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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诗经》,拍中国最古老,最“坚固”的那点美

 真友书屋 2017-01-28



《洛水》


老实说,当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拍了《诗经》里的中国时,我觉得这事肯定挺扯的——总觉得这会是一件噱头大于诚意的事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想象《诗经》里新鲜活泼的远古中国景象,大抵又要被拿出来强装诗意,造作、拙劣地模仿一遍。


但看完塔可的《诗山河考》,我有点为自己先前不怀好意的揣度难为情了:

(微信会自动压缩画质,今天的作品图请大家一定要戳大图看)







哪怕和我一样说不上为什么,你也能一眼知道它们是“好”的。


很莫名地,你就会被这些好像是家乡、旅途中随手拍的寻常景致的照片吸引住,忍不住凑近、凝视它,而它们静默,像它们静默了千年那样——




你容易在凝视时陷入遐想:想起这些景象我们叫它“山川”、“河流”、“草木”、“残垣”;“有斯大地,而后有斯山川,有斯山川而后有斯草木,有斯草木而后有斯鸟兽生焉,黎庶居焉”;意识到这些都是中文,恐怕很难用英文传达上一句话的画面——它们激起的对大地的想象是不一样;中国,除了我们共享的现实,真正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的,恐怕反而是会在想象中涌起的那个中国大地——就是塔可所写的样子;再想起,“啊,这些都是两千五百年前,诗经里提到的那些景象现在的照片哦。”


后来我知道摄影师是怎么做到让人忍不住“凝视”的了。


有次塔可接受一个媒体采访:


对方问:

“现在手机普及泛滥,使摄影不仅贬值,甚至已经熟视无睹,让人厌倦,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艺术的摄影以什么为存在依据?”


塔可答:

“其实人们吃饭前随手拍一张,发个朋友圈是改变不了艺术摄影什么的。就好比我们现在这篇访谈虽然用的文字,但也不会对先锋文学和纯文学产生啥影响。有的放矢的箭,还是只有那几位武士射得出来。”


“有的放矢的箭,还是只有那几位武士射得出来。”





在决定回国着手拍《诗山河考》前,塔可已经在美国“练了四年箭”,哦,不,待了四年。


他大一时从央美退学随家人去了纽约,结果四年内又读了四所院校——纽约市皇后大学、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罗彻斯特理工学院、纽约大学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学过绘画、导演、摄影——全都读了一年没念完,退学。


“现在还是高中文凭,还没毕业,比较惭愧,而且因为除了最后一个纽约大学纽约艺术学生联盟不给奖学金,我去其他地方都是拿奖学金进去的,结果读了一年以后,发现GPA都掉到零点几了,实在没有脸再读下去了,还不如自己走。”


“哈哈”,我们在塔可家的茶桌前默契地笑了——能一次次拿到前面数所著名院校的奖学金,都敢不要文凭主动退学,还能自嘲,嗯,是要当武士的相。



塔可年轻时的照片


塔可在北京的家安在一个青年公寓的小复式里,房子不大,却有个顶天立地打通了二层的大书架——需要踩梯子去拿最顶上的书,看我们不断看向书架的好奇样子,塔可解释:“书架上有买有送的,新书都是送的,旧书都是自己买的。”


有一格“旧书”就是做《诗山河考》时看的:《尚书·禹贡》、《诗地理考》、《诗地理考校注》、《诗地理征》、《读史方舆纪要》、《诗地理考略》、《历代舆地图》、《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陆玑疏考证》……都是从古至今,各朝各代对诗经的注疏、考据。塔可在拍摄时就是根据这些古籍来查证诗经里提到自然风物如今的具体位置。



《诗山河考》展览时展出的考察手稿


“所以你是每次在拍摄一个项目之前,都会做大量的这种案头工作?”


“不是,我是做完案头工作以后,觉得这可以拍。”


“他的兴趣爱好,跟他平时做的事情是完全特别特别一致的”,一旁塔可的妻子插进话来,“比如说他最近开始喜欢砖,去年喜欢扇子,全部都是跟他做的事有关的,然后他很容易就把他喜欢的点马上就转到他下面一步要做的事情。”


“我就是太爱玩了,不勤奋,我是天天要被敲打的人,天天就是摸摸这个,戳戳那个,一天感觉就过去了,什么也没干。”





“爱玩”这话是谦虚,也不是谦虚。


你能看出他是真爱玩。


采访塔可那时,塔可正跟着故宫的一个研究员从山东参加完黄易的研究会回来,为了他最近在做的摄影项目《碑录——黄易计划》。



《鲁王墓》1,2015



《鲁王墓》2,2015


黄易是谁呢?


一个……维基百科会告诉你他是一个清朝篆刻家、书法家,但塔可会告诉你:


“我先说一下黄易这个人——他是个金石学家,是西泠八家的第二位。后来我发现他也是玩心比较重的一个人。”


“他爸很早就死了,他一开始就给人当幕僚,就是给人当秘书,当了几年,大官觉得不错,然后就给他捐了一个官。捐在济宁,当运河同知,从五品,后半辈子就死在任上了。除了他妈死了,回了一趟杭州以外,就再也没回过杭州。”


“黄易主要有四套访碑图,其中一套很有意思,是他回家刚把他妈安葬了不到三个月,就在杭州境内开始去游玩时画的。后面三套访碑图都有很多人题跋,有文字,只有这一套是没有日记,没有随笔,没有人题跋,他一辈子没给别人看过,为什么?你妈死了两月你就出去玩去了,这个太说不过去了。”说到这个,他露出一种孩童发现了小伙伴同样离经叛道的秘密时的神情。)


“我们中国有个传统,中国人觉得什么都是玩闹,比如画画,拍照不用说了,然后包括写诗甚至都是。然后他们觉得最重要的就是科举出仕,还有就是注释史书——他觉得这个是把自己学问传下去最有效的一个途径,因为古人对自己生前事看的还是比较淡的,他们最看重的是怎么把自己的学问传承后世,怎么把自己永恒地活在人民群众心中。所以黄易当时特别苦恼。”


“如果熟悉古代的一些日记体,你就会发现,他这个东西不是写给自己看的,他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补充自己的访碑图,利用这种形式把他的学问留给后世。我们跟巫鸿老师聊天,他就说黄易是第一个用多媒体的形式做艺术的当代艺术家。”


——反正我们那天聊了3万多字,我觉得应该至少有两万字是塔可在告诉我们黄易到底多有意思。


“黄易好玩,黄易真的很好玩”。



黄易留下过不少《访碑图》,成为时人和后学热衷模仿和收藏的对象。


塔可觉得当时做诗经的时候,自己好像面对的是一个鲜明的、中国还年轻、还活泼泼的那种感觉,但是这个时候好像是面对一个人,“越做会了解这个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破解密码一样。”


塔可追随着黄易留下的访碑图里重访这些碑石——去探望这些过去用来记录历史文明或事功的载体,在经历岁月的打磨后,那些企图不朽的碑文消磨殆尽的样子,再用镜头留下自己的“访碑图”。



《六和塔》


《龙门》


《飞来峰》



《启母石》


《石淙》


“我不想像当代艺术家那样表达一个什么东西,或者把它做成一个所谓的当代艺术,把它做成一个目的性的东西。首先我是觉得特别好玩,然后我想研究一个什么东西,我就会研究所有东西,拍照只是研究的过程的一个很简单的展示,我觉得蛮好玩的。”



《灵岩寺》



《尖山》


《汶水》





《诗山河考》当初也是这么玩出来的。


在美国的时候,也许是西方的东西看多了,也许是出国后自然而然就会反观自己身上的文化渊源——“每天看着白皮肤蓝眼睛的人,就会觉得自己跟这个人有差异,但这个差异到底是什么?”反正出国前还觉得跟西画、俄罗斯文学亲近的塔可,出国后,终日独处时“把玩”的除了从小喜欢的金石,就是当时带出国的四书五经、六朝怪谈。


他重读儿时读过的《诗经》,觉得和以前一样,诗里那些不能完全理解的句子会在脑海中形成画面,同时保持着“20%的神秘感”,但又觉得诗里的草木鸟虫、山川河泽、日月辰宿、季节流转,全都眷眷可亲。就好像荣格所说“个体来自祖先遗传的隐性记忆”,这些明明和自己生命并没有实际交集的地方,在意识中却那么熟悉亲近,仿佛伸手可及——


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好奇河滩是什么样的;读到“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又好奇东山是什么样的。最终他下决心回国,去探访那些时隔两千五百多年的昔日山河。





《诗山河考》一拍就是四年。


花了一年时间完成古籍初步整理考证,然后辗转各个城市拜访大学里的研究学者们,修订后去到当地拍摄,整理相片,再考证,再拍摄……再整理笔记,写说明文字……


和照片看起来并无奇巧之处一样,步骤说起来也是简单轻松。


也许我可以说说他的摄影器材来搏一下眼球。


《诗山河考》系列的照片塔可用的都是阿尔帕(ALPA)中画幅相机——如果你熟悉摄影器材,你就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款瑞士生产的高精相机,特点是纯机械、纯手动、结构简单之极,没有任何自控装置,没有测光,没有测距仪,不校正视差,甚至连说明书都没有,还有,让同去的准摄影发烧友改爷艳羡不已的是,它价值不菲,属于相机里最昂贵的那拨。但看得出塔可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想用“因为它颜值高”一笔带过。


选择这款相机随之带来的是一种复杂繁琐的拍摄方式:拍摄时他需要用三脚架支撑,用毛玻璃与放大镜取景对焦,等所有的调整都完成,毛玻璃上倒映的影像符合意图后,再换上装有25度胶片的后背正式拍摄,最后使用高锐度低反差的显影液冲洗。


工作中的塔可


所有这些都是塔可仔细考量后有意为之的——既呈现丰富的细节层次让你探索,又故意制造一种有异于人眼正常所见物像的低反差让你感觉到“不真实”,对于图像与图像负载的内容产生距离与隔阂,又着实感觉到一种静寂和历史感,让你忍不住“凝视”它。你凝视的时间越久,得到的感想也就越多。




但我想射箭真正的功夫最后其实落在虚处。研究是玩,考察是玩,最后千钧之力都在了离弦那刹。


塔可访谈里很少谈过恐惧,除了谈论到拍照时:


“我其实很想把拍照片的过程说得轻松容易,凭直觉,凭修养,凭经验,凭观察,凭学到的各种知识,好像有很多理由可以轻松拍出一张张过得去的照片,过程潇洒、漂亮,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抬手之间,落叶飞花。但实际上,这只是拍完照片编辑结束后的自我安慰,恐怕是为了平衡拍照时感受到的紧张和压抑,和面对不可知的心生恐惧。每张照片几乎都在绞尽脑汁的观察中才会诞生,观察构图,观察光线,观察结构,观察一切可知的,想象一切不可知,脑子里像是开了锅,而拍照的状态又是绵延的,一波未落一波又起,难得到休息,拍照的时候不单是腿脚疲劳,更是心累。而绞尽脑汁、用尽全力的目的却经常是想让照片看起来足够简单直接,好像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我常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像一个作家,最大限度地剔除文章字句中的各种用来抒情或者定义的形容词、副词,而仅仅保留主谓宾,原因是形容词或者抒情语太过私人化,太过时效性,难以对抗时间,而对抗时间,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



“就比如我们现在读六朝文章,用这么骈四俪六的东西,我们觉得有隔阂感,但我们读诗经不会,这个就是最简单的道理。看似很美丽,很奇诡的东西,但它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就是你只是把它砍砍砍,到最后一些东西,可能那个东西是最坚固的。”



“不知道千年以前的观众或千年以后的观众如果能看到我的作品,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有时也会这么想。



《非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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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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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艺术拉出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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