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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路易斯

 昵称535749 2017-02-27

:朱

大概写于2008年。未收入集子。

———

外面是嘈杂的雨声,这雨已下了整整一天。

“好时光要结束了。”

“其实一年前已经……”

那些动物园的解体与其说是由于经营不善,不如说是自然而然的结果,那股热情总有一天会消退。但似乎不只是热情。“你为什么来圣路易斯?”

我是来学古罗马史的,关于恺撒我知道得不少,最具有圣路易斯风格的一则逸闻是说,恺撒在埃及某处勘察地形,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他远远望见一片孤云,形状奇特,“那是什么?”他的奴隶,一位当地的老向导回答说,那是一只长着蓬松的白色羽毛的大鸟,身体非常轻,可以在天空中轻松地滑翔。像做梦一样。

“圣路易斯风格,是啊,刚到这里的人会吓一跳,那么多动物、动物园,层出不穷、应有尽有。”

他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窗口,雨水冲刷着窗玻璃,外面霓虹暗淡,可以看到几头斑马的影子从灯光下闪过。接着,一道闪电划过,一阵闷雷,几声低吼。

这十年来,我在圣路易斯,就像是看了一部长达十几万个小时的动物电影,即兴演奏的爵士乐构成它的背景音乐。身穿白色礼服的黑人,牵着大象的鼻子在市中心的小广场上跳舞。乐队、蟒蛇、月光、从密西西比河上吹来的冷风。

“有一个时期,我真的迷恋动物,我会连续几天在动物园漫游,赤鹿、红飞袋鼠、梅花雀、侏儒岛羚、美洲飞鼠、跳兔、僧面猴……这些幽灵一样的身影在那些精致的园林中时隐时现。那时候动物园提供免费住宿,如果你不嫌吵,可以睡在狮笼旁边。柔软舒适的床铺,干净、雄壮的狮子。现在,它们和我们都已流离失所。”

他本来就是四处飘零的流浪汉,现在并不比从前更糟。“喝一杯吧。”烈酒的醇香融入了浓重的热带气息之中。不过,这一夜有点冷,雨继续下,密西西比河高涨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败的?我们的动物园原本可以与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媲美。”

“对动物的狂热并没消退,人们甚至更狂热了,那些圣路易斯的老市民,如今变得像野兽一样,他们的身体也壮得不得了。满街都是超过两米高的彪形大汉。”

也许只是动物园的时代结束了,动物的时代才刚拉开序幕,如果说这是衰败,一年前的“送外卖”活动兴许是它的先兆。谁想在自家的草坪上观赏随便什么动物,只要他愿意承担食物和路费,动物园就会把那种动物送上门。他就曾经当过动物园的司机。学习古罗马史、当出租车司机——不是在罗马而是在圣路易斯、给动物园开车,接送各种被出租的动物,他的生活轨迹有些怪诞。他点燃一根香烟,想起那种身体会缓慢燃烧的野马。

“后来管理越来越松懈,动物被留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一不留神,它们就蹿到了大街上,疯狂地跑啊跑,可能想跑出这座城市,也可能只是想跑,但这城市对它们有巨大的引力,没有一只鸟能飞离这里。”

很快,成千上万的动物涌上街头,广场、码头、赛车场、公墓、地铁、林荫大道、鲜花市场,随处可见飞禽走兽。

乐师在即兴演奏,但他才华不够,无法打动心不在焉的听众。在他背后,几只秃鹫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仿佛在聆听。在门厅里挂着一幅描绘镜鹿的油画,但在画中看不到镜鹿,这种鹿的身体可以像镜子一样反光,所以总是隐身于周遭的景色里。那是暮色下的草原,几株矮灌木微微摇动,你能看到几朵暗紫色的花在半空中悬浮着,它们正是被反射的幻影。这也许表明,一头镜鹿正在啃食灌木上的嫩叶。他注视着这一静谧的画面,感到自己正随着这座城市缓缓瓦解。

“还有什么留在咱们的记忆里?”

“我还记得那座白色动物园,里面只有白色的动物,建筑也是白色的,还有那些洁白的沙砾,其余的一切似乎都只是空白了。”

我也曾想过经营一家动物园,在想象中,它就像是一座透明的玻璃迷宫,我只在里面展示一种动物——长颈鹿,十几头或几十头,这些优雅的瞭望者在林间漫步,花纹与疏影混为一片。

他摘下挂在衣帽架上的风衣,说了声“晚安”,走出旋转的玻璃门。大雨如注,模糊了他的视野,一头湿淋淋的孟加拉虎正在离他不远处徘徊。

雨又持续下了一个星期,密西西比河泛滥了。

“本来以为城市会被淹没,但圣路易斯的土地很快将积水吸光了,现在街上很干燥。那些淋过雨的动物,这会儿又在遭受太阳的暴晒,全都丧失了活力。”

它们的皮毛都被漂白了,爬在街头的小水洼边苟延残喘。也许不久就要暴发一场瘟疫。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口,自从风雨停息以来,他就感到自己像是个身处赤道无风带的重病号,一丁点力气都没有,内心也开始衰颓。不过,在进入昏睡状态的时候,他能体验到一股热流在体内流窜。

“是地热,从前也来过地热,那是在人们拼命修建动物园之前的事儿了……”年迈的房东太太抚摩着一只荒漠睡鼠,梦呓般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雨季总比旱季好。”城中的野兽变得狂躁起来。市政府似乎瘫痪了。

他梦见一头露脊鲸在海中游荡,掀起巨浪,它的身体散发着强热,能令海水沸腾,它在冰封的洋面下自如地穿梭,冰川底部被钻出一个个大洞,一转眼就融化了。

“发烧了?”他试了试表,体温正常,但明明是在发热。精神亢奋,头脑一片混乱。

一场黄色的迷雾散去,事情发生了转机,动物们重新活跃起来,但多少有些古怪,它们似乎迷失了本性。与此同时,又有大批野生动物成群结队地涌入圣路易斯,它们也许来自那些未经开化的地带,野牛、角马、羚羊、山猪、大雁、乌鸦……城市的街巷一下就被塞满了。

他忘了关窗户,当他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房间里飞进了几十只渡鸦,它们迅猛、机械地啄食着屋中的各种物件,仿佛要把一切啄成粉末。他呆呆地望着它们,陷入麻痹的状态。从窗缝钻入的渡鸦越来越多,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扑腾着翅膀,黑色的羽毛落在他脸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这个地方快要发霉了。”“昨天,我夜里才回到公寓,在楼梯拐角,我撞上一个毛脸女孩,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哪儿来的那么多蝴蝶,遮天蔽日的。”

我刚到圣路易斯的时候,别人就送给我一本很厚的动物画册,我夹着这本画册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当车驶入林荫道,我就低头翻看画册,我还能记起那时双眼所感觉到的清凉。

一位落魄的爵士乐手站在街角,一群蓝猫悄无声息地围绕着他,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件乐器,小心地、略带神经质地擦拭着。漫天的乌鸦将粪便拉在他的黑色礼帽上。

“是否该逃离这里?”

他在街头漫步,上蹿下跳的野兽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他的脸被几根丝线缠绕住了,似乎是动物的毛发,不过它们是从路边的墙壁中生长出来的。腥气弥漫。他躲进了一幢法式建筑的门廊,等待夜晚来临。一只通体透亮的蜘蛛轻巧地织着网。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理那些动物的尸体,我曾想象动物园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比动物园本身的面积还大,它有着冰冷的螺旋向下的楼梯、积满尘垢的隐蔽天窗、僵硬的动物、静默的解剖者……”“也可能那些动物就埋在咱们的脚下。”

他终于决定离开圣路易斯,但为时已晚,动物的毛发已从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细小孔洞中冒了出来,迅速覆盖了城市灰色的表层,而后向着星空蔓延开去,房屋的窗口此刻已变形为幽幽闪烁的鳞片,也许在它们背面,一只或一万只眼睛正在睁大。人群惊慌地在街道上飞奔。

他一口气跑到密西西比河的堤岸上,河面泛着微光,他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喊叫,而在他耳畔响起的却是一匹马的嘶鸣。他还有力量,但感到没有必要再跑。他转过身,一瞬间便被圣路易斯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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