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双叒一个抑郁症患者自杀了。这一次是才华横溢的情色摄影师任航，他还是一个伟大的下半身诗人。我想起我妈，她也买过农药，数次流露出轻生的念头。医生对她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大部分时间，她的表现都是情绪低落、郁郁寡欢，感觉生活没意思，高兴不起来，总是想往床上躺，但却怎么都睡不着。记忆力也逐渐减退，脑子不好使，思考问题困难，觉得脑子空空的、变笨了。 但有时她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每天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中，整夜整夜不睡觉，打扫房间、洗衣服、蒸馒头，给通讯录里面的每一个人打电话，热情邀请对方来家里做客。出门买菜的时候，她跟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好朋友，亲亲热热地聊上很久，在市场上看到什么都想买，身上的钱不够，就赊帐，或者是向刚认识的朋友借钱。有一次她加入一个所谓的关爱老年人健康的组织，参加了几次免费活动后，就要交一大笔会费，她把家里要买保险的八千块钱偷了出来，差点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我经常带我妈去看病，有一位医生是我之前采访过的，关系还不错，他跟我开玩笑，“你是不是亲生的啊？为什么你爸妈都这么瘦，你却这么胖？”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的妈妈是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她在棉纺厂工作，跟画报上那些阳光自信的女工一模一样，梳一条大辫子，脸上永远是灿烂的笑容。 棉纺厂的工作很忙，经常是三班倒，但她总是很开心。晚上上夜班，白天还忙着做家务，洗衣服、做饭、买蜂窝煤、抗煤气罐……我的父亲，他在遥远的广东当兵，转业回来以后，也没有像其他的父亲一样，把这些男人的活计承担起来。他很忙，或者说他需要时刻保持一种威严，他不能想象一位法官会去做买蜂窝煤、抗煤气罐这样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在家中见过这样的画面。 棉纺厂的福利还不错，妈妈上完夜班，会在食堂里面买上一大碗面，然后走上两三里路，把我从被窝里面叫醒，一起吃面。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我一边吃面，一边听妈妈讲在厂里和路上的各种见闻。妈妈在装满棉花的仓库里逮到过可爱的小麻雀，下班的路上，经常会碰到深夜偷情的野鸳鸯。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快捷酒店，野鸳鸯们会从家里面带了被褥，铺在河边的草地上。 妈妈有一位闺蜜，我叫她高阿姨。两个人相识的过程很有趣，高阿姨来棉纺厂办事，突然来了例假，自己还浑然不知。细心的妈妈注意到她裤子上的血迹，就找来一条干净的裙子，让她换上。高阿姨虽然姓高，但一点儿都不高，黑黑瘦瘦的她很羡慕妈妈的身材，我偷听过她们的对话，高阿姨向妈妈请教丰胸秘诀，妈妈笑着说，“多让男人摸一摸，就会变大了！” 妈妈还有一位男闺蜜，是厂里面的老师傅，对她一直挺关照，还经常去我们家修水管、换灯泡。后来，我们两家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亲戚，师傅的大女儿嫁给了我大姨的儿子，媒人就是我妈。两个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但却三天两头吵架。我妈经常要跑过去“救火”，她发誓再也不当媒人了！ 妈妈还没退休的时候，就遇到了棉纺厂改制，昔日辉煌的厂房变得冷冷清清，好在工厂的位置还不错，单位领导靠卖地发了大财，工人们也拿到了应有的补偿，但生活却一下子空虚无聊起来。 那位高阿姨办了一个加工厂，妈妈好心好意地帮她筹钱，没想到她却因为生意失败跑路了，债主们找到我妈，我爸挺身而出，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不怒自威的气质吓退了他们，又搬了家，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也换了。 家里的生活重新平静下来，但爸爸和妈妈经常是相对无言，曾经高大丰满热情开朗的妈妈慢慢变得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沉默。 我在广州买了新房子，爸爸妈妈很高兴，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妈妈一定要挤进浴室，和爸爸一起洗澡，她说这样是为了省水省电，我尴尬地站在外面，只能呵呵。 可惜这样的快乐越来越少，现在他们每次来广州，都是为了看病，在老家的小城，只有精神病院，没有治疗抑郁症的医生，即使在广州，好医生也少之有少，妈妈经常去的华侨医院，因为病人太多，医生太少，医生能够分配给一个病人的就诊时间，也就3—5分钟，医生总是强调“拣重要的说”，但那种痛苦往往是不可描述的，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来说，要把这种痛苦的心理和状态准确地表达出现，显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经常是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父亲，向医生陈述她的病情。父亲因此跟医生建立了良好的互动关系，还被请到暨南大学医学院的国际课程上，向来自全世界的留学生讲述“陪伴对抑郁症患者的重要性”。 我也看过很多关于抑郁症的书，有的患者们会用很形象的语言来描述他们的痛苦，“世界变得黑暗扭曲，再努力也感受不到任何美好，想什么都想到死。”“亲人朋友近在咫尺，我却远在天涯。”“最痛苦的是无能为力感，吃饭、走路、洗澡、交谈等平常人能做的事，对抑郁症患者来说，都是千难万难，都需要极大的毅力和勇气。”我试图从这些描述中理解母亲所承受的痛苦。 情色摄影师任航也写过很多诗，描述他心中的绝望。 《破罐子》 如果我能把自己举起来， 我一定要摔个稀巴烂！ 《海水慢慢地》 淹没你的脚 淹没你的膝盖 淹没你的腰 淹没你的肩膀 淹没你的脖子 直到淹没你的头 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们都以为 你也是喜欢 潜水的孩子 一会就回来 《每天早晨》 每天早晨 睁开眼都像 死而复生 那么绝望 抗抑郁的药副作用很大，妈妈的表现是震颤，她的手经常会抖得很厉害，有时候，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我只能把她紧紧抱住，虽然很心疼，但却毫无办法。 《你从背后抱住我》 你从背后抱住我 从来没有那么温柔 我不知道你是已经进来 还是依然在周围徘徊 我闭着眼睛 我感觉不到你了 我只听到身后刮着风 鸟飞得很低 翅膀要拍打到地面上了 暴雨还没有来 我已经湿透了
摄影：任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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