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区、山区,山村,寂冷的夜在山坡上张网,黑暗在山村里游走,凝结在路、树、石头、老墙和老人身上……有一处,地火般唿唿地冒出一片彤红的光,像刚打开的窑或草木灰堆,烧红了山村最深处——暗红彤红,忽闪忽闪的红在这幽深的夜里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吸引着山村所有的人、所有的光、所有的活力聚集在一起——村庄新修缮的宗祠里。 2017年正月十四,是三门人过元宵的日子,下湾村正在做戏,乡村传统的越剧戏。为了躲避县城的爆竹声,我独自来到这里看戏。 村里因祠堂重修开台,按传统要做三年的戏,今年是第二年。祠堂新修,不大,却颇精致,有点青瓦台的感觉。天井的上方也被盖起来了,只留两边的一溜对着天空。对于做戏这样效果更好,一是坐在里面暖和,二是音响效果好。一个老伯跟我说,真看戏就要到这里来,在那些大村子里露天的戏台你看不了什么的。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山村零零落落的没几户,年轻的都出去了,大部分在宁波那边打工种地;剩下的是些老头老太,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人。而这一带的村民因当年参与了蛇蟠塘的修筑,现在每年有一些利息或是分红什么的。村里有点钱,就修修祠堂,为村民买点养老保险、做做戏。 说起做戏,江南一带农村常在过年时请戏班来演出,乡村的时间是随着时令节气来的,过年正好是大农闲,时间的紧迫和焦虑感一点都没有,大伙儿正好聚在一起放松娱乐一下。演的都是越剧,越剧是我国第二大剧种,发展到现在不过百年,却已相当成熟。每一个角色的装饰、扮相、步态都有规定动作,善恶忠奸,一看就清楚。剧情相对简单,往往是善良的人历尽苦难最后苦尽甘来,奸恶之人坏事做绝最后受到严惩的故事,宣扬一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朴素价值观,也是我们传统文化的核心。常常有人说:“你作恶太多不会有好下场,戏做起来给你明看。”现在的农村做戏还是很多,一是早年剧团解散退下来的人,那份演戏之心不死,二是农村富裕了,老人们又很喜欢看戏。据说周边发达地区的农村做戏非常多。 现在做戏的行头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戏箱堆满了祠堂前的水泥操场。一夜戏价是10800元,演三到五夜。听着价不低,实则不高。做戏人的生活很艰苦,自带帐篷、钢丝床,住在宗祠的小厢房里,不够就用布帘围出一个角来住。吃的也是自己负责,自带厨师,自己做饭。戏班有三十多人,平均下来也就一人三百,除去费用,一些配角连一百元都拿不到。 做戏的要比看戏的人多。好在上下三村的人都会赶过来看,天一擦黑,他们就来了,骑电瓶车、开三轮车,也有刚吃完饭搓着两手匆匆步行的。一共也就百十来个。现场几乎没有小孩,也没有卖零食之类的小摊,齐刷刷地坐了十排,每排十个左右,位置还没坐满泥,你可以随意坐。后面也少不了几个聊天的人。这样的看戏是很纯粹的。 我来的时候,七点多一点,里面坐满了人,秩序挺好。电子屏幕上显示,晚场6:38分开始,先是加演清唱时间,应该是暖场性质的。一个年轻人正在唱着流行的摇滚歌曲,节奏强烈,声光电舞都很好。可是我一听,太撕裂。这是现代都市、年轻快节奏的,不属于垂暮的山村,对于乡村老头老太太残忍了。好在他没唱多久,刚一结束,一个坐在后面的老伯就愤愤地说:“你唱呀再唱呀,唱唱唱,还要唱,唱什么都不知道……” 正戏开始,叫《大闹李相府》。讲述的是一个王姓小官一儿一女一起去郊外踏青给母亲扫墓,遇到李宰相的儿子强抢女儿,被他哥揍了一顿。李相的儿子回去向他告了一状,结果李相向皇上奏了一本,王被免职,还乡途中病死。另有一上京赶考的书生也被人抢了,落魄后在一路边小庙里被一收帐的人救起。而孤苦无依的兄妹俩来到一家小店投宿。这时突然断电了,时间快九点半了,我没有再等下去。接下来的剧情大致应该是兄妹与赶考的书生遇上,书生中了状元,娶了妹妹,到李相府为王家讨回公道的故事。 戏里的角色分明,善恶忠奸一目了然。随着剧情的进展,大家先是心情舒畅,郊游嘛,接着是丑角(俗称小花脸)出来搞笑,这个角色要求不高,可以随意插入当下时髦的话语,也可以用方言土语。然后慢慢进入正戏,悲剧在扩大,很多人看得很入戏,都流出了眼泪。主角苦的时候他们流泪,奸臣出来的时候,他们大骂,还相互交流,啊啊声一片。人们正陷入悲伤之中,小花脸又出场了,几个喷嚏就打得大伙开怀大笑,随即又是悲情上演。最后往往是苦尽甘来,正义得到匡扶,邪恶得到惩罚的大团圆结局。整场戏下来,人的情绪得到充分调动,正义之心、恻隐之心、崇敬之心、厌恶之心获得充分体验,最后忠善得到张扬,奸恶被除尽的那种大团圆的结局更是让人很过瘾。人就在这种情绪的起伏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 戏做了五夜,我去了三夜,看到了各种姿势的戏里人生。有些人,不怎么爱看戏,但就是喜欢在这种场合里坐着,也不说话。有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刚坐一会儿,他的头就折了,百分之九十九睡过去了,只有眼皮还留着一条细细的缝,只要灯光在旋转变幻,不时地有“得得得、锵锵锵、蓬蓬蓬”的响声时,他说睡得很踏实,一旦声音不响了灯光不转了,他就慌神了,也不抬眼皮,而是把整个头扛起来,只用眼睛的细缝瞄一下。原来你们都还在,又把头折下去了。有些人,也不坐,只站在后面聊天,眼睛看着戏台,但明显是不看戏的。还有几个人跑到祠堂里打牌凑热闹。人需要依附于人群,特别是同质单调的农村里,更需要在人群里找到一份“我存在”的满足感。当然更多的是痴痴地迷于看戏的。有几个,开始坐得很端正,慢慢地呈七十五度角斜了,就跟比萨斜塔一样斜着,再也不倒下去了。还有一个倚着红色的柱子坐,腰往左凸,头往右歪,不停地碰在柱子上,一直像不老翁一样倒来倒去,柱子都快被碰肿了。有一个老头瘦猴似的,夜夜都来,第一夜很精神,第二夜就有点萎了,第三夜,他熬不住,勾着头打了个盹,不小心把头摔出去栽在地上了,赶紧捡回来,又摔出去了,又捡回来。 说实在,即便我外行,也能看出戏演得不怎么样,但是我却也时时入了戏,不由自主。可见越剧因通俗易懂,情感表达丰富,而自有其吸引力。后场音响辅助也很充分,有大鼓、小鼓、二胡、钵、铎、电子琴等,把气氛的渲染很到位,演技稍差也不打紧。有个年轻人身兼数职,十分投入,是后场中的领袖人物。况且现在的还有字幕和电脑制作的背影参与,情景更加逼真。 这几天山村是欢乐的,夜夜演绎着精彩的戏里人生,这也差不多是山村所有的欢乐了,只有做戏才能把村庄所有的人召集到一起。连村口双龙殿里的“老爷”也被请来与祖宗的牌位坐在一起看戏,直到最后一夜快结束时,小生高中状元,站在戏台上,双手合十,面带笑容,然后众人在鞭炮锣鼓声中,把“老爷”护送回庙里。 有人说中国的春节应该改叫大年,演出各种戏剧,过大年看大戏,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年。 文章:三门县文联副主席 刘从进投稿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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