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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赞赏西默农 | 刘铮

 圆角望 2017-02-25

刘铮笔会专栏“西瞥记”。


 201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八卷本“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于是让去年,至少对我个人而言,变成了“西默农年”:我读完“精华选”里的十几部小说,又回头补读、重读了上海译文出版社“梅格雷探案”系列的几种,此外还乘兴读了三部西默农小说的英译本。当然,关于他,我一个字儿也没写。要就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家(我觉得似乎没必要加上那个“之一”)写点什么,太难了。


2017年年初,我翻阅《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14册时,发现钱锺书先生读过西默农的小说《寡妇库德尔》(La Veuve Couderc)并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如闻空谷足音,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刚好我手边有一本法文原著,就翻看了一下。小说讲的是男主人公让,蹲了五年牢后出来,在一个小乡村里遇见了女主人公寡妇库德尔,她给了他一份工作,他就在寡妇的农场里留了下来。河对岸住着寡妇的两个小姑子,一个叫弗朗索瓦丝,一个叫艾米莉,姑嫂不睦。让先是跟比他大十多岁的寡妇有了肉体关系,后来又跟住在河对岸的寡妇的外甥女、十六七岁的单亲妈妈菲丽西上了床。这样的情欲纠葛注定没有好结果,终局是悲惨的。


《寡妇库德尔》原著出版于1942年,钱锺书先生大概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读的。1949年以后,钱锺书先生读西书,记笔记,通常只是摘抄,极少加评语,然而在《寡妇库德尔》的题目边上,他却特别用英文写了一段批语:


Good characterization, excellent comedy, an economy of style reminiscent of Hemingway, fine psychology — but detection nil(上乘的人物塑造,精彩的喜剧场面,文笔洗练,让人想到海明威,心理刻画得也好——不过,侦破为零)。


西默农的小说创作,分两大类:一类是他赖以成名的侦探小说,最为人知的当然是“梅格雷探案”系列;还有一类是社会小说,虽然社会小说也常围绕犯罪主题展开,但并不着意营造悬念。钱锺书先生想必是抱着读侦探小说的心理预期读了《寡妇库德尔》这部社会小说,才会以“侦破为零”为憾,还在“零”(nil)上加了条着重线。


其实,我们想想看,“上乘的人物塑造,精彩的喜剧场面,文笔洗练,心理刻画佳”,这是多高的评价啊,更何况这评价出自在文艺方面甄别去取最为严格的钱锺书先生。


钱先生摘抄小说,往往只抄表达生动的句子。《寡妇库德尔》他抄了六句,算是摘得少的。这里权且选译三句,好让大家知道钱先生摘的大体上是些什么样的句子。


有一句写的是寡妇库德尔跟让刚刚上床时的情景: 


  Puis elle rit d'un rire un peu crispé en regardant un point précis de sa personne.

 

—Tu'as du en perdre l'habitude, pas?

    

接着,她朝他身上那地方看了一眼,干笑了一声,道:你要改改习惯了,不是吗? 


好像担心未来的读者看不懂似的,钱先生特意在“他身上”(sa personne)的上方用英文标注:a languid penis(疲沓的阴茎)。


后面的两句都是嘲笑弗朗索瓦丝愚蠢的。一句是: 


    Un garcon lui avait fait croire que les enfants se faisaient par le nez et elle en pleurait comme une Madelaine.

    她曾信了一个男孩子的话,以为婴儿是从鼻子里生出来的,而她自己哭得像个泪人儿。 

  

还有一句是: 


    Te es tellement bête qu'on a envie, au lieu de te parler, de te tendre une poignée de foin.

    你真是蠢透了,蠢到人们懒得跟你讲话,只想给你递上一把干草。 


这大约是说弗朗索瓦丝蠢得像头驴。


在我这个热烈的爱好者看来,西默农小说的妙处,尚不止于钱锺书先生提到的那几点。他的精品也实在多,“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若出第二辑、第三辑,绝不愁选不出好作品来——至少《寡妇库德尔》得是其中一部罢。


本文刊于2017年2月2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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