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华何处大观园？
吴柳
一梦红楼二百秋，大观园址费寻求；
燕都建业浑闲事，旱海枯泉妄觅舟。
这是有人在寻访“大观园”遗址不获后，感叹而作。此事真可谓难矣哉！
何处是“大观园”的遗址呢？这是过去红学家时常谈论的题目。现在正值这位中国伟大的作家——曹雪芹二百周年忌的前夕，北京的红学家们，谈论得更热烈了。他们猜想着，曹雪芹纪念馆应建在何处；也有更热心的人，甚至建议：纪念馆应该建在《红楼梦》所描写的——“大观园”内。
北京真有这么个“大观园”吗？它的遗址究竟何在？
有关《红楼梦》遗址的传说和猜测，近百年来不绝如缕，有种种穿凿附会，但全无结果。有人说在南京，也有人主张在北京，一直是个谜。俞平伯老先生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得出结论说：
“所以说了半天，还和没有说以前，所处的地位是一样的。我们究竟不知道
《红楼梦》是在南或在北？绕了半天的弯，问题还是问题，我们还是我们，非但
没有解决的希望，反而添了无数的荆棘，真所谓‘所求愈深所得愈寡’了！”
但是，自从有关曹家房产的奏折被发现以来，对于“大观园”在北京的说法，得到更强有力的佐证。奏折中说，曹家“惟京中住房二所”，一所“在外城鲜鱼口”，灵仪所在城内，看来疑问不大了。而这一所很可能就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据红学家考据，一处在北京东城，“贡院”附近，依据是曹雪芹祖父曹寅《楝亭诗钞别集》，因有一诗云：“掌大悬香阁，文光射斗魁”，句下注有“芷园邻试院”五字。但曹寅所忆“芷园”是山水石阁，白石苍苔满园的，而“贡院”附近几百年来一直没有水。翻开清《乾隆京城全图》看，离“贡院”最近的水源，要算城东南角处的泡子河了。在《钦定日下旧闻考》里记载，泡子河是“前有长溪，后有广淀，高堞环其东，高台峙其北……”，这和“大观园”所描写的“引泉水而入”一事，是否可以联系得上，是尚待考察研究的。
另一处论证最多，就是“大观园在北京城内西北角”，甚而指出街巷府第。《燕市贞明录》说：“后海醇王府在焉，前海垂杨夹道，错落有致，或曰是《石头记》之大观园。”地理环境虽象，但内景不符，因而不为人所注意，但是认为“大观园”在北京城西北部分，是长久以来较为普遍的说法。周汝昌先生从《红楼梦》小说中，找出十余点，证明“大观园”的地址，是座落在北京城西北角。《红楼梦》第十八回宝钗一首七律诗说：“芳园筑向帝城西。”看来，“大观园”在城西北角说，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在西北何处呢？现在还有遗址吗？
北京红学家传说：“有，在后海恭王府！”
这是一个大胆的肯定。恭王府在1932年卖与辅仁大学做校舍。现为北京艺术师范学院等四个单位所占用。这一说，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兴之所至，怀着对这位伟大的作家——曹雪芹敬仰的心情，走访了这座“大观园”遗址。不过，行前，心里产生一点小小的疑惑，踌躇起来。这是由于二十年前古代建筑史家单士元先生，写过一篇《恭王府沿革考略》而引起的。他对“恭王府”考察的结果，认为，这座王府先后的主人是：和珅——恭王——辅仁大学。约有一百余年的历史。那就是说，这座王府是在曹雪芹死后，才建筑起来的，自然“大观园”的传说，立刻成为泡影了。因此，行前请教单士元先生，就十分必要了。单士元先生回答，十分出人意料。他说：“我二十年前随陈垣校长看恭王府，写过‘考略’文中提到，因文献无证，否定了恭王府是《石头记》中大观园之说。不过，二十年之后，我又看过它一次，却相反，我认为恭王府是大观园遗址，完全有可能。园里面有座‘戏楼’，看得出那是清初的建筑。恭王后人溥儒先生是名画家，他所住的那座房子，是雍正年代的建筑。从这些线索看，园子的历史还要比和珅的时代早得多。我想，曹雪芹生前可能见过这房子。说来也巧，要说恭王府是‘大观园’，我还是生在大观园里哩！我的家就在后海恭王府附近，儿时，府墙外一带全是水，常涉水过去钓鱼玩儿；过年时节，老人常望着墙上《大观园图》年画，手指着恭王府说，‘那就是大观园’！这不是没有根据的。”
疑虑一解，愉快地踏上”大观园“的飘渺之途。
误走”尤二姐“小巷
说”飘渺之途“也不为过。这座恭王府座落在北京城西北方，地安门外，鼓楼以西，德胜门内，后海李广桥附近。这座巍峨雄伟的古代王府建筑和花园，很远就可以望见，高墙杰阁，气象庄严，所占地面足有一百来亩。这一带是明清时代著名风景优美的地方。帝王墨客曾吟诗作赋赞赏过它。说后海风光是“三里长溪可进舟”“片时济胜浮烟舫，春树人家望转迷……”的地方。现在四周虽然不见荷花舟艇，但恭王府内，“高槐垂柳”，苍松古柏，还仍然健在，苍劲地挺出墙外，真象“荣国府”的气魄。
说也奇怪，这园子周围，不但没有一丝“泉水”从墙下流过，而今连这个臭水泡子也没有留下。一座没有水的“大观园”，令人诧异。可是，在周围街巷胡同走几步，听听曹雪芹的“老邻居”谈谈讲讲，他们信手指点。当年的街巷、树木、石桥、泉水……无一不在《红楼梦》回目中。
在离恭王府后门不远的地方，护国寺后身一带，偶然发现一条胡同，叫“花枝胡同”，很炸眼。这不是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地方吗？……
这可能是偶合，但北京城西北只此一个“花枝胡同”，这一带全是四合院瓦房。有位“尤二姐”当年真在那里住过，也未可知。出花枝胡同往前是刘海胡同。一位“大观园”老邻居马老先生，白发苍苍，他是回族。一提“大观园”三字，他便勃然兴起，说起“红楼旧话”来：“我家几辈儿全住在‘府’后，小的时候，老人就说这府是《石头记》中的‘大观园’，我总想进去看看。那时恭王还在世，对小孩子很和气，一次我进到园子里玩儿，这一瞧，嚇！里面山水花石，楼台殿阁什么都有，就光果木树园子里样样齐全，海棠、白果，……连花椒，全不用外买，里面就有不少花椒树……”说着，老人指向右边说：“您瞧，那儿不是德胜门大街吗？”又指府的后门说：“宝玉偷偷出城，从这个门子溜出来，就是从这条道出北门的。北门就是德胜门。”
这些《红楼梦》活的图解，平添许多风趣。还有更热心的“大观园”的邻居，告诉来访者，妙玉出家的“栊翠庵”就在恭王府东墙外几步远的地方；贾蓉带着小厮，寻踪问迹，出北门，找薛蟠，在“苇坑”边发现了薛蟠的马，这苇坑就在德胜门附近，离恭王府不远……这些说不完的“红楼”旧话，如果红学家来访，一定会趣味横生，所得更多，满载而归了。
仿佛林黛玉走过的路
恭王府现在是被两座现代化建筑物——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大楼所遮掩着。但一过大楼，豁然开朗，这座三路九个大院宇组成的大府第，出现眼前了。许多红学家一看前门便说：“仿佛黛玉走过的路！”所见情景相同！
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是从通州“自那日弃舟登陆”，坐着轿进“北京齐化门”从东往西而来。
……
眼前，两个大石狮子安然地蹲在这里，三座的府门，只留中门。进正门，过二门，“刚刚走了一射之地”，是一块空地，这是当年的大厅，二十年前为火所焚，现在还残留几个大石柱角。大厅西边也是“穿堂东西夹道”，东面院宇可能是贾赦所居的“隔院”。行到此，最引人的，要算向西转弯。黛玉就是从此下轿“走进贾母的院子”的。
顺穿堂向西，果然有一处“垂花门”，里面真是别有洞天。未进垂花门，两旁全是翠绿的竹子，随风珊珊作响。院中有两棵大海棠，至少有百年高龄，粗柯壮杈，蓓蕾满枝，含苞待放。这是进府所见第一棵海棠。正房是一座极精美的雕梁画栋的大建筑物，前面是一座高高的月台，屋内是一色紫檀浮雕，花纹图案精美。两面全是穿山游廊厢房，南面墙上是各种花样的灯窗，只是没有“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
倘若这是“贾母”所居，那么就是《红楼梦》人物活动的中心地点了。贾母接见黛玉时，丫鬟们第一次传出：“林姑娘来啦!”的声音一定发自这所古老的房屋吧？
在将要出院的时候，忽然发现垂花门里面高悬一匾，上书：“天香书院”，有“慎郡王”三个字的打印玺。
“天香”这名称，是《红楼梦》里面曾提到过的。而且为这“天香”二字，曾引起过《天香满园图》附会——醇王府——纳兰——贾宝玉一连串的笔墨官司来，而这里，也有一块“天香庭院”的匾！
早有人考证出，《红楼梦》中的“北静郡王”似乎就是指“慎郡王”，这块匾的发现，无疑把“府”的历史又推早了几十年。“慎郡王”是曹雪芹的长辈，但年龄相差只七、八岁。《红楼梦》中“北静郡王”是“年未弱冠”，彼此颠倒。所以前人常说：“北静郡王为宝玉平生第一知己。”此话有理。
“天香庭院”在府内发现，联想起曹家同康熙的关系。
凤姐所经营的“后楼”
出“贾母”院接连又是一所院落，高房大舍，两边全是厢房游廊，院内古树参天，很象刘姥姥一进大观园，会见凤姐时所见。但更引人的是离此不远，在府后，竟有一座“后楼”。“后楼”是荣国府的大库房，自然也可以和凤姐联系起来。这“后楼”今天是什么样子？
从东西夹道全能走到“后楼”。这座“后楼”之大，是北京稍见的。长有160米，二层木结构建筑，凹字形环抱于府后。朱红漆已经剥落了，显得格外古老陈旧。楼是一排房子，中间有一个大木栅栏门，很坚固的样子，看样子象是仓库的门。说它是库房是有道理的。住人太远，敬佛又太大，共100来间大小，窗口其小无比。《红楼梦》中的库房“后楼”也是在这个位置上的。
“后楼”如此之大，而且位于府后，又象库房，说是巧合，那真太巧了。
“后楼”上悬有“宝约楼”一匾，不知何时而立。
“大观园”的水
“后楼”的后面，就是传说的“大观园”了。曹寅在回忆旧园诗中说：
小院清阴合，长渠细溜穿；
知君有幽意，处处写江天。
但如今“大观园”全没有水。登山鸟瞰全景可谓“古瓦修柯荫舍南，参差城郭迥凄含”。满眼高岗大树葱茏作荫。在山坳深处，偶尔还能见到古井，多用巨石盖口。金钏所投那口井呢？在园西侧，“龙王庙前两山衔接之处有一个小小的城关，城墙有堞口，在拱洞上石刻“榆关”二字。《红楼梦》中有“榆荫堂”，给人很深的印象。”园内山石小桥、城关殿阁无一不有，活像一个别致的大盆景！
正门是一座石拱雕花门，门上内外各嵌一块白玉石，上刻：“静含太古”“秀挹恒香”八个字。进门时，很容易使人想起“曲径通幽”来。前行没有几步，一块巨石挡住去路，很象“碣石”，顶部刻有草书是飞来峰。顺着园门小路往北走，两边山峦起伏，许多石上刻有文字，如“峭石天极”等等，四周全是一片翠幢挡住去路，一过石屏，里面完全是另外一种绮丽景色了。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最要紧之处，是水。又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泉水！没有水，那“沁芳闸”、“杏叶渚”、“紫菱洲”，就全不存在了。在《红楼梦》中，有关这股水，有这样的描写：
“这股泉水”，“本来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水”，“原来从那闸起流至
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山，共总流
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
留心查找这股泉水，如今果然有一大水池，池水曲弯从北拐角处穿园绕府而过。这水穿过小桥石洞，到石洞处就转向东北山坳里。然后顺府墙地下大石暗沟引向西南，这一段也是石暗沟，穿过府大门，正在府西墙大道边上。原来这“大道”就是原有的水道，主流是由这流过的，所以和“合在一处”正好对景。这条石沟水道，是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建筑大楼挖掘地基时才发现的。
现在园内水路全干了，只剩下池塘水道仍然存在。“北拐角”处的水源——“沁芳闸”，已被二十年前美国人修建一所教会大楼——这个怪物所毁，可惜当年景象无存了。
潇湘馆……
顺水路从北拐角“沁芳闸”处乘舟往南——贾母就常常坐船从此路而来，登岸到“秋霜斋”、“杏叶渚”，更到“潇湘馆”。似乎不用人指引，你遥遥一望就会看到一座小小房舍，奇的是院内如今仍有一丛翠竹，不禁令人想起“凤尾森森，尤吟细细”的境界，四外全是曲折回廊……这是“潇湘馆”吗？可惜建筑物朱漆脱落，不那样美了；加之，不再有“泉水一脉灌入墙下……”因之也就显得萧条寂寞了。
园中心是座高山，山石林立，布局精细新颖。造园专家曾看过这些山石、园子，认为：这园子的叠石和园林布局风格
，不可能出自晚清人之手，很有明代人风度。这座“高山”好象《红楼梦》中的“大主山”。山顶有一处建筑，是“凸碧山庄”吧？山上也有一平台，也许就是中秋节贾府合家赏月之地……这只是猜想。但向山下一望，却发现了新线索。原来这山底下是一石洞，洞前是一水池，现已干涸；这该正是泉水“流至那洞口……”的地方，当年从山顶“俯而视之则流清泻雪，石磴穿云”之处。最有意思的是石洞里有一块大“福”字碑。碑有三尺余高，二尺来宽，上有“丁午年”字样，中有“康熙御笔之宝”大印。无意中，这园子又长了五十余岁！恰恰补足了建筑史家所说的恭王府从康熙——雍正初，府主人无记载可考的那一段时期。可那也正是曹家最兴盛的时代。会不会是康熙给他家写的“福”字呢？不过也有疑问。六十干支中有“丁未”或“丙午”，不应有“丁午”，未详。总之，这是一个很值得考索的文物。
“大观园”的后门
“大观园”的后门，是《红楼梦》中经常描写的一个地方。在访问即将结束的时候，自然也要看看“后门”。今天的“后门”有所不同了，整个“大观园”的西面围墙已被拆除，同墙外一排新盖的房子，连成了一个院落。但许多红学家一行至此，联系园内情况，和墙外古老的街道名称，不由惊叹起来：
“即使这不是曹家的花园，也是写‘大观园’的蓝图”
这些热烈的言语，对来访者是一种鼓励。在踏上由德胜门大街——北海公园的归途汽车时，这些话还在耳边回响。在高兴之余，也有许多疑问，在心里打起小鼓来：“天香庭院”有人疑为“佛堂”或“家祠”，但又不像。《红楼梦》中的除夕“祭宗祠”是在东院一面。园后照书中所述，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而今却是一片住宅……；也有人说：二百年前这后园一带，全是稻田，后因水位变化而形成今天这个样子……；文艺批评家说过“大观园”是艺术的概括，实无此园，《红楼梦》不是什么有自传性质的小说，而是……这些疑难，只好等待专家们进一步去考查了。想至此处，北海后墙已经在望了。“小西天”金黄的大屋顶，高出墙外。不知什么时候，几点春雨敲起车窗来，猛然记起曹寅《楝亭词钞别集·西城忆旧》中的一首小词来。他也是从这个方面向雨天眺望北海背影的。词中写道：
小梵天西过雨痕，无穷荷叶映秋云，画轮如水不扬尘。……
这几点春雨，把疑虑洗去大半，心头的鼓，渐渐地停了。但窗外的雨鼓，却又紧紧地敲打起来。
（摘自顾平旦编《大观园》1981年第1版，原载1962年4月29日《文汇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