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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到最后的我 2017-02-15

几天前,跟杨一起去吃北京的一家叫高老四羊汤时,杨就说:

“汤不如以前了。”

咬了一口饼:

“饼也不如以前了。”

又四下看看:

“瞅瞅这杯,瞅瞅这椅子……环境也不如以前了。”

这些话都是小声说的,怕服务员听见难为情。我们都是“体面人”,不愿意平白无故地让别人尴尬;不像那些“粗鲁人”,以指使、训斥服务员为个性。还有个原因,得罪了服务员,担心吃到服务员额外加的“佐料”。

出门坐上车,杨一拍方向盘,说:

“改天让你吃一次我做的羊汤。”

沉思良久,像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菜谱,又说:

“吃了我的羊汤,你就再也吃不了其他羊汤了。”

大拇指一勾“高老四羊汤”:

“这,就这,跟我的羊汤一比,下脚料都不如,这都是民工吃的。”

在我的朋友圈里,杨是个美食家,据他讲,他有两个绝活儿,一是泡菜,二是煲汤。泡菜我吃过了,的确很地道,说不上是什么泡法儿,陶罐里腌好,每次送给我时都用玻璃瓶子盛着,清水透明,白菜、芹菜、萝卜、辣椒、圆白菜、胡萝卜等,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这些菜,生前什么样,泡在瓶子里还什么样,跟生物标本似的。汤我没吃过,根据杨做泡菜的手艺,我想他做羊汤的水平也错不了。于是我在副驾驶上剔着牙,打着高老四羊汤的嗝,对杨的羊汤规划道: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要做就在本周。”

杨是陕西人,跟我一样,来北京整二十一年了。我住在望京,望京是来华韩国人聚集的地方,外号韩国村;差不多住到第十个年头时,我的口味就变了,变得跟韩国人一样,爱吃泡菜,爱吃烤肉,爱喝大酱汤,爱嚼苏子叶。杨住在国贸那边,他的口味始终没变,吃不够的炒面、拌面、臊子面,凉皮、白馍、肉夹馍,对坐落在北京各犄角旮旯的陕西面馆如数家珍。仅是这样的口味,是够不上美食家的,杨之所以敢称美食家,是他做了很多年房地产开发商,他本身就是个装修设计师,生意上的迎来送往使他见识了很多高档酒店的珍馐美味。杨是个细心人,爱琢磨,一块肉夹起来,得从皮到肉再到骨头,最后琢磨到骨髓;一口汤进嘴里,从味儿到菜再到料包,一直琢磨到花椒掰成两半儿。因为这个爱琢磨,别人需三年弄懂的东西,他三个月就能入门,一年就能出师;还是这个爱琢磨,让他在美食方面日渐精进,每次吃饭一坐下,伴着杨的一声“别瞎吃啊”,每道菜的色香味,包括厨师今天的心情如何,杨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几天后的大清早,杨来微信了:

“别出去啊,我一会儿送肉过去。这会儿我去批发市场挑肉。”

傍中午,杨敲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撑开一看,白花花一兜子白肉。

我一愣:

“这是什么?”

杨:

“羊肉啊。”

我:

“羊肉怎么这么肥?”

杨:

“羔羊肉。”

我印象中的羊肉,都是红扑扑的净瘦肉,这一兜子全是肥肉,要不是有几块骨头支楞出来,我还真以为是一兜子碎豆腐呢。

我:

“羔羊肉为什么这么肥?”

见我外行,杨显出一脸的傲娇:

“因为它是羔羊肉啊。”

又说:

“你没见过羔羊肉?”

我:

“好像没见过,我见的都是羊叔羊姨的肉。”

杨:

“羔羊肉,就这么肥。这不叫肥,这叫嫩。”

又说:

“你见过哪个吃奶的小孩儿一身肌肉?”

经杨这么一比方,我才算大致明白了。

杨:

“把肉用凉水泡上,一小时一换水。我明儿再过来。”

我:

“一小时一换水?那晚上睡觉呢?”

杨笑了:

“睡觉那没办法,醒了再换呗。”

临走一摸兜儿,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大概两把多的各种调料,看着闻着都像是一包中药,还有个一页纸那么大的纱网口袋。杨:

“差点忘了,调料包我也配好了。别打开,就这么先放着。”

又是一副傲娇的神气:

“一切等我明儿来再说,你只管换水。”

杨的这种傲娇,我只在一个人那儿见过,那是我的理发师老赵,烟台人,每次我回烟台找他理发,他看着我在外面理坏了的头型,都会这么略带嘲讽、得意、傲娇地笑那么一笑,一努嘴,示意我坐下,说一句“等着哈,我给你弄好了它,让你自信。”我就像在外面偷了人的负心汉似的,老实坐着,等他忙完了别人,过来“谅解”。特属于手艺人的这份傲娇,给人的感觉总是很踏实,不会有一丁点不舒服。

第二天,还是一清早,还是微信,杨问:

“你家有大葱和白萝卜吗?”

我:

“没有。”

杨:

“赶紧去买,一根大葱,一根白萝卜。”

我:

“不用大葱和白萝卜行不行?”

杨:

“当然不行,缺一样都不行。那就别吃了。”

前楼有个平价市场,我按照杨说的,买了一根葱和一根白萝卜回来。发了个微信给杨:

“妥了,都买回来了。”

杨:

“哟?还挺快。把羊肉炖上,大火,开锅了撇沫子。我一会儿就到。”

锅开了,杨也到了。

一看见锅,杨就急了:

“怎么这么小的锅?”

我家没有大锅。我见过他们陕西人吃比养比养面,在电影《秋菊打官司》里,村长吃面时用的,好大一只碗,跟故宫养心殿里的小鱼缸似的;那碗不是端着,因为端不动,泰森也端不动,那碗得是连托带抱半搂着。我估计那种碗只能吃拌面,要是倒上汤,更沉,得放地上趴着吃了。

我家的锅,比陕西人的这种碗可小多了。到了杨的眼里,就跟看见了酒盅似的。其实也不算太小,六斤的西瓜那么大吧。反正是肉占了多半锅。

杨:

“我这羊汤主要是喝汤,不是吃肉。好家伙,你这小锅,改吃肉了。”

又问:

“你怎么不用煤气?”

我用的是电磁炉。原因只有一个,好收拾。用煤气灶煲汤,万一汤瀑了,流的到处都是,煤气灶眼儿上坑坑洼洼的,极不好收拾。也不知从那年开始,我落了个洁癖的毛病,这几年尤其严重起来,没事儿就擦啊擦、抹啊抹;目光过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冰箱彩电,必须纤尘不染。不止在家里这样,出差在宾馆吃早餐,只有我吃完后,会把碟子碗筷都码放整齐,眼前的桌面还用餐巾纸抹一遍;餐厅的服务员每次见了我都特别客气,知道我是个不给她们添麻烦的人;不但不添麻烦,等于还帮她们干了活儿。

听我说完这一套不用煤气灶的理由,杨从定格发呆的状态中猛一苏醒,无可奈何地一点头,算是妥协了。只说一句:

“大火,最大火。”

我把电磁炉开到最大功率,并找来几层报纸垫在电磁炉四周,以便瀑锅了好用报纸接着。

杨还有点儿不甘心:

“没有大锅啦?再找一找。”

我:

“确实没有。我要是有个大锅,藏着干嘛?”

杨无限惋惜,似有后悔的样子:

“哎呀,可惜我的汤啊,这就全不对了……”

指着调料包:

“你看这个调料,这一包,我是按照大锅配的,比你这一锅,至少得乘二。”

又指着锅里翻滚的肉:

“你看这锅肉,肉太多了,汤就腻了。”

又自言自语:

“这可怎么办?只能是把料包煮一会儿就赶紧拿出来。问题是,料包下味儿不是时间问题,是量的问题,有的料不够时间它还不下味儿呢。不过没办法,只能少煮一会儿了。”

我出了个主意:

“要不咱们这样,煮一锅汤盛出来,再加水再煮一锅,不就是两锅了吗?”

杨把眼瞪得溜圆,像是听说谁家哥俩娶一个媳妇:

“那能行吗?必须一遍水加好,熬成什么样,也不能再加水了。”

一看杨跟我一样,也是强迫症晚期,从进门就没闲着,剥葱洗葱洗萝卜、装料包洗料包,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看看沫子撇的差不多了,萝卜切片儿,约一公分厚,下了锅;大葱一掰两段儿,一比量,锅里横不下,又改成四段才勉强进了锅。做完这一切,杨长出一口气,说不上是因为做完了这些感到轻松,还是在为接下来做什么感到发愁。

我问:

“待会儿煮熟了,先吃萝卜还是先吃肉啊?”

杨急了:

“这叫什么话嘛,转眼就忘了?喝汤,就为喝汤。我这手艺,全在汤上。”

又说:

“萝卜不吃,要扔掉。放萝卜是为了吸味儿,吸羊膻味儿;放葱也是这儿作用,待会儿都要捞出来扔掉。最后放调料包。”

煮萝卜要等好一会儿。杨终于坐下了,端起一杯茶,心思重重地:

“你家有粉丝吗?把粉丝泡上,待会儿把汤……”

我:

“没有。”

杨:

“粉丝都没有?你家不吃粉丝?”

我:

“我怕那玩意儿掺假,看着跟塑料似的,所以很少吃。”

杨:

“你家有黄菜没有?拿出来泡上,待会儿把汤……”

我:

“没有。”

杨:

“你家没有黄花菜?好家伙,也没有粉丝?也没有黄花菜,怎么过的日子?”

终于露出陕西人本性来了,很郑重地:

“你家有饼没有?喝我这个汤,得泡饼啊。”

又补充说:

“可以没有粉丝,可以没有黄花菜,但绝不可以没有饼。”

我:

“那没问题,待会儿汤煮好了,我去买就是了。”

杨:

“你不知道买哪种饼,我跟你一起去。待会儿萝卜和葱挑出来后,改成小火偎着,咱俩就去。”

半个多小时后,杨掀锅把萝卜夹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说行了,就把萝卜和葱都捞出来扔掉了,把调料包放进去了,又从兜里掏出六个枣,说是从家里带来的,料定我没有,只是没料到我连粉丝和黄花菜也没有,说要不然也带来了。

电磁炉改成最小的功率,杨一挥手:

“走,买饼去。”

卖饼的地方在小区外的一个大市场。小区里的小市场倒是有一家卖饼的,但我看那两口子长得有点儿脏,从不买他家的东西。大市场里一排溜七八家都卖饼,个个白眉毛、白刘海,头上身上都浮着面尘。起初我也以为杨是挑饼,跟他溜了两个来回,发现家家做的饼都一样,敢情他也是挑人,跟进了夜店挑小姐似的。终于选定尽头的一家,这家的女主人鼻子和嘴唇都被白面糊着,不像其他那几家,就鼻子下面干净,跟刚擦过鼻涕似的。

饼有好几种,杨选的是最常见的那种烙饼。有大的,有小的。大的有坐垫儿那么大,小的像盘子那么大。杨指着小的问我:

“来两张,够了吧?”

我一想,两张刚够我一个人吃的,就说:

“三张。”

回到家才知道,杨不吃,就为来做。

满屋子都是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儿,大概来自于红枣,也有肉的香味儿。杨掀开锅盖看了看,把料包用筷子夹出来,有点儿心疼的意思:

“这会儿就得扔了,按说要煮到最后,可你家这锅太小,煮到最后,这一锅就成中药汤子了,就喝不出羊汤味儿了。”

扔了调料包,杨看了看表,说:

“定时,一小时后就可以喝了。”

又说:

“我的工作做完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操作了。我要接孩子去了。”

起身就走,一副“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

一个多小时后,杨来微信:

“怎么样?味儿怎么样?”

我回微信:

“太烫,还没喝呢。”

又过了半小时,还是杨的微信:

“怎么样?喝了吗?”

看来杨还是不够“深藏功与名”的洒脱,老憋着炫耀。

我回微信:

“喝了,味儿很特别,不是以前喝过的羊汤味儿,得适应一下。”

还是太烫,上面一层油盖着,凉起来很慢。

这是昨天的事儿。

今早上,我把汤上面凝固了的油揭掉扔了,把汤又烧了一个滚儿。这下子喝出好来了。这味道,真是不俗,羊肉依然很鲜,但没有一丁点羊膻味儿;汤更是说不出的一种“仙儿”;相比之下,以前在各处喝过的羊汤,确实显得很下里巴人。

我发微信告诉杨,说汤的味道太棒了。杨很开心,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忍不住好奇,又发微信问杨料包的配方。杨说有十七八种呢,很多字他不会写,只会说;但他也没发个语音什么的;又说,就算知道了配方,也得他亲自配,因为每一样料的多少,比例也有讲究。三缄其口,我想他不是为了保密,更多的,是在得意。

                                 20161126

杨独家配方熬出来的羊汤。
杨独家配方熬出来的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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