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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詹老师,红楼从头读(第三讲)

 昵称13526324 2017-03-04

詹丹 中国红楼梦学会  理事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教授 博导


(四)《红楼梦》中的头回


《红楼梦》中的头回是甄士隐和贾雨村的故事。当然主要是以甄士隐为主,贾雨村的重心往后还有所延续。我前面说了序言和楔子的差别,那么楔子和头回有什么区别呢?楔子跟小说是有内在的、有机的联系,它主要是作为一个要素进入到小说正文的,往往是正文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是带有总括性的。而头回之于正文所起的作用主要是一种隐括性或者说概括性,是用一个具体的故事来对另外一个故事进行隐喻,但头回未必是后面正文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说“未必是”,因为如果仅仅是甄家的故事的话,那可能就是了,但它又延伸出两个人物进入到后面的正文里面,即甄英莲和贾雨村。那么,具体到《红楼梦》,头回和正文之间是一个什么关系呢?

首先是甄家和贾府的关系,这一点脂砚斋说得已经非常清楚了:是要借甄家的小荣枯来写贾府的大荣枯。也就是说甄家的历程是贾府的缩影,是一个概括。有许多东西可以相关联。

第一,家族的荣枯跟女性是有关系的。甄家荣枯的转折点是英莲被拐卖。而贾府荣枯的转折点(我们现在当然看不到曹雪芹所著原作构想的实际呈现,元妃薨逝已经是后四十回续书者所作了)。一般认为是元妃薨逝。因为贾府得以被保护起来主要依靠元妃,元妃薨逝之后,贾家的保护伞就没有了,所以是跟一个至关重要的女性有关系。英莲虽然不能说是甄家的保护伞,但却是他们家生活的希望。而且,女性命运的变化发生的时间都是元宵节。原稿的构想,元妃是在元宵节的时候暴亡,而英莲也是在元宵节被拐卖。许多学者都认为,在时间的节点上,《红楼梦》元宵节和中秋节是两个最重要的节日,重大的事件都是通过这两个节日反映出来的。不过,关于甄家,作者写了一个中秋节、一个元宵节,所以在贾家应该是写三个中秋节、三个元宵节,是一与三之间的关系,因为“三”代表的是多、是具体,“一”代表少、代表概括,作者是用“一”来概括“三”。我们现在看到的前八十回写的是两个元宵节、一个中秋节,所以后四十回应该还有一个元宵节、两个中秋节。再有,既然我们说甄家是贾家的缩影,或者说倒影,就像“甄”(真)和“贾”(假)是倒过来的,甄家和贾府在时间节点的叙述顺序上也是倒过来的,所以甄家是先写中秋节再写元宵节,到了贾府就先写元宵节再写中秋节。

《红楼梦》的作者很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他是为闺阁中的女性来作传,主要是表现女性的命运。女性在这两个家族的一个关键,在于她们的命运走向暗示了家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所以甄家的女儿才会叫英莲,即是应该可怜。这里女性的意义是双重性的,既是反映了家族的衰败,同时又是女性本身命运的衰败。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甄家对于贾府是一种隐喻。

此外,是另一个跟“甄士隐”对应的贾雨村。

如果甄家对于贾府是有着一种隐喻性的话,那么贾雨村对于贾府则有着一种转喻性。这里要注意隐喻和转喻的区别。隐喻是通过空间式的对比关系反映出来的,而转喻是通过时间发展反映出来的。所以贾雨村后来成为缠绕着贾府的一个梦魇式的存在,贾府最终的衰落也是因为贾雨村的落井下石,这里贾雨村是在一个时间长度之内不断地对贾家产生若隐若现的影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雨村对贾府存在的转喻性是从一段时间长度上体现出来的影响,而不像甄家对贾家的影响是从一个空间或者说结构上的隐喻体现出来的。

下面具体说贾雨村的意义。我们刚才已经说了甄家的线索显示的是一个家族的荣枯,而贾雨村的这条线索在一定意义上显示的是对才子佳人小说的一个反讽。这是舒芜先生一个很精辟的观点。有人也把《红楼梦》归之为才子佳人小说,但是贾雨村的故事恰恰是对才子佳人小说的一种反讽。或者用西方学者的话来说,是对才子佳人恋爱故事的扭曲模仿。

贾雨村和甄家的丫鬟娇杏的恋爱,他们在后花园一见钟情。贾雨村是隔着窗户看到后花园里的娇杏,认为这名女子“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而且这名女子还看了他几眼,不是看一眼,是多看了几眼,让贾雨村“狂喜不禁”,估计贾雨村也是才子佳人小说看多了。而且他也自居为一位落难的才子,他连进京的盘缠都不够,从湖州那一带出发到了苏州就走不远了,要在一个破庙门口卖字作文赚一些盘缠费再接着往前走一段。因为是文化人,所以跟甄士隐结识。这天本来到甄家去跟甄士隐聊天的,正好有老爷来拜访,就让他先待一会儿,结果他在等候的过程中看到了娇杏,娇杏也多看了他几眼。娇杏多看贾雨村几眼并不是因为心中有意,而是因为反差太大,穿着那么破但相貌非常好。《红楼梦》里写男性相貌好的不多,贾雨村是算其中相貌堂堂的一个,这种反差之大让娇杏想起来他就是老爷经常提到的那个人,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这就让贾雨村误会了,误会了之后在中秋节诗性大发,暗示了他有蟾宫折桂、玉人相伴之类的愿望,在诗里,贾雨村过往的阅读经历和生活难堪悉数被唤醒,他的落难、他进京赶考、还有他期待的女子,一切在他那里都成了一个有待实现的圆满的梦,他真的进入了角色。一进入到角色,甄士隐就趁势帮他了,因为甄士隐认为他既是书生便有着书生的矜持,不好意思问“你不去京城是不是因为缺钱”这样的话,但他现在诗兴大发了之后感叹因缺盘缠不能进京,甄士隐就可以出手帮助他了,说你干嘛不早说呢,我可以给你盘缠,再挑一个黄道吉日出发,结果贾雨村拿了钱之后根本就等不及黄道吉日,第二天一大早马上就走了。因为此刻所有的梦想都在他眼前浮现了,他急着要取得功名然后娶他中意的佳人。结果这次去考了之后果然中了,回来的时候甄家已经败落。

非常有意思的是,娇杏后来再看贾雨村的时候,居然已经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只是觉得有点脸熟。娇杏是在路边看贾雨村的,而贾雨村是在轿子里看路边人的。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在路边看轿子里的人是很容易聚焦的,但从轿子里看路边的人则很难聚焦,而贾雨村却将娇杏一下子从路边的众多行人中挑出来了。等到娇杏回家以后,贾雨村已经派衙役找到娇杏的住所,最终就将她娶过去,先是为妾,因为贾雨村当时是有妻子的。娇杏生子过了半年左右,嫡妻死了,贾雨村便把娇杏扶正了。

所以书中说娇杏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大家注意这句话有异文,有的版本说是“偶因一着错”,有的则作“偶因一回顾”,这是很有意思的。为什么说是“偶因一着错”?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里,男女交往有礼法的限制,青年男女其实是不能互看也不应该互看的,老是看别人容易产生误会,不像我们现在互相看的机会太多了不容易产生误会,以前男女互看的机会实在太少,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出来坐轿子都有帘子挡着的,等到下轿以后又可以用步障给拦一下,这样旁观的人始终看不到女孩子的样貌,当然如果官位再大一点就不用步障,可以直接清场了,有点像现在重要人物的一级保护、二级保护。所以一般来说当时男女之间彼此是不容易见到的,而贾雨村作为一个落难的书生,他最多只能见到娇杏而已,满街跑的不是老婆子就是丫鬟,哪里那么容易见到小姐?娇杏和贾雨村发生误会是很自然的。

这种误会的产生其实是对整个才子佳人小说构成了一种反讽的意味。也就是说,对于贾雨村和娇杏来说他们的结合是由误会产生的,他们的相遇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根本也不是什么才子和佳人、贵族子弟和小姐的结合。

当然小说的设计有其合理性,先安排贾雨村是有嫡妻的,否则的话,做了官老爷看中了一个丫鬟娶过来,作为正式的妻子的话在身份上也不合适,所以安排娇杏先为妾再扶正,这还比较符合当时的习惯。这样,作为一个转喻意义上的才子佳人故事和《红楼梦》后来写到的林黛玉进贾府后,宝黛相遇的差异性就体现出来了。尽管我们一开始不会把贾雨村和娇杏视为才子佳人,但也是可以纳入才子佳人这么一个系统里,并对后文构成一种反讽性,就像甄家的衰败之于贾府的衰败具有一种隐喻性一样,这一重情感的世界也对后文产生了隐喻,但是它根本的断裂在于至少在小说的头回中,没有呈现出贾雨村和娇杏之间发生了情感的发展,他们有的只是一种误会。而在正文里面则表现了情感的发展,而且这种发展非常曲折,但有一点是相近的,就是这种情感发展的过程中也伴随着很大的误会,有着男女之间的不理解,但这种不理解有它的合理性,因为我已经说到了在中国传统社会里男女之间本来就没有自由的交往,所以很难有一个非常通畅的交流渠道,甚至很少有这样交流的时间与空间,一直到后来林黛玉进了贾府,才有了这样的时空使得交往自由了起来。(待续)


下一讲预告:《红楼梦》作为叙事策略的开头


(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生李欣然根据听课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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