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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文:一个边陲民族的象形史

 树悲风 2017-02-17

 

谨以此文送给丽江束河古城东巴纸店的大雨老板。



作者 /  江隐龙

编辑 /  纸不语


在中国,或许任何一个朝代的中原先民都不想到,丽江这座位于西南边陲的偏僻小城会在日后成为炙手可热的旅游胜地。而随着丽江南来北往的待客渐渐增多,其富有特色的文化也渐渐冲破云贵高原的束缚散向了五湖四海,其中最为别致的,莫过于堪与汉字甲骨文相媲美的东巴文。


东巴文

连接人与神的文字


人类史前时代,很多文字之所以被孕育并非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而是为了人与神的沟通,东巴文便是如此——纳西族人从信奉东巴教,其经文统称为东巴经,而讲解经文的祭司便是东巴。


东巴文不以民族全名而以宗教全名,由此可见东巴教在纳西族文化中所占据的特殊地位。



当然东巴文的命名在学界也颇多观点,如纳西象形文字、纳西图画文字、么(某)些文等,但其流通程度均无法与约定俗成的“东巴文”三字相媲美。


以中原汉文化为中心,中华文化圈的“四夷”有文字者并不在少数,如两宋时期并存的辽、金、西夏诸国均有独立而完善的文字系统,辽国甚至还诞生了近似于拼音文字的契丹小字。


那么,在众多东亚古文字中脱颖而出的东巴文又有何不同呢?


原因便在于,直到21世纪东巴文是一种依然有生命力的象形文字。


象形文字由图画文字演变而来,是人类文字史上最原始的阶段之一,而包括埃及圣书字、玛雅文、苏美尔文、中国甲骨文等“明星”在内的绝大多数象形文字或者灭亡、或者演变成其它类型的文字,其文本能流传至后世已属不易,就更不提及是否还在使用了。



大量学者认为东巴文是唯一存活的象形文字,这一说法虽为通论但尚有值得商榷之处:2006年中国官方将水族的水书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水书中除了仿汉字和宗教字符外不乏有象形文字,由此可以预测,人类文明中或许还存在不为学者所知的象形文字通过种种意外的路径而流传下来,等待着向桃花源外的“武陵人”们娓娓道来。


东巴文大致形成于唐朝时期原始东巴教的宗教活动中,其主要用途便是供东巴们抄写东巴经。


据东巴经记载,纳西人与其他族人一道至天神处学习文字,其它族人将文字刻在兽皮上,而纳西人则将文字刻在木石上。回乡途中,其它族人因受不了饥饿而将兽皮煮熟食用,而纳西人则经受住了饥饿的考验将文字带回了凡间,这便是东巴文——这便是东巴文传说中的起源。


从这个传说中可以探析出两点:一方面是东巴文的宗教用途大于生活用途,另一方面是东巴文记载的是人与神之间的交流,具有“秘密性”。


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东巴对神的虔诚使得东巴文得以流传,同样这种神圣也阻碍了东巴文的流通,因为其使用与解读本身便是东巴们不可外传之秘。



东巴文实际上包括两种不同的文字体系。


一种是日常所见的那种五颜六色的象形文字,纳西语称之为“斯究鲁究”,意为“木石标记”;另一种则是被称为“哥马特厄”的音节文字,意为“弟子的语言”。


可以将哥巴文视为东巴文的进化与简化,其区别与辽契丹大字、契丹小字之间的区别亦颇为类似。随着文化的发展,东巴文最后还渐变出了一字一音的象形文字,只是用其书写的东巴经种类非常之少,远远称不上主流。


东巴纸

天神馈赠的礼物


唐朝已经处于汉族古典历史的鼎盛时期,由此回溯东巴文大约“比汉字迟二、三千年”(王元鹿,1988)。在相对短暂的历史背景下,东巴文的字符数量也不多,然而就是这些字符却组成了千余卷东巴经,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宗教、民俗、艺术等史料。


然而,与汉字及世界上流通的大多数文字不同,东巴文与纳西语并不是完全对应的,或者说纳西语中有很多表述是东巴文所无法表达的。


东巴用东巴文写经书也不是逐字书写而是简略记录,作为东巴教仪式时的记忆基础:一段经书几个字,排列并不连贯,解读时需要东巴群体的记忆与解读。


由此看来,东巴经可以视为一些关键字、词所组成的文章大纲或是思维导图,其文字体系是帮助记忆式的,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写文字,使用范围也因此受到较大的限制。



东巴在纳西族中受到绝对的尊重,以此为基础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东巴文会被视为不传之秘了——东巴文如同江湖中的武功秘笈,对其的记录与解读则是特殊的技能,会给使用者以特殊的地位与权力。


近代以降的学者已经编纂出了版本各异的东巴文字典,但东巴经并非通过字典就可以破译的文献,极度精简的字符组合只能由将内容熟记的东巴才能补充完整,如果东巴绝迹,东巴经在某种程度上便已经失传。


东巴此举是一方面为了防止普通人也学会东巴经,从而垄断纳西宗教乃至于文化;另一方面也源于物力维艰的无奈现实,那便是作为东巴“御用”书写工具、价值不菲的东巴纸。


正如东巴经中的传说所述,东巴文最早是书写在木石之上的。


文字最早的载体一定是使用者生活中最为常见、普通与廉价的物件,但无论是树皮、木牌还是麻布显然都不是东巴们传承文化好媒介,在漫长的探索中,纳西人以丽江荛花的茎皮为原料,发明了东巴纸。



东巴纸确切的起源年代已无从考证,后人只能通过存世的东巴经对其历史作出大概的推测。


东巴纸为纯手工制作,其工序非常繁琐,要经过晒料、浸泡、蒸煮、漂洗、打浆等环节,成品厚实、纤维极粗以致于可以双面书写;同时因为荛花含微毒,故东巴纸也有防虫防蛀之效。


最让人惊叹的是其寿命:东巴纸保存时间极长,号称纸寿千年——佛经用贝叶,圣经用羊皮,而东巴经则在云南的高山深谷中选择了东巴纸。以这样历久弥新的纸张书写纳西族的洪荒太古,那卷帙浩繁的东巴经即使不读也显得古韵悠长。


东巴文是文字中的活化石,东巴纸是手工纸中的活化石,两种活化石同时出现在中国西南边陲的纳西族人中并一直延续下去,不得不说是一种是一种奇迹。


不过,这两种奇迹也依然是以东巴教为基础的——对于古代纳西人来说,东巴文是精神领域的珍品,东巴纸是物质领域的珍品,这背后所指向的都是纳西人共同的信仰,东巴教。


东巴教

安居山林的信仰


东巴文以东巴纸为载体,由东巴教的东巴抄写、传承东巴经。东巴文的字符相对“碎片化”外人无法解读,而想了解东巴文,也就必须先了解东巴教。


东巴教源于纳西族原始氏族宗教,后祭司们借用了藏族本教祖师“顿巴辛饶”的形象创造了东巴什罗祖师的形象,并将原来以祭司称为东巴——这一命名直接影响到纳西族的方方面面。


除了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两种常见于各个宗教的范式外,东巴教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宇宙图式。与圣经类似,东巴经中也有“创世纪”一章,名为《崇搬图》,讲述了纳西先民么些人的迁徙路线。



出于独特的祖先崇拜,纳西人有着“送魂”的习俗,即族人死后要将其灵魂送到祖先的发源地去。“送魂”的过程由东巴一站一站地指引,其路线与纳西先民迁徙的路线一致而方向相反。


可以想像这样的图景——族人从丽江巨甸出发,渡过金沙江,翻山过四川西南边陲至无量河,走到言语不通再回到丽江,支撑他们翻山越岭的信念,正是那一卷卷古老的东巴经。


除去《崇搬图》,东巴教还一种特殊的神秘图谱为《巴格图》,以图案的形式描绘了纳西人的宇宙、灵魂等认知。


古代纳西人一生的生命周期几乎都与东巴相关,除了“送魂”之外,孩子的出生、起名、结婚、举丧和超度都需要东巴与东巴仪式,砍伐树木、种植庄稼、建造房屋也都要请东巴祭祀相应的神灵,患病也要请东巴驱鬼禳解:纳西人认为生病是鬼怪作祟,而解释病因的正是《巴格图》。



不妨设想一下这样的画面——白发苍髯的东巴根据患者的病情及生辰属相,对照着《巴格图》寻找并消除着病因,纳西人的历史就在这安静而迟滞的节奏中淡然流逝。


东巴经记录了纳西人的历史,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真正精通东巴文化的东巴已不多见。


在生活中每个东巴都有自己独特的习惯与方法,对同一经书的合成词常常各自用不同的字符来表示,于是在不同的东巴手中东巴文也便组成了无数的字谜,这一现状与东巴文简略的记录方式相结合,导致东巴文只能由东巴口耳相承才能真正传承,一旦东巴断代,东巴经亦即随之断代,剩下的那些东巴文字虽然可以解读,却也不会有任何纳西文化的意义了。


即使珍贵如东巴文,其流行的原因也称得上是一种巧合。


原因之一是“墙外开花墙内香”——西方学者对东巴文研究的热情极大推动了中国学者对本国少数民族文化研究的热情;原因之二是丽江旅游业的兴起使东巴文成为吸引游客的文化产业。


只是过度商业化的社会生态不仅没有真正复兴东巴文,反而使这一古老的文字在商业的解构下渐渐失去了传承的路径。


东巴的式微及至于断代几成定局,东巴教的法器在民间几乎绝迹,这当然与历史上改土归流、文化大革命等事件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种逐渐衰亡的文化载体,东巴文离真正封尘至博物馆的结局,只有一步之遥。



人类的文字大体上是按照“文字画——图画文字——象形文字——表意文字——拼音文字”的进程发展的,而东巴字到底应该归类为图画文字还是象形文字学界尚有争议,这种争议也从侧面凸显了东巴文的弥足珍贵。


在一个空旷的洪荒岁月,汉族的先民“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是何等的情怀。那么,同样悠远而富有情怀的东巴文,又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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