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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评析(二十九):诗词应当是情韵与情境二者并重

 荷叶的图书收藏馆 2017-02-18

《人间词话》原文: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尤为皮相。


评析:

这首《踏莎行》是秦观的代表作之一,名气很大,为它作评论的人不少,苏东坡和王国维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二人对此词都抱有一种激赏的心理,而问题在于,他们所欣赏的“点”却完全不同,王国维欣赏的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悲壮萧索、凄凉落寞(王氏自言“凄厉”),苏东坡欣赏的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婉转柔肠、低回无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惠洪《冷斋夜话》:“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朱光潜赞同王国维的看法,同时他还在王氏的观点之外,又另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他认为“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胜于“郴江幸自绕郴山”,尤在前者能以情御才而才不露。后者虽亦具深情,究不免有露才之玷。(朱光潜的话见于其著作《诗的显与隐》一书中)显然,朱光潜在这里运用的是诗的“显与隐”的分析方法。他还进一步解释说:“诗的最大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诗以抒情为主,情寓于象,宜于恰到好处为止。情不足而济之以才,才多露一分便是情多假一分。做诗与其失之才胜于情,不如失之情胜于才。情胜于才的仍不失其为诗人之诗,才胜于情的往往流于雄辩。穆勒说:’诗和雄辩都是情感的流露而有分别。雄辩是让人听到的’。”(言下之意,雄辩代表了诗的显,即露才)

笔者以为朱光潜先生的话恐怕是有些问题的,当然,诗以抒情为主这一点我们毋庸多论。至于他所说的诗的目的在抒情,笔者以为也没有问题,但笔者在此处要论证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抒情和逞才的关系。我们应当知道,大多数的诗人在作诗的时候,其目的确实本来只是为抒情,但不能否定的是,也确有为数不少的作品则纯是逞才之作,比如很多宫廷应制词便是如此。也不乏有些诗人完全是为了显示个人之“才”,闭门造成、向壁虚构,这也是都是客观存在的,朱光潜先生的说法自然也有其客观的一面。但笔者在这里所论证的抒情和逞才二者的关系,首先是要剔除掉这一类诗人这一类作品的,这是论证之前的一个必要过程。

笔者以为,抒情是写诗之目的不假,逞才则是写诗作词的一个副产品,逞才原是为抒情服务的,抒情的目的之一也是逞才。试问,诗歌难道都要简单明了、言语浅薄才算好诗吗?答案恐怕不言自明吧。朱光潜先生说“才多露一分便是情多假一分”,笔者实难明白,任何诗人作诗(即在抒情的过程中),逞才都是难免的(这也是诗人作为文人的天性之一),要不然一概平平淡淡、懵懵懂懂,恐怕也无甚情境意蕴可言吧。笔者以为,雄辩并无不妥,相反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诗人写诗终究还是希望能与读者引起思想共鸣,而共鸣得引起靠的是情感的共同体验,之所以雄辩,也不过是想让读者能够更加关注于诗作本身。因此,笔者以为,情与才并不冲突矛盾,反而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情通过才得以表现,才通过情得以表达,重视情的表达本身没有问题,但忽视才的作用,也难免以偏概全。

就拿《踏莎行》而言,“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朱光潜先生以为是以情御才而才不露,笔者以为,前半句没问题,后半句才不露则大有问题。笔者以为此处词人的才不但露了,而且是大露特露。这两句词中,词人为我们刻画了一个萧索凄凉、孤寂落寞的外界环境,而此外界环境归根结底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照,这正是逞才的最大表现。另外,这两句读起来,也似乎不那么“雄辩”,但这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至少不是一个有力的说明。再看“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按朱光潜先生的说法是其有露才之玷,实事求是的讲,这二句确实有那么几分“雄辩”之气,但仅仅据此就认定露才是有问题的,恐怕还有待商榷。这两句词是词人直抒胸臆,感情的真挚流露,按照朱先生的理论,是“显”,显则不好,这是他的理论。笔者则以为,这无非还是以情御才,是词人的自然之笔,如同画龙点睛一般,本来无心却被有心人牢记,正是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啊!

总而言之,笔者还是那句话,情与才并不冲突,它们之间始终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还望有心者切勿心有所累

当然,朱光潜的说法终究还是一家之言。除此之外,还有几种不同的看法,笔者将在下文中逐一予以介绍,先来看唐圭璋是怎么说的。唐圭璋以为王国维独欣赏“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在于其过执境界之说,而将情韵忽视了。同时他又认为苏东坡欣赏“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正是东坡以境界情韵并重。唐圭璋说:“前人所谓缠绵悱恻,在合于温柔敦厚之旨,皆就情韵言之;苟忽视情韵,其何以能令人百读不厌?”

唐圭璋先生的话,笔者颇以为然。就“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而言,我们已经多次提及,这两句是通过对外界客观环境的描写,来反衬词人的内心世界,总不过是那一类孤独寂寞的感受,需要注意的是,王氏在此处确实有过执境界的意思。再看“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作为结尾两句,这两句所要表达的内涵恐怕要远大于前面“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这两句是总括,是升华,前面两句未免要狭隘的多了。而且就情韵来讲,后两句的情韵也要远远高于前两句。唐圭璋先生的看法自然又是一家之言了。

刘逸生《宋词小札》试图为苏轼翻案。他以为,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是打比方。秦观比喻自己原是一员小京官,在京都安分守己地干下去就行了,为什么偏要卷进政治漩涡里去,落得这种可怜的下场呢?苏轼是领会这个意思的,所以有意把这两句写在自己的扇子上。而王国维认为苏轼欣赏此二语为“皮相”,那还是未真正领会秦少游心中的惨痛的。(原文见《宋词小札》)很显然,刘逸生的看法是认为秦、苏二人的感情是互通的,苏轼之所以看重“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正是因为他与秦观有共同的类似经历,所以产生了共通的思想体验

除刘逸生之外,叶嘉莹也在《论秦观词》中谈到这一情况,她说:“苏轼之欣赏此两句词,则很可能是因为苏轼也是一个亲自经历了远贬迁谪的人,所以尽管此二句词写得隐曲而且无理,苏轼读之却自然引起了一种直觉的感动。”说白了,还是共同的生活经历产生了共通的思想体验罢了,也无需笔者赘述。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也是叶嘉莹女士提出来的,她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对“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作了详细说明,最后她又借俞平伯评《人间词话》的说法为王氏做回护。她认为,王氏用“凄厉”这样的形容词来做说明的方式过于简单抽象,这种批评方式虽有其独到洞彻之处,却可惜除了能唤起修养感受与评者相近之人的一种共鸣的欣喜之外,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则实在常不免有模糊含混莫测高深之感。这样的看法本身并无不妥,但难免实之于圆滑狡狯,亦无甚道理可言,论点既无甚道理,自然也无需细论了。

综上四种说法,有赞同王氏的,有反对王氏的,反对王氏的为多数,赞同王氏的为少数,笔者也反对王氏的说法。究其原因,还是唐圭璋先生总结的那一条,词是情韵与情境二者并重,王氏的问题在于过执情境而忽视了情韵。至于其它几种说法,当然也都是一家之言,姑且志而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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