世的实惠。由于是庙产,没人在这儿吃水,不致于晦气到哪一个人,避去了街坊嫌恶,不需破费淘井。庙里会慈悲地舍一口薄板棺材。高老四也能热闹一阵,成为人们的话题。说不定死者家属还会赏一吊跑腿钱,送一双新鞋。所以,他倒并不讨厌谁在这儿跳井。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开玩笑,如果说谁来晚了,或是好久没见突然出现,就说:“你怎么这会儿泛上来了?”起初不明白这话为什么算骂人。母亲解释说:“投水的人喝饱沉下去,尸体泡涨,从水底漂起来,叫‘泛上来了’,就像说谁像刚‘卸下来’一样。上吊死去的尸体,砍断绳子放平在地,叫‘卸下来了’。”类似这样术语,足以证明乡土文化的博大精深。

大约是秋天。黄瓜罢了园,豆角也不再甜嫩,只有扁豆秧在菜园边的陈刺篱笆上开着姹紫嫣红的花,举着一串串肥硕的豆荚。也许是上午,也许是傍晚。我和小海在井边转悠。“那是什么?”小海说。我们肩并肩探头向井里看。一团鼓鼓囊囊的鲸鱼背似的东西,黑不溜秋地浮在水中,一片丝丝缕缕的东西,像洒入水中正在弥散的墨汁,随着波光荡漾。我们朝它扔土块,投石子,听它发出噗噗的响声。“包袱?死猪?”小海说。我们拾来一根树棍,戳弄翻动,让它慢腾腾地翻一个过儿。于是,面对难以想像的镜头,在一瞬间我们茫然失措。……没有生命的脖子、脸庞和胸臂,使我一下子懂得了什么是死。死就是剥了皮的树干,沤烂的葫芦,大水退去之后泥滩上翻着白肚的牲口和鱼。也明白了“泛上来”的含意。

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是广播筒老毛。此后便觉得不可思议。老毛是街道的卫生员,他每天下午从大街走过,把铁皮广播筒凑在嘴上喊:“喂——撒水啰——撒水啰——”我们经常围着他凑热闹,夺过那个一头大一头小的玩艺,擦拭去喇叭口里湿漉漉的水汽和唾液,“喂——老毛是个大坏蛋——”他嗔怒的脸绷紧纵横的皱纹,眼睛像酒盅似的翻动,样子非常可笑。我没法把这样可笑的脸与泡涨的白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那一团可以让人随便翻弄,既不发怒也不反抗的东西,曾经在牌坊街大喊大叫,与店铺的伙计们骂玩,靠在福升酒店柜台上嗞嗞抿酒,喝一口咧一下嘴,响亮地发出“咝——哈——”的惬意的声音。

“这事真怪!”小海惊叹说。

老毛使我和小海在牌坊街身价倍增。谁见过投井而死的尸体?我们见过。我们还用石子砸过,棍子戳过。是我们跑着去叫高老四,人们才知道。尤其不可忽视的意义是,广播筒老毛是这眼井的最后一个跳井者。此后不久,菜园就被平整为大操场。开大会,演戏,放电影,有一年还在那儿放焰火。那眼井先被拆去木杆,尔后渐渐荒废,大炼钢铁时恰好用来堆填炉渣。在这儿第一个跳井的是受欺负的女人。听母亲说,是北阁街山货行的媳妇。建国军与十六师打仗,军队号了山货行的房子。这女人夜里拉肚子,在后院茅房被当兵的缠住。其实并未办成正事。在拉拉扯扯中,她公公大嚷大叫闯出来,看见儿媳的身子被当兵的揉弄,当场气得晕倒在地。城里很有名气的绅商人家容不得玷污,女人用跳井来表示洗净耻辱的意思。然而这最后一个跳井的广播筒老毛却是因为欺负了女人。那时我还小,大人们不肯告诉细节,我便一直无法像牌坊街公众舆论那样恨他。在我的记忆里,老毛是两重影子套叠的形象,被孩子包围的粗鲁可爱的汉子;钉笆挂起的水淋淋的污物。不知他的跳井是表示洗去羞耻还是洗去屈枉?那时于表舅摇着芭蕉扇坐在木椅里,巴掌啪啪响着拍脊背上的蚊子。他说:“像老毛这种东西,只配跳城隍庙菜园的土井。”

我知道,于表舅有他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连跳井也有等级观念。在他眼里,男女私情是世上第一不可容的罪孽。广播筒老毛死后的一段日子,“男女关系”是于表舅的情绪兴奋点。一提到这个词儿,他就会激愤地嚷出一串粗野的骂人话。夏天的傍晚,我常听到他在十字街大声宣传自己的信条:“记住!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就是不能犯男女关系。”那些年,他一直按自己的信条行事,与牌坊街的时尚背道而驰。凡从外地落魄回乡的人,他总是先打听他们什么原因被清洗、开除、下放?不管那人的帽子、罪名有多吓人,他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爽朗热情地登门看望,说说笑笑,拉扯陈年旧事,仿佛拜望衣锦荣归的布衣之交。这些人到街政府去开会,他故意当着街坊领导、街道干部凑过去表示亲热,拍着肩膀大声说:“有什么难处,找老叔来!”好像不知道这堆人是来参加分子会。他对石榴惠丹炜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她是我初中的老师,因为怀了我们校长的私生子而回到牌坊街,由于她丈夫马世俊能干而得到街道政府的宽容。一看见她,于表舅脸上就浮起轻蔑冷淡的表情,无管她的声音多么甜,话语多么温软,他都斜睨路边,鼻子里似有若无地哼一声,腮帮上的肌肉微颤一下,在她走过后,他愤愤朝地上吐一口浓痰。

我很喜欢这个怪脾气的倔老头。那些年我和惠丹炜一样在街道的种种副业行当里干活。脱坯,拉架子车,到石印馆写版,在工艺美术社画镜框,写语录牌,画领袖像。于表舅在人前的亲热,使我在瞬间觉得自己对于这世界并非那样污秽。那年秋天我又去街政府参加那样的会。杂乱无章的房子陈旧而暗淡,人们都如广播筒老毛被捞出来时的样子,灰灰塌塌,皱皱巴巴。恍然间,我觉得眼前少了些什么。那天天气晴朗,并不缺少阳光。少了什么呢?在马世俊说他的麻绳厂计划时我才想起来,少了于表舅。他死了。投河了。

于表舅投河是在春夏之交。麦子还不熟,蚕姑娘已经开始结茧。头两天刮过一场干热风,牌坊街的店铺都罩在透明的雾纱里。“嘿!于大头投河了。”马老六伏在石印馆的印石上边修版边说,“他怎么想的,去投河?”“怎么想?他闺女跟民政科的老廖谈对象了呗。老廖不是犯过男女关系?”长有在屋檐下一边磨石头一边说。“我是说他为什么不去跳井?”马老六说。“井?到哪儿找井去?城隍庙菜园的井早填平了。”长有说,“那他上吊啊!上吊也比投河强。”

母亲说:“于大头才不跳井呢!也不上吊。要死,必然去投河。”

   我比较信服母亲的推断。他是我们县城第一个投河的人。投北河湾。正好从码头边泛起来。袒腹向天,依然如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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