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的中国画坛上,傅抱石是卓越的天才。傅抱石在山水画上的巨大成就,掩盖了他在人物画上的辉煌成就,以致世人皆知傅抱石山水画和“抱石皴”而不知傅抱石笔下精彩的人物画。 傅抱石所画人物,大多是高士逸人,远离生活,寓于诗词歌赋中,这些人物气节高尚,情操古逸,性情潇洒,才气横溢,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真实原型以供描摹,只存在于人们的理想中,但傅抱石却用传统人物造型方法画出了人们心目中的屈原、李白、东晋名流等人物,而且神情毕现、气质非凡,如屈原、杜甫、陶 渊明、李白、王羲之及竹林七贤等,都是历史上别有怀抱、具有崇高人格的人物。他们的悲愤、郁悒、不满现实、萧疏放逸以及人物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哀伤与沉重,在傅抱石笔下,都与画家心有灵犀。令人感到他不只在画人,而在画心境,在表现人 生的际遇、表达画家对他们的理解与共鸣;令人感到画家不只在 画古人,而在画自己。 中国传统人物画造型很早就注重表现人物的神情。 《淮南子》:“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 ”君形者,就是形的主宰者,也就是神。东晋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论与“君形者”论是一脉相通的。 傅抱石的人物画不仅在人物外在形态上深得传统造型之精髓,而且在传神、气韵、写心上更是领悟深刻。中国的传统绘画强调源于物象,但经过人的知识、经验、文化、品味等的过滤已超越原来的物象。这个物象可以说是“君形”,是主观化了的“形”,这个“形”除了表现原物象外形,还表达原物象内在精神,表达作者的情感和精神,是一个综合体。傅抱石所描绘的一系列人物无不兼备,比如所画屈原,外形非常符合理想中的屈子,又有着屈原的悲悯之心、傲世之气质,又反映出傅抱石的精神状态,观者不能不被感动。 无疑地、屈原造像及以九歌为题材的许多作品是傅抱石表现得最好的人物画。对傅抱石极推崇、鼓励的诗人与历史学者郭沫若的五幕剧本《屈原》就作于1942年。傅抱石受郭的触动,不但作了《屈原》像(郭并曾题五言古诗),而且,屈原的其他作品如湘君、湘夫人、山鬼、国殇等等,尤其是二湘,也成为他人物画最重要的题材。屈原在当时是“抗秦派”,在抗日战争中傅抱石以屈原来表达爱国抗敌的情绪,当也有其时代因素在。 傅抱石人物最使人勾魂摄魄处往往在眉眼的神情。更进一步的是他把古代的线条,由原本工整变为飞动潦草之外,又运用了许多破锋飞白的线条,这使傅抱石的人物画技巧与他的山水画中的“抱石皴”一样,显示了有如音乐的特性———旋律与节奏之美超越了概念的清晰与描绘的抱泥。正是那些含糊的、不可名状的笔墨形式随着心灵律动的起伏飞跃而出现,才更深入、生动地表现了对象的丰富、复杂与微妙。同时,在含糊、潦草的笔墨对比之下,眉眼与头面的神采才更能显出来。绘画元素“对比”与“关系”创造性的驾驭,正是傅抱石人物画、山水画独特创造的关键所在。 古今中国的人物画,从未有傅抱石这样的领悟。而在人物的造型方面,尤其是古装人物,不论高士或仕女,后世都相当“规格化”与“庸俗化”,至今依然。比如“高士”必俊美潇洒,“仕女”则妩媚纤弱。傅抱石的人物迥异于是。他画屈原与悲剧人物,如病鬼、饿鬼、冤鬼,却有一股傲岸、超脱、肃穆、恳挚的神韵;他画美人,多为怨妇,基本造型从唐俑与陈老莲而来,不作瘦削柔弱,而是颀硕丰盈,面目古朴、灵慧而有个性。屈原赋常以“美人香草”自况,傅抱石画美人意也不在美人,而是别有所寄。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湘夫人》或《二湘图》上,画秋山落叶,片片自空中飘下,由远而近,远小近大,大到几与人头相若,这完全采用摄影机取景方式,把相机的“景深”的原理运用在画面上。屈原的湘夫人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悉予。袅袅兮秋山,洞庭波兮木叶下”句。傅抱石别出心裁,画面上除人物之外,只见万顷碧波,不见树木,但见木叶飘零。从来没有画落叶采用这个方法。这些拂面而飞的落叶,更增加了秋风袅袅,烟波淼淼的寂寞之感。在视觉上,这些飘零的落叶也提升了画面的创意。 傅抱石人物画造型上有许多特点,其中最为明显的特点即“多人一面”,无论是《湘君图》、《湘君涉江图》、《湘夫人》、《二湘图》、《山鬼》中所画仕女脸部都十分丰腴,眉目头冠画得雍容华贵,气质非凡,造型上都十分接近。 傅抱石所画人物大都为古代高士、传说中的仕女等时代久远的人物,这些人物在当时并没有留下可供后人参考的图像和雕像,只能凭作者通过文字史料的粗略描述,形成一些大体的模糊印象。傅抱石所画人物大都是历代诗词文赋反复描述过的高士仕女,在精神气质上已经十分丰满,有些已经形成一些定式。傅抱石一生致力于美术理论研究,对于传统文化能深入其中,所以他画人物在文化上有深厚的积累。即便如此,要画出充满古意,又早已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也绝非易事。 傅抱石所画的古代高士,实际上是他自己对心目中理想的高逸之士的图示化,是主观化格式化的一种图示。这种人物图示虽然是多人一面,但它可以超越观众对某一个体人物具体特征的细究,能把观众直接引领到作者所营造的情境中,加以组合,形成了一个理想状态的高士外表,同时定格化,并举一反三,在一幅画,或不同画中,都把这组合化的具有传统意义的“高士”加以复制。实际上,“高士”在傅抱石画中是一个精神寄托,是群体的代表,不需要个体的差别。因此,在傅抱石的画中高士的形象是定格的、反复出现的同一种人物造型,其实这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傅抱石这种多人一面的造型方法,实际上是传统意义的人物造型方法的一次突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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