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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植物的记忆地图

 昵称535749 2017-03-02

2017-03-02 09:02 | 豆瓣:沈书枝

梧桐

有一天我去住处附近一家馆子旁拍一棵梧桐。这棵树有一层楼高,我在上班的路上远远看见,心里很高兴。北京的梧桐是太少了,几乎见不到,又细瘦得可怜。我跑到下面,却发现这棵树生了一种虫病,梧桐子上蒙着白白一层东西。我很失望,只好随手拍了两张照片走了。我怀念南京旧街巷里时时可遇的一树大梧桐,梅雨时尖尖的子皮上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学校的梧桐有六棵。图书馆中庭的一棵最大,有四层楼高。这棵树其实生在图书馆和校史馆之间少人去到的狭地上,只是从图书馆的廊上看,像是属于图书馆空荡的中庭罢了。有一回我跑到树下去看它,把头仰得很厉害,才望见它遮蔽如云的树冠。树下种两行八角金盘,碧森森高过头顶。秋天我在样本库自习,每次去接水都要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它。叶子一天一天变黄,渐渐稀疏下去,忽然有一天,像是一夜白发似的,它掉得干干净净,半树的叶子都不见了。只剩下硬梆梆的树枝尖上挑着结梧桐子的细梗子。灰突突地过了一整个冬,春天它的叶子发得晚,玉兰花开过了,白得晃眼,海棠也打了精细的花蕾,它还不见动静。它和水杉一样,都是很矜持的、发芽发得很晚的树。

唯楚书店的门口有一棵梧桐,这是我第一次认得梧桐的地方。然而现在唯楚也搬走了。连文学院都搬走了。

逸夫馆旁的校门出去,有一条幽僻的路,两边园墙上春夏有蔷薇,再往前去,有两三棵梧桐。很冷的冬天,它们枝头干缩如花椒子的梧桐子也不曾凋尽。傍晚我们偶尔走去外面吃饭,暮色和寒气迅速围拢,正月里炮竹声响时断时续,撞在人家灰色的水泥墙面上,复又挡回,发出沉闷而松散的回音。

有一回在一条旧巷子里,到底是什么名字呢,遇见一棵粗壮的梧桐。不很高,然而枝叶婆娑。那时候夏天将尽,梧桐子结得很好,累累一树,我仰望它,很是爱惜不尽的意思。那时我才刚认识梧桐,见到一棵就很欢喜,这一棵又的确美丽。太阳黄得发软,有人拎一大袋白馒头,慢慢走过去。

鸡鸣寺的顶上,坐在吃素斋的红楼里,拣一个靠窗的位子,往台城方向望去,台阶之上有一棵大梧桐。在一米多高的地方,主干分成了差不多粗细的两支。它下面的墙壁上有许多的爬山虎。鸡鸣寺的梧桐想必很寂寞吧,那么多人看它,却不知道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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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

从教学楼到逸夫馆的路上,会经过一个上坡,坡沿边一棵很高的榆树,大约是榔榆。初中时学榆钱饭,说到枝条上结着一串一串榆钱,没有人认得,我便把村里长在水边的枫杨以为是榆树。春天里男生们爬到枫杨树上,用小刀切一段细枝下来,抽去木芯,只留新鲜的嫩皮,吹作口哨,呜呜有声。我吹不响。认得榆树是很晚的事了,春天里去逸夫馆,风把一树榆钱吹得满地翻滚,忽然间明白了它的出处,一时又觉得“青钱”两字真是可听可看。那时树上的榆钱颜色已略为败退,泛出青白,前后几棵大榆树上的榆钱全都漫天飘落,一只花纹白脚野猫端立在野草丛中看我,真是汤汤的春如流水,难管难收。

后来去玄武湖公园,见到了结大榆钱的榆树,远远看着像开了满枝的绿花。学校的榆钱是薄薄小小的,有些像超市里卖的玉米片。这些就很肥大,不那么秀气了。一个小女孩站在树下踮脚尖去折树枝,我不高兴地看她。很多樱花都落了,粉红褪作粉白,很软地蔫着。

桂花

前年秋第一次闻到桂花的那天下午,我在自行车上,穿过校园时闻到遥远的如水的桂花香气。彼时南京的空气刚刚沾带秋气,是中庭露白树栖鸦的秋天了,空气冷凉,皮肤感到水分逐渐失去的干燥与缩栗。我是因为桂花与栀子,才明白香花的可贵,而桂花是丹桂的香气最为水柔。丹桂的颜色像腌得很好的咸鸭蛋黄,基部连在一起的四片花瓣也很经看。学校里有两棵丹桂,一棵在图书馆门前,这一棵丹桂的花略大一些,树却不很高,另一棵在图书馆北面,和许多蜡梅种在一起。这一棵丹桂很高,开花时满满的一树。

校园里余下的桂树就都是金桂和银桂,香气稍稍更浓一些。图书馆的四围几乎都是高大的银桂,站在四楼窗台边,也能闻到楼下吹送来的花香。北楼门前和附近也有几棵很大的桂树,没人时很好。此外是文科楼的楼下,一边两棵大桂树,和几丛大蜡梅长在一起。我一直到今年春夏之交,才时常在二楼研究室消磨,见到的只是窗外已高过窗户尺许的桂树枝叶。新发的桂叶颜色软嫩,风一吹便软歪歪倒伏。阳光和暖,微型芒果一样的桂子渐渐由青转紫,落在地上一层。没有人去打扫,它们渐渐缩细成皱巴巴一堆,黑黑的很不成样子了。

桂花和蜡梅树下,常有一只大黄猫,趴着睡觉。不知是看门人养的还是野猫。有一天早晨它在门口喵喵叫,我把手上吃了一口的豆腐包子给它,它上前闻了闻,不屑一顾地走了。傍晚时蜡梅丛下常能听见一个中年妇人唤猫的声音,她喊:“猫咪!猫咪!”音调起伏,有点像唱歌,大概是喂附近的野猫吧。

偶尔去看戏,兰苑四四方方的小庭里,也有一棵桂树,结很大的桂子,掉在草缝里。桂花开的时候却没有去过。兰苑门口,也有一排不小的梧桐。

最好的一棵桂树,自然还是家里菜园中的那棵。桂树还是要大大的才见得好,菜园的桂树早已高过了屋顶。菜园如今也不大种菜,菜畦上一株芍药,去年也被奶奶嫌碍事用菜刀砍去了。桂花每年也只好在星空和露水下无拘无管地开,开过那几天,落下一层花,香气销尽,就又是一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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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叫牵牛“喇叭花”。我热衷于种花事业,从邻居那里讨了喇叭花、指甲花的花籽,一点一点埋到土里去。我们的喇叭花都是红色,直到高中,课文里有《故都的秋》,郁达夫先生写:

“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蓝色的牵牛。看到自己喜欢的淡红色屈居最下,心里自然是不大以为然的。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蓝色牵牛的呢?已经不记得了。然而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心里就默默同意了他的话吧,虽然还是觉得淡红的要比紫黑色好看。

有一年夏秋间回乡,清晨六点,和人一起走去菜场买菜。这是从前我上学的路,后来新的国道开辟,这条柏油路便逐渐荒废,只有骑着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乡人经过。两边草木较少年时繁盛许多,乌桕叶子碧乌,枝干欹斜着伸出,白茅抽出长长穗子,高过人的腰。一家木材加工厂的铁栅门上,爬着许多蓝色牵牛,结了圆圆的籽。那天收了好多牵牛花籽到口袋里,后来没有地方种,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就不见了。

高中语文老师去世那天,坐车回县城参加葬礼。第二天清早去火葬场,路边荒地里一片又一片蓝色牵牛,花上打着露水。我不知道小城里什么时候蓝色牵牛竟然这样多了,还是从前没有注意到。牵牛的蓝让人悲哀,像蓝墨水,像洗旧的衣裳,很纯粹的颜色。

后来去植物园,才知道原来还有大花牵牛,和普通的牵牛形状并无区别,只是花要大得多。大花牵牛并不好看,虽然很大,却是很笨的,就好像花盘太大的栽培木槿、秋葵。栽培的三色堇,花虽然大,却远没有紫花地丁的小巧细致。牵牛也是要小小的花,才显得绰约轻灵,像诗里说的“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第一回送三岁的小侄女去幼儿园是秋天,路很远,要走二十多分钟。路边和没盖完的楼盘空地里也爬着许许多多蓝色牵牛。城市的野生牵牛毕竟少见,我一面走,一面指给她认。一路上她用夸张的语气学我:“好漂亮啊!”见到一朵花,就伸出食指轻轻戳一戳。她的手很小,步子也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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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牵牛,相机偏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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