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芸台书话│老子平生,元自有、金盘华屋——辛弃疾与元刻稼轩词 (六)

 黄埔N期 2017-02-16

在前几期“芸台书话”栏目中,我们从辛弃疾的人生经历、交游唱和中,探索了这位伟大词人和《稼轩词》的一些剪影。但是,作为一个“实干家”,辛弃疾的物质生活是怎样的呢?同时,作为一位“词人”,他又有着怎样的金钱观?这位伟大词人与我们“潦倒激愤”的刻板印象又有何不同?

从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归,到开禧三年(1207)谢世,辛弃疾身为南宋子民的45年生涯中,有20多年时间安家于信州(今江西上饶)的带湖与瓢泉。这是辛弃疾与信州,广信书院与稼轩词的因缘。

带湖的

端社区

早在卜筑带湖的初期,陈亮就曾写信戏称自己效仿稼轩建房子是鹪鹩效大鹏,因为“始闻作室甚宏丽,传到上梁文,可想而知。见元晦说,潜入去看,以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极言好友居室的奢华。陈亮当然是穷人家的孩子,朱熹却是见过世面的。辛弃疾的带湖新居建成之前,朱熹回朝路过上饶,偷偷去看了下,告诉陈亮这里是自己“耳目所未曾睹”的豪华,即使有夸张的成分,也绝非一句空话。

陈亮信中提到的“上梁文”,是辛弃疾自己作的《新居上梁文》,文中写道:

《新居上梁文》

稼轩居士,生长西北,仕宦东南。顷列郎星,继联卿月;两分帅阃,三驾使轺。不特风霜之手欲龟,亦恐名利之发将鹤。欲得置锥之地,遂营环堵之宫,虽在城邑阛阓之中,独出车马嚣尘之外。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头,新荷十顷。亦将东阡西陌,混渔樵以交欢;稚子佳人,共团栾而一笑。梦寐少年之鞍马,沉酣古人之诗书。虽云富贵逼人,自觉林泉邀我。

稼轩居士是辛弃疾的号,稼轩则是他在带湖的斋名。稼轩的得名,是因为主人的“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的重视农业的观念,种田是一种民族技能与情结,热衷描述田园生活的诗人,未必真的需要务农为生。在着手设计之初,他就“稼轩日向儿童说,带湖买得新风月”(《菩萨蛮》(稼轩日向儿童说)),向子女描绘新居的美好。还在江西安抚使任上的时候,他已经对形势、自身处境看得很清楚,因此提前做出人生规划,做好了移居信州的准备。从这段文章可以看出,辛弃疾对新居的环境十分满意,在城市喧嚣之中,而能有青山古木,白水新荷的美景,便利与舒适得兼。在淳熙八年(1181)春天,洪适的弟弟洪迈到南昌的时候,辛弃疾与之同游东湖,并把自己建设中的新居用图一一标注,特意请洪迈为他写了《稼轩记》。到这一年的秋天,新居落成,冬天即因落职开始了闲居生活。《稼轩记》中提到信州在南宋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东舟西车,蜂舞错出”。交通发达是人文荟萃的重要条件,而信州城北不远的带湖,相当于现在都市城郊的高端小区,安居于此的士大夫很多,辛弃疾就是其中的一位。

带湖,今江西省上饶市城外,为宋代文学家辛弃疾长期落职闲居之所

关于辛弃疾在带湖的居处是否豪华,学界有很多争议。比如占地五分之二的“筑室百楹”,百楹到底是多少间房?再如“居然衍十弓”的稻田到底多大,又有几分实用的功能?无论稼轩居士算不算得上“庄园主”,《稼轩记》根据图纸写他在带湖“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散步的地方都要建个亭子点缀一下,园林设计偏重审美功能,已足云奢。可知上梁文里说的“置锥”、“环堵”云云,都是太谦虚了,如同首富的“小目标”,当不得真。

做个

而搬到带湖四年后,辛弃疾在百里之外的铅山县外发现了周氏泉并买了下来,改名瓢泉,取颜回“一簞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意思,并从此往来带湖瓢泉两地之间。庆元二年(1196)带湖居处失火,他便带着一大家人搬到了瓢泉。瓢泉的居处,也有秋水观、停云堂、新楼、新开池、曲沼等等建筑景观,且据学者的考证,“水纵横,山远近,驻杖占千顷”(《祝英台近·与客饮瓢泉,客以泉声喧静为问,余醉,未及答,或者以“蝉噪林逾静”代对,意甚美矣,翌日为赋此词以褒之》),辛弃疾不仅是买了一眼泉和若干房产,而且是把周氏泉附近的田产也买了下来。所以虽然绍熙五年(1194)前后,他在福建任上,对儿子劝他再拿两年国家俸禄很不满,特意做了首《最高楼》加以批评,但回家后依然选择中华民族最热爱的求田问舍买房买地。

最高楼

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西江月

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最高楼》起句就化用三处古人成语:“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汉书·杨恽传》),以及“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机危”(《晋书·诸葛长民传》)。接着引《汉书·楚元王传》的典故:“初,元王敬礼申公等,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称疾卧……遂谢病去。”以穆生把新楚王忘记准备甜酒看作不重视自己的表征,从而引退,表明自己有与穆生相近的骨气。接着引《宋书·陶潜传》:“为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日:‘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种秫是为了酿酒,种粳是为了吃。妻儿糊口得再三请求,而自己的酒不能供不上,还要感慨下妻子太世俗无境界,在诗人隐士为可爱,做一家之主则有点不近人情。梁实秋为此很有点同情陶夫人翟氏:“先生但求有酒,主妇不能不顾一家之食。似不应因此遂兴‘室无莱妇’之叹”。佚老出自《庄子·大宗师》“劳我以生,佚我以老”句,而《中山诗话》记“陈文惠尧佐以使相致仕,年八十,有诗云:‘青云歧路游将遍,白发光阴得最多。’构亭号‘佚老’,后归政者往往多效之。”可见佚老亭是当时致仕官员享受退休生活的标配之一。亦好出自戎昱《中秋感怀》“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以为家中贫居安居也是好事。千年田、一人口分别是两个典故。《景德传灯录》记:“有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云:‘千年田,八百主。’僧云:‘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师日:‘郎当屋舍勿人修。”范成大《丙午新正书怀十首》诗“口不两匙休足谷,身能几屐莫言钱”两句自注:“吴谚云一口不能著两匙”。以无常与人身所享有限来说明富贵的不可靠与无用。出语警而妙,熔铸经史,句句用典而不觉生硬饾饤,的是巨笔。

两首词放在一起看很有意思。论艺术水准与知名度,《最高楼》显然高于《西江月》,为人所称引的次数也多。然而骂完儿子之后,辛弃疾依然置了田产,卜居铅山跟当时铅山采铜业发达带来的经济发展很有关系,非常有投资眼光。他把管家的责任交给儿子,让儿子去缴纳赋税,自己“管竹管山管水”,当个逍遥散人。做名人的儿子真不容易,虽然有可能会赢在拼爹的起跑线上,但也可能明明跟家大人想得一样却因为家大人心情不好被记上一笔,从此载名史册,低俗形象洗都洗不掉。

铅山铜矿

“稼轩何必长贫”(《水龙吟》),稼轩居士从来没真正贫过。虽然身后家无余财,但并非没有田产地产,且他经常性地馈赠接济友人,曾以千缗(一千贯)赠刘过购田舍,出手阔绰。其经济条件只有相对的高低,生计并没有问题。他有九子二女的庞大家庭,还养着一群仆役和若干歌女(辛弃疾给歌女取名如田田、钱钱之类,讨口彩朴素得很可爱)。因为给妻子治病,就把吹笛婢整整送给了医生,并作《好事近》记此事:“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物。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下官歌舞转凄惶,剩得几枝笛。觑著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看起来仍是满纸戏谑,下官句的凄凉更像是戏谑,并没有什么凄凉。诗人的用词与真意之间的关联,要与他的性格、本事一起参酌分析。只“求田问舍”那是会被讥讽的,但并不妨碍词人做个“现充”。

何必长


那么一些读者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降低辛弃疾的生活水准的判断?原因有两点:

其一,涉及词人的灰色收入,对偶像的完美形象有害。辛弃疾一生被正式弹劾六次,主要集中在好货、好杀上,间有好色的指责。而弹劾他的人里,除了何澹首倡庆元党禁是个小人,其他几位声誉都很好。导致他淳熙八年落职的王蔺,甚至得到过孝宗“磊磊落落,唯卿一人”的评价。理学大家陆九渊也曾提到其有贪墨的行为,朱熹在书信中还记录过辛弃疾走私牛皮被自己查处的事件:

辛帅之客舟贩牛皮过此,挂新江西安抚占牌,以帘幕蒙蔽船窗甚密,而守卒仅三数辈。初不肯令搜检,既得此物,则持帅引来,云发赴淮东总所。见其不成行径,已令拘没入官。昨得辛书,却云军中收买。势不为已甚,当给还之,然亦殊不便也。

手下兵卒没有稼轩的豪气,挂着官方旗号走私个牛皮而已,搞得那么紧张,一开始还不让检查,看不出有鬼才奇怪。碍于情面,朱熹将牛皮发还给辛弃疾。至于走私牛皮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少稼轩粉丝坚称就是辛弃疾来信说的为了军用,只能说千载之下不得而知。不过走私二字,是抹不去的。是否用了非常手段,和非常之时能不能用、如何用非常手段,原本就是两个概念。一个是对事实的判断,一个是对价值的判断。可惜的是,很多人往往混为一谈。辛弃疾毫无疑问是个实干家,高谈性命义理不通实务的清流根本做不来他的事业。但不等于说这些言官提到的事实,就都是污陷。一个国家、一种文化中,必须有敢于突破规则的实干者,也不能缺少维护规则的卫道者。每个人要做出与自身所处位置相称的言行,简言之,各司其职。至于为功业突破规则被牺牲是否合理、是否可悯,那是另一个问题。

辛弃疾像(蒋兆和作

其二,这也许是历代读者的迷之情结:身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词人,怎么可以不贫困不潦倒!辛弃疾最常见的那幅画像出于蒋兆和之手,而这位画家更有名的作品,是后来因被网友恶搞而走红的杜甫像。两幅画像放在一起比较,眉目间洋溢着相近的阶级情怀,杜甫每一根皱纹里都写着老农式的愁苦,辛弃疾则一脸的悲愤。

杜甫像(蒋兆和作

只看画像,大概想象不出他们也有些小清新的诗作词作。而且杜甫“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惨痛经历,距离辛弃疾很遥远。杜甫常饮浊酒,“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苍苔浊酒林中静”(《绝句漫兴九首》)。稼轩词中也有浊酒,“素琴浊酒唤客,端有古人风”(《水调歌头·赋松菊堂》)、“论妙理。浊醪正堪长醉。从今自酿躬耕米”(《哨遍·用前韵》),但辛弃疾的浊酒并非杜甫的杯中物,诗词固然可以有补史实之阙,但诗人词人的话,有文学修辞的成分,并不能从字句中求取绝对真相。

毕竟,辛弃疾在给别人的寿词中每每提及“富贵”,并不讳言“金盘华屋”,只是他把更大的心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已。

满江红

呈赵晋臣敷文

老子平生,原自有、金盘华屋。还又要、万间寒士,眼前突兀。一舸归来轻叶,两翁相对清如鹄。道如今、吾亦爱吾庐,多松菊。

人道是,荒年谷。还又似,丰年玉。甚等闲却为,鲈鱼归速。野鹤溪边留杖屦,行人墙外听丝竹。问近来、风月几遍诗,三千轴。


作者│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石任之

编辑│赵洪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