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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录74】卜辞“左王”非佐助君王,实祸害君王

 金色年华554 2017-03-12



[按]本文原载台湾《中国文字》新第32期,题《說甲骨卜辭之“左王”》,此处改标题,并删去原注释及部分卜辞例证。


【日知录74】

卜辞“左王”非佐助君王,实祸害君王

朱彦民

 甲骨卜辭中“左”字,除左右之“左”表方位和用為人名、地名之外,武丁時期還有一種用作動詞的“左”,尤其以“左王”的辭例較為常見,如:貞:咸允左王?貞:咸弗左王?”“王在茲,大示左?

 還有一些辭例,雖然不是以“左王”的形式出現的,但細讀辭意仍與“左王”之意相關,或省略了“王”,或將“王”字前置,或將施王以“左”的神祇省略。如:貞:其有左?十二月。”“王夢,王隹左?

 對於上述辭例中的“左王”,歷來甲骨學家多將其釋為“佐王”,即對王的“佐佑”之意。如陳夢家先生曰:“缶、福、都是帝對於時王的善意的保護。……即左、佐,意為佐助。除帝以外,先王亦佐時王。”饒宗頤先生“‘貞:咸允左王。貞:咸弗左王。’左讀為佐。《周禮·序官》:‘以佐王均邦國。’鄭注:‘佐猶助也。’左王讀為佐王。”徐中舒等先生稱:“左王”“左朕”之“左”同“又”,用作祐,神祇之祐助。于省吾等先生也主張“左王”之“左”引申為佐助之義,“凡此諸字,就其涵義而言,與又之用作佑者,實無區別。”陳煒湛先生也認為:“左王就是佐王,左朕就是佐朕,亡左就是無佐。”“假左為佐,正如假右為祐一樣。時王卜問是否得到先王或上帝的保佑,則用“受又”,卜問先王或上帝是否輔助自己,則稱左,看來還是比較清楚的。”

 以上諸說,作者不能苟同,將此“左王”視為“佐王”和“佑王”,是一種不正確的說法。試論說如下:

 學者多將“左王”之“左”解做“佐助”“輔佐”之意,多是出於甲骨文中“左”“右”無別這種觀念的誤導。陳夢家先生徑直說“庚甲以後右互用”。徐中舒先生云“甲骨文正反每無別,故亦用作右,惟左右並稱時,又之分始明”饒宗頤先生云:“左與右俱有助義,乃知卜辭之言‘左某先王’與祐神之祐,義無二致。”于省吾先生云:左“就其涵義而言,與又之用作佑者,實無區別”陳煒湛先生也認為:“卜辭,在相當多的場合下,乃是右的反書而不是左。”對於“王族其敦屍方邑,隹有左,其丁”一辭,姚孝遂、肖丁則謂王族征討夷方之城邑,將得到神祖之佑佐,遂祀于“丁”。也是把“有左”當作“右左”和“佑佐”了。

 甲骨文中“左”“右”果真不分、往往無別嗎?非也。我們承認,甲骨文字有字形的對稱性原則,即字勢在左者可以右之,字勢在右者可以左之,大多數字形都可以作左右勢的互換。但是這種“甲骨文正反每無別”也不是絕對的,對於個別字來說就不能作此字勢的互換。“左”“右”二字正是這樣極為特殊的例子,恰恰不能作此比附。對此,王國維先生早有確論,曰:“古文正反不拘,或左或右,可任意書之。唯左右上下諸字例外。”因為“左”字一換字勢,就變成了“右”字。而“右”字一換字勢,就變成了“左”字。“上”“下”兩字亦然。“人字雖然正反無別,但(左)和又(右)就是靠不同方向區別為二字的。”另外,並非論者所左右並稱時始分別,左右各自單稱時也可分別。不過對於甲骨文中的“左”“右”而言,也有個前後期別的變化情況,早期尤其是武丁時期,“左”“右”分別清爽,互不混淆;但是到了“廩、康以後,以左為右或反右為左之例漸多”,然而並“未發現以右為左或反左為右之例”。也就是說,就是偶爾有一些誤作,也是有條件的,不是兩者隨便可以互換的

 從甲骨材料來看,“殷人尚右”觀念是確實存在的。甲骨卜辭辭例中,尤其是關於軍事戰爭的辭例中,往往以“右、中、左”為序或先“右”後“左”而言;甲骨卜辭所反映的商代占卜制度,也多有以“右卜”為重為用的傾向;卜辭中有“右宗”一詞,為隆重祭祀早期先公而祈求降雨的特殊宗廟,在商代宗廟體系中佔有重要位置;甲骨文字形所反映的商代服飾也是以“右衽”為常為尊,而殷墟出土的玉石人俑所反映的服制資料與此情況完全吻合;統計甲骨文中從手形的字,也是從右手形的字居多,而從左手形的字較少;甲骨卜辭中常見祈福成語“受有佑”,“有”“佑”字皆作右手形,也可知殷人以右為上為吉;從甲骨刻辭的文例來看,甲尾刻辭、中甲刻辭、甲橋刻辭等記事刻辭都刻在龜腹甲的右側,龜腹甲上的對貞卜辭排列多是右正左反,右吉祥而左災禍;在商代初年官制中,“右相”伊尹的地位明顯高於“左相”仲虺,卜辭中“右尹”“右保”“右史”等官職屢見而左官杳然;後世稱為“大學”的貴族學校在商代則稱為“右學”,而地位較低的“小學”在商代稱為“左學”;等等。而證之以考古資料,殷墟考古中發現的宮室、城建、墓葬、車馬坑等的排列現象也無不佐證商代重右的觀念。正因為“殷人尚右”,所以與“右”相對的“左”,作為一種方位,在商代的地位是較低的。“左”字此時尚未出現“佐助”“佐佑”的義項。所以甲骨卜辭中的“左王”不可能是對時王的“佐助”“輔佑”。

 再者,能對時王施“左”的對象,往往是“帝”“示”“大示”“成”“咸”“祖乙”等,這些都是天神地祇、先公先王,地位都比時王為高,他們只能給時王帶來福佑和祟禍,但不可能屈尊枉駕“輔佐”時王。顯然將“左王”視為輔佐、佐佑時王的解釋不通。

 能夠證明“左王”之“左”的意義者,莫過於見之於甲骨卜辭中大量的同時代資料。如卜辭中有許多“不左”的辭例,如:貞:王左?三羌于俎,不左,若?”“丁卯卜,爭貞:王往于敦,不左?

 又有“亡左”的辭例,如:癸亥卜,彭貞:其酒肜王,下上亡左?”“庚辰卜貞:叀畢往亡左?十二月。

 又有“弗左”的辭例,除了見之于與“左王”對貞的“弗左王”之外,還有:壬子卜,爭貞:我其作邑,帝弗左若?三月。”“癸丑卜,[]貞:我作邑,帝弗左若?二告。

 除此之外,還有“勿左”,因辭例較少,茲不引述。

 對於“亡左”“不左”“弗左”,論者也有將“左”釋作“佐”和“右”的,如陳夢家先生云:“武丁以後的卜辭則有:‘下上亡左(甲2386,康丁卜辭)亡左,自上下受又(前4.37.5,乙辛卜辭)’亡左即無佐,‘左’乃名詞,在動詞‘亡’之後。庚甲以後‘’‘又’互用,亡左可能是亡右,即無佑。”將“左王”視為“佐王”“佑王”的一些學者,恐怕也多是跟從了陳氏的這一說法。

 但屈萬里先生不同意將“左”字通作“右”用,云:“卜辭稱‘亡’,,即左字。《綜述》(五七〇頁)讀為佐,殊費解。疑此當讀為昭公四年《左傳》‘不亦左乎’之左,杜注所謂‘不便’者也。‘亡’,意謂無有不便;言事將順遂也。”李孝定先生也曾云,卜辭“言‘弗’言‘不’,蓋言不相違戾也。”陳世輝、湯余蕙先生也認為:“不左”之“左”,“ ,即左,通差,意思為差錯”“弗左”之“左”,“ ,通左,弗,這裏的意思是不會以為不便”“亡左”之“左”,“亡左,如同說不左,左,差錯。” 

 我們認為後一種意見較為正確,還是將“左”視為與“右”相對的意思較為合適。又《左傳》襄公十年,范宣子曰:“天子所右,寡君亦右之,所左,亦左之。”孔穎達疏曰:“人有左右。右便左不便。故以所助者為右,不助者為左。”可見“左”與“右”的區別是明顯的,“左”為不便、不助,而“右”為便利、助佑,兩者不容混淆。如果將甲骨文中這類“左”字都釋為“右”,從而“左”“右”無別,那麼卜辭中就沒有與“右”相對的義項了。而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存在。

 甲骨卜辭中一些常見習語,如“亡災”“亡禍”“亡尤”“亡”“亡哉”“亡它”“亡疾”等占卜,正與“亡左”“不左”“弗左”的辭例形式相同。對於前者中的“亡×”之×者,皆不吉利、不順利之惡意語詞也。一般情況下甲骨卜辭都是用“亡×”這樣對災禍之否定形式來表示平安、順利,尤其是“亡禍”“亡災”“亡尤”最為常見,基本上不會有“有×”這樣的形式。而在有一定的不祥徵兆或特定判斷的情況下,甲骨文中才有“有它”“有禍”“有祟”“有疾”等,是為不吉利之詞也,故須占問“亡×”者,以求其免除災禍也。我們一般都將“亡×”視為沒有災禍的意思,那麼同理這些“亡左”之左也是惡意,與“右”相對;“亡左”等也應該是祈求沒有災禍、一切順利的含義。所以說,並非如有些學者所說那樣“亡左”即“亡佐”,亦即“亡佑”。與此相對者,甲骨卜辭中絕無“亡右”者即可知也。

 我們再來對卜辭“左王”辭例作些具體分析,就更能清楚地辨明這一問題。“王占曰:勿左王?”“王占曰:吉。勿在左……”“帝弗左王?”“祖乙弗左王?”從這些辭例來看,尤其是經過時王占斷而希望出現的現象是“勿左王”“弗左王”,就不難看出“左王”是凶而非吉,不是輔佐、佑助商王而是降災降禍于商王了。

 而其他一些與此相關的辭例,也頗能說明問題。“王夢,王隹左?”是一個較易判斷的辭例。一般來說,甲骨文中出現夢都是被認為不吉利的事情。如“貞:王夢啟隹禍?王夢啟不隹禍?”“貞:王夢隹禍?”“王有夢不隹它?”“貞王夢不隹有不若?”等,都是因為商王做夢而占問會不會有災禍。而此辭由商王做夢而引起占問會不會出現“左”的情況,正可證明這裏的“左”不是什麼好的意思。而另外一些辭中,又將“吉”和“勿左”“弗左”與“若”“不左”與“若”、“左”與“不若”放作一起,“吉”和“若”均是順利、吉祥的意思;將“祟”與“左”放在一起,而“祟”是禍患、辜艱之意。尤其是“己未[]貞:旨千若於帝右?貞:旨千不允若于帝左?”為一典型的對貞卜辭,“若”與“右”一起居右,“不若”與“左”一起居左,其位置關係與吉凶對應至為明顯。這都說明了“左”絕對不是“佑助”“輔佐”等吉祥的意思。

 再者,像“貞:王左?三羌于俎,不左,若?”“侑……家祖乙弗左王?我家祖辛弗左王?”“己酉卜,王曰貞:叀……左自取祖乙集又 之若?”這類辭例,先是問“左”,經過對神靈和祖先的祭祀,就貞問“不左”和“若”。也可見“左”是與“若”相對而言的。有了“左”的徵象,就通過祭祀向神靈和祖先祈求福佑,消除禍患。

 所以我們認為,殷墟甲骨卜辭中的“左王”可能與“它王”“祟王”意思一樣,是祖先或神靈對時王降臨的一種不利的行為。

 與殷墟甲骨卜辭中的“左王”意義相關,周原甲骨中也有“左王”“亡左”“左”的辭例,如:“彝文武丁升,貞王翌日乙酉其求爯于……文武丁豐……王卯……左王?”“巳唯左?”“……文武……王其邵帝……天……周方白,叀足,亡左,自……王受又又?”

 對這些辭例,學者的闡釋各不相同。如陳全方先生把左視作貶義詞,“亡左”是得助吉利的;但同時又認為“‘左’,即左右之左,古人以西為右,以東為左,‘左于受’者,蓋為受佑於東方也。”而徐中舒先生將“叀足,亡左,自……王受又又”釋讀為“西正亡(佐),王受又又(祐)”和“西正不(佐)于受又又(祐)”,意為“只須卜人來佐卜典,不必再用西正佐助,所以王獨受神祐”;對於“左王”也釋為“佐王”,即效忠殷王。而繆文遠先生則將“不左”釋讀為“丕佐”“不左于受又又”意為悉心輔佐殷紂王,便能獲得福佑。徐錫臺先生認為,“亡左”即無乖戾之事;但又認為“不左”是“不佐助”之意,“左王”即佐助于王等等。

 分析諸家解說,陳全方、徐錫先生將“亡左”釋為無乖戾之事,無疑是正確的;而對於“左王”諸家均釋為“佐助殷王”,解釋則較為牽強。實際上,這同殷墟甲骨文中的“左”“亡左”“左王”等一樣,其用法已經不是表示方向的左右之“左”了,而是乖戾、不順、災患之意。尤其是“叀足,亡左,自……王受又又”一辭,“亡左”與“受有佑”並稱,均是表示吉祥美好的占問語。“受有佑”作為一個常見的卜辭成語,不可以分開,不是什麼輔佐“殷紂王受”的意思。殷周甲骨卜辭中都以“亡左”為吉祥恒語,都以“左王”為蠲除對象的占卜,可見兩者之間的承繼關係。

 西周金文中也出現了“左王”。如西周《虢季子白盤》銘文記載:“王賜乘馬,是用左王。”對此“左王”,論者多以為如同《晉公簋》銘文記載“左右武王”、《叔夷鎛》“虔卹不易,左右予一人”一樣,“左”為“佐助”之意。但是金文中也有“弗左”,如《馬更 觥蓋》:“吳馬更 弟史遺馬弗左”,唐蘭先生云:“左即尢左 字。《說文》:尢左 尢坐 ,行不正也。”究竟如何,須另文專考。不過,從上文我們已經知道,在殷商末期的甲骨文中,就已經出現了誤“右”為“左”、以“左”為“右”的現象。這種情況延續到西周時期,對人們的左右觀念影響很大。兩周金文中誤“右”為“左”、誤“左”為“右”的例子有許多,如伯吉父簋“唯十又二月”“又”字做形、元年師兌簋“又”作“又右”、庚季鼎“又”“”字作“又”等等。另外,與殷商尚右觀念相反,西周人們尚左,“左”之地位較殷商時代明顯上升,遂以“左”為佐佑之“佐”,與“右”之為“佑”並稱,成爲吉祥福佑的褒義字。而這在殷商時代是不可思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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