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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随笔|李敬泽:风中之信

 圆角望 2017-03-14


李敬泽,评论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继2016年《当代》“讲谈”栏目的“小春秋”系列随笔之后,2017年,李敬泽特开设“春秋随笔”专栏,以更加深广的视野、雄浑清远的笔力,写史见心,全新推出6篇绝妙好文。以下《风中之信》是为开篇之作,刊于《当代》2017年01期。



风中之信

文|李敬泽

原载|《当代》2017年01期

                  

卫成公姬政活着,又活了三十年,端坐于君位,统治他的国家。敌人死光了,他还活着。这正在意料之中,当他被囚禁于王庭,在迷宫的中心,在洞穴般的斗室,他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毒药,那时,他就确信,他不会死,他必活着。细若游丝的鸩毒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活着,活着。于是他竟活到了地老天荒,活到了不耐烦。他想,他其实一直是一个囚徒,活着就是他的监牢,刑期无尽,直有死才能把他释放。

 

一切都是从他的父亲卫文公开始的。成公政崇拜父亲,这贤明的国君,他把卫国从灭国的灾难中拯救出来。狄人荡平了朝歌,灵公的肝脏暴露于野,是文公重建了卫国。

他知道父亲最怕的是什么。文公最怕的就是卫国再度灭亡。对可怜的父亲来说,没有长久,没有安稳,君王的宿命就是推石上山,似乎卫国的灭亡就在明天,似乎大敌就在门外。

太累了。他的父亲弓如满月,二十五年,一根弦从未松懈。但是,谁能想到呢?父亲最终还是犯下了一个灾难性的错误。

——他怠慢了晋公子重耳。那是公元前644年,重耳离开流亡多年的狄地,取道卫国前往齐国。

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没人知道。父亲死后,成公政问过那些老臣: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卫国和重耳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怨?群臣相顾茫然,他们不记得了,他们甚至记不清重耳是哪一年来的卫国。是啊,那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过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晋国公子路过此地,他不会在此停留,他不能指望弱小的卫国支持他夺取君位,他不过是顺路打秋风罢了,几顿饱饭就能打发,或许还可以送上小小的一笔盘缠。当然,卫文公的美德不包括慷慨,他自奉甚俭,一直到死,他的衣着如同农夫,他肯定不会令重耳喜出望外,但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人家如此怀恨?

史书中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可是究竟如何“不礼”?姬政问过父亲,父亲不说。后来他也曾向晋人打听,晋人也不说。就是这羞于出口的“不礼”最是可怕,它深不可测,埋伏着无法度量的仇恨。

直到公元前635年,看上去一切还好。前一年,重耳终于在秦国支持下登上了晋国的君位,但卫文公并未想到这对卫国会有什么影响。毕竟,晋国偏处西北,长期内乱,已经近百年不参与中原事务。而就在这一年的正月,卫国灭掉了邢国,姬政陪着父亲登上邢国都城的城墙,父亲顶着寒风久久北望,他知道,父亲在遥望失去的朝歌。那时,他们确信,卫国已经自废墟和血泊中站起来,他们将一步步向北去,收复先人的疆土。

但是,谁能想到呢?仅仅过了两个月,登上君位刚刚一年的重耳就悍然出兵勤王,平定了周王廷的内乱。

成公政清楚地记得,消息传来,父亲的脸就在那一瞬间老了下去。

是的,没有人想到,晋文公重耳会这么快、这么大胆。他的国家刚刚经过了十几年内乱,他却迫不及待地发起了战争——成公政后来不得不承认,重耳是对的,这个人善于等待,但是他也会饿虎一般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周天子愚蠢的家务事正在成为天下笑柄,他那狄人血统精力旺盛的王后竟然和他的弟弟王子带搞到了一起,奸夫淫妇公然作乱,把这可怜的周襄王赶出了王都,流亡郑国。天下哄笑,天下叹息,天下都在骂奸夫淫妇,只有晋文公重耳看出了这是天赐良机,挟天子以令诸侯,此时王冠碧绿、天子蒙尘,盼着搭救、求人来挟,如大旱之望云霓,那还等什么?即使是周天子他们家叔嫂通奸、赶走亲夫的烂事也不是经常发生的,而平定这样的烂事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大战。是啊等什么呢?原说是秦晋一同出兵的,重耳抢先下手,挥师直入中原。

这一年三月十九日,晋军入周境,四月三日,王子带被擒杀,周襄王在晋军护送下回到王都。

十六天后,四月十九日,卫文公卒,其子姬政继位。

成公政知道,文公是活活愁死的。可怜的父亲,生于忧患而死于忧患,当他忽然发现晋国有可能成为新的天下霸权时,那深埋在过去岁月里的“卫文公不礼焉”事件,由一根陈年旧刺蓦然变成了直抵眉心的剑。这一生战战兢兢、辛辛苦苦,原来经不住一次“不礼”,天下之大,最得罪不起的竟是陌路之人。

 


三年后,便是公元前632年。这一年,天下纷纷,狼烟四起。

卫成公姬政终于等来了晋文公重耳的使者。

他一直在等,他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三年了,成公姬政提着心、吊着胆,应对着天下局势的急剧变化。在东方,齐孝公企图重振霸权,遭到鲁国的抵抗,成公政在反复权衡之后决定站在鲁国一边。这一次他似乎赌对了,他准确地看出了要害所在:站在齐国对面的并非鲁国,而是楚国,楚国绝不会容忍齐国卷土重来。果然,楚国出兵支持鲁、卫,局势在僵持中稳定下来。

但是在西边,原本已经被迫与楚媾和的宋国突然激动起来。宋人不能忘记襄公在楚人那里蒙受的大辱,而这位仁厚的襄公当年在重耳流亡途中不仅好吃好喝地款待临走还赠马二十乘。现在,宋人惊喜地发现,襄公一辈子居然做对了一件事,他替宋国投下了一笔潜力巨大的天使投资。

于是,公元前634年,宋国宣布撕毁与楚国的和约。这个冲动的决定极具宋人特色,直到此时,天下的力量格局看上去依然清晰,尽管晋国因为平定了周乱而成为新兴强权,但谁是最强者依然像天上的日头一样明显。

——那就是楚国。楚国得到了鲁国、卫国、曹国等中原诸侯的支持,加上惯会见风使舵的郑国,再加上陈、蔡等传统盟国,楚国的声威已经深入华夏腹地,沛然莫之能御,齐国不行,晋国行不行只有天知道。

公元前633年冬天,楚、陈、蔡、郑、许联军伐宋,围困宋都。十二月,鲁国正式加入楚国为首的伐宋联军。

但卫国竟然不动。鉴于卫、鲁、楚在对抗齐国时已经形成了同盟关系,鉴于卫国和楚国已结为姻亲,鉴于卫国和宋国接壤,卫国按兵不动就显得意味深长。

那些日子里,成公政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再看看,再等等。他还看不清,那个不在场的人——晋文公重耳还没有加入游戏,他必须等待,他知道只要他加入围困宋都的联军,他就无可选择了,但是他必须保留选择的余地,事关卫国的命运,容不得犯错。

 

晋文公重耳站起来,走过来。

这是重耳一生的关键时刻,这是他面临的真正考验。平定孱弱的周王廷的内乱只是顺手摘桃,现在,他要面对的是无敌的楚国强权。

晋文公和齐桓公有根本的不同。桓公和管仲的雄心和欲望中始终存有对古老华夏秩序的追慕和敬畏,他们的决断和行动怀着一份天真赤诚。但是重耳没有,在内心深处,他并无天下礼制的观念,他甚至未必在乎什么夷夏之防,他的母亲就是狄人,而且在鬼都不上门的艰难时刻他曾被夷狄收留。十九年的流亡已经把他锻造成绝对的政治动物,无情地追求权力和荣耀。最了解他的恰恰是他昔日的朋友和今日的对手楚成王:“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楚成王深知,这样一个人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他对一切不存幻想,胜利就是他的至高原则。

现在,重耳决心已定,必须拯救宋国,必须与楚一战!正如狐偃所说:“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

狐偃目光如炬。是的,楚国很强大,但是它的战线太长,在东方它支持鲁、卫,与齐国对峙,在西方,它纠合联军,围攻宋国;它有太多的盟友,也就承担了太多的义务,在春秋时代的交通和后勤条件下,它要维持从山东到河南的漫长战线,它整体上的优势因此变成了局部的劣势。

“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

晋国不必救宋,也不必援齐,不必与楚迎头相撞,它只要杀向宋齐之间的曹和卫,楚国就必定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被动局面。

——卫国。

狐偃和晋文公重耳四目相对。狐偃,重耳的舅舅,也是他最重要的谋臣,他们共同度过了艰难困苦的流亡生涯,现在,他们的血在激荡,是的,就从卫国开始!

成公政很久以后才知道,在卫国和重耳之间,不仅发生过“不礼”事件,另外一件事更为重要。它是象征性的,它是胡扯和自欺,是故事和神话,但对重耳君臣来说,其中包含着绝对真实的根本信念,他们不能忘怀卫文公的“不礼”,也许是因为,他们牢牢记住了那个神话。

当年,重耳一行在卫都楚丘受了折辱,向东踽踽而去。那是重耳一生最黑暗的日子,天苍苍、野茫茫,平原寒、炊断粮。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他们只是向前走着,走下去就是全部意义。终于,他们看见路边坐着一个“野人”——野人未必是青面獠牙,山野村夫而已。这一行人已经饿成了饿鬼,猛见到一个人如见神仙,狐偃想了想,要脸能当饭吃吗?上前深施一礼:

这位大叔,能给口吃的不?

那野人抬起眼皮,看一眼这群叫花子,野人也许还饿着肚子呢,野人的心情也不好,随手摸起一个土块:只有这个,拿去吃!

重耳看着那只肮脏的手,看着那块黄澄澄的土,只觉得血往上涌,哐啷一声剑已出鞘,老子再惨也轮不到你来欺负!却被狐偃一把按住:

公子息怒!喜事!这是喜事啊,天降吉兆!你看看,他手里是什么?这是土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就是天下!土是你的,以后天下就是你的!这位大叔坐在这荒郊野地里,这是上天派来等你的呀!还不快拜谢大叔!

重耳平生最大的好处就是听劝,当下一头拜倒在尘埃里。

呼啦啦全跪下了。

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他们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上天的应许,此时此刻,衣衫褴褛,饥寒交迫,但是,他们的每一步都正在向着那至高的荣耀走去。

那个地方名叫五鹿。

于是,公元前632年一月,晋国使者来到楚丘,要求借道,晋军要穿过卫国,去攻伐曹国。

 


卫成公姬政注视着绘于绢帛之上的地图,卫都楚丘在河南滑县,出道口烧鸡的地方,而曹在山东定陶,晋军东出太行,最简便的路线就是借道卫国。

他当然记得晋文公的父亲晋献公假虢灭虞的故事,向虢国借道,灭了虞国,回师顺手灭了虢国。教训就是,不能向晋人借道,晋人有借无还。

不!他必须说不。但问题是,这也就意味着在即将来临的晋楚对决中公然站到了楚国一边,意味着他自楚国伐宋以来一直奉行的战略模糊政策的破产。天哪,他多么希望能够坦然地站到楚国一边,但是,谁知道呢?楚国也许是赢家,但万一输了呢?楚国经得起失败,而卫国经不起,卫国已经败过一次,在主要的中原诸侯国中,只有卫国曾经灭国而死灰复燃,再死一次,这火还能烧起来吗?

在那些孤独的长夜,成公政深切地理解了父亲,他想,父亲之死或许就是不想再受这份罪吧,死了也就不操心了。

然后,在某个清晨,成公政自一夜乱梦中醒来,看着榻前跳跃的阳光,新鲜如一群鸡雏,他想,好吧,如果必须做一个决定,那么,就让卫国平安地度过今天。

他拒绝了。

他的拒绝在重耳君臣的意料之中。他们并不打算强攻楚丘,他们是高超的战略家,所持的不是巨斧而是解骨的尖刀,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砉然向然,奏刀騞然,他们要在对方最脆弱之处下手,以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战略效应。让成公政躲在城里颤抖吧,晋军径自南下,在今日延津之北渡过古黄河,借也罢,不借也罢,反正已经在卫国境内,晋军折而向北,直取位于濮阳之南的五鹿。时隔十二年,重耳回到了上天应许之地。

至此,晋军在卫国境内绕着卫都楚丘兜了一个大圈。这不是战争,这是调戏和震慑。正月底,晋国和齐国在五鹿附近结成同盟。成公政终于顶不住了,他不能再计算未来的得失,晋与齐在此刻就能把卫国碾碎。他屈服了,他请求参加盟会:带我玩吧,让我站到你们这边。重耳断然拒绝。

对重耳来说,这既是快意的报复又是精确的战略考量:现在,咱们必须了结当年的旧帐。你不是没有机会,你本可以跪下去,献出你的尊严和你的道路,但是你不,现在,我不需要你的屈服,你慢慢盘算吧,只要你没有站到晋国一边,你就依然是楚国的包袱,你向你的楚国主子求救去吧,还有鲁国,让他们来救你,让他们背着坛坛罐罐在这宽敞的大地上奔跑!

 

卫成公政知道,他已经无事可做。他只能枯坐城头,眼睁睁看着晋与楚对决,楚赢了,那是上天垂怜,晋赢了,他等来的必是无情的惩罚,历代相承的社稷还会有吗?卫国还会有吗?

他真的登上了楚丘的城头,四面一望,孤城落日。他想起三年前,他陪着父亲站在邢国的城墙上,那时,他们刚刚灭掉了这个姬姓诸侯国,卫与邢,都是文王的后裔,他曾怯生生地提起,同姓相残,恐为天下非议,那一日,父亲站在城头,默然北望,忽然开口说道:

这天下早就乱了,大乱!弱肉强食,要紧的是,你不要被人家吃掉。当年狄人灭我卫国,灵公被人分而食之,只剩下一副肝脏!从我登上君位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天下所有的礼法都抵不上两个字:活着,你要活着,你就要成为捕食者,你就不能成为猎物,你得更大、更强,你得活成虎狼!

现在,卫成公政想,父亲错了。卫国注定不是虎狼。卫国的命运注定是,在虎狼环伺下求存。你没法更大你也没法更强,你必须阴暗得如同鼠辈机警得如同一只兔子。

——春秋史上迄今最复杂、最惊险、最隐秘的生存游戏开始了。这场游戏连司马迁都不能领会,他在《史记?卫世家》中对此草草带过,他显然完全没有看出其中的苦心孤诣、机关算尽。

卫成公郑将逃往襄牛,那是五鹿以东,今天的河南范县。而他的弟弟叔武则在大夫元咺辅佐下留守卫都。

选定襄牛用意深长。此地仍在卫国境内,楚国在南,而襄牛向东,由此可以方便地前往与楚同盟的鲁国。这个地点引而不发,指向多种方向多种可能。国君离开了都城,但并没有放弃他的国家,当楚国获胜时,他当然将随着胜利者的大军回到国都。如果晋国赢了,他至少可以宣称他不曾真的投靠楚国,他还可以争取胜利者的宽恕。

关键在于,叔武将守护社稷。成公政不得不把赌注押在楚国一边,而叔武将投向晋国。晋文公不太可能拒绝他,这孩子从不曾参与国政,他代表着一个新的卫国:让我们告别过去,卫国将忠诚地顺从晋国的霸权;同时他将全力维护成公郑的地位,我的兄长,他是无辜的,他应该继续是卫国的国君。

这显然是弱者的计划,什么都算到了,但其实毫无把握。当这个计划在艰难的推演中渐渐浮现时,成公政意识到一个他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那就是,他和卫国原来竟不是一回事。从登上君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坚信,寡人即是卫国,卫国就是他的身体。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卫国仍在,而他姬政却与卫国无关。现在,当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时,他忽然想到,这是有可能的,卫国仍在,社稷仍在,但最终站在祭祀典礼最前方的却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比如叔武。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卫成公政与叔武和元咺相对枯坐。成公政注视着叔武,他最亲的弟弟,又看向元咺,他最信赖的臣子。这个计划是多么脆弱,它排除了偶然,排除了人性之莫测,一切取决于他们三人所不能决定的时势,还要靠运气,还要靠叔武和元咺的忠诚:如果晋国获胜,他们会不会在某一天深夜忽然想起,也许我们完全不必充当代理人或受托人,如果这是一场戏,为什么不把它变成现实?为什么不索性抛弃那个远在天边的人?

他想:罢了。我无可选择,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至少,他们会保全卫国。至于我自己,我信他们,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信”,那么,在世间的尽头、在走投无路之时,我所信的,只有这两个人。

他深深地俯伏下去:卫国交给你们了。寡人也交给你们了。

——这是以命相赌的游戏。它必须真实。无论是晋国人、楚国人还是卫国人,他们所知的,都仅仅是以元咺为首的朝臣和成公政之间就是否归服晋国发生了严重冲突,成公政被迫出走,不知底细的群臣不得不作出选择:跟着走,或者留下来。



然后,一切猝然加速,如同一场混乱的车祸。先是鲁国退缩了,卑鄙地撤回了按照楚鲁卫的约定驻扎卫国的军队,然后,楚国发兵救卫,与此同时,晋军攻克曹都,俘虏曹君,掉头西进,直奔楚丘,叔武和元咺归降。晋国割曹卫之地予宋国,宋国左手得了地,右手把大批珍宝献给齐秦,换取支持。至此,针对楚国的联盟宣告形成。

重耳和狐偃所看见的,楚成王终于看见了。楚国面临危险。撤回来!要快!成王传令,援助鲁国的楚军撤回,围攻宋国的楚军撤回,救卫的楚军撤回。他不能让疲惫的、仓促集中的军队与晋军决战,撤回来至少能够固守包括郑、陈、蔡在内的传统势力范围。

但楚成王不是一个决断的赌徒。毕竟这是舍弃那些已经属于或即将属于楚国的东西。当宋国前线的统帅子玉坚持一战时,成王犹豫了,最终他向子玉派去了一支援军,听任他撤宋国之围,向东长途跋涉,进入卫国,与好整以暇地等待在那里的晋齐秦联军迎头相撞。

公元前632年四月,在卫国的城濮,现在的山东范县,以晋国为首的联军大败楚军。

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

 

城濮就在襄牛附近。卫成公郑未曾想到,当他选择襄牛时,他也为观看这决定性的大战预留了座位。现在,大局已定,楚国输了,自齐桓公之后,华夏世界终于有了无可争议的霸主。晋文公重耳,他甚至做到了齐桓公不曾做到的事,他在战场上击败了楚国。

决定卫国命运的时刻到了,决定成公政命运的时刻也到了。此刻,他不能再留在襄牛,命运未卜,他不能留在重耳的巨掌之下。

这一次是真的出逃。成公政向南奔去。他没有逃往楚国,逃往楚国就真的回不来了,就等于断绝了获得重耳宽恕的一切可能。他一路向南,精确地停在了陈国。这里是如今的淮阳一带,在这个传统上与楚国关系密切的国家,失巢的鸟惊恐地谛听风中消息。

他们的计划进入了最关键的环节,这场戏即将抵达高潮和结局。留在晋国一边的叔武和元咺成为新秩序下卫国命运的守护者,成公政发出了正式敕书,赋予叔武摄政之权。

然后,叔武和元咺代表卫国参加了诸侯汇集的践土之盟。公元前632年五月,周天子被请到了此地,他不来不行,他必须在,他是必不可少的吉祥物,他要在这里见证新一代霸主的产生。

重耳终于得到了五鹿那一块土。他登临高台,俯视大地,晋国、齐国、秦国,宋国,还有,刚刚还追随着楚国的郑国、蔡国、莒国。哦,还有卫国。现在,他登上了春秋时代权力和荣耀的巅峰。

能胜利者能宽恕。此刻,面对一望无际的大地,晋文公重耳只看大处。他是仁德的,他将尊重和维护古老的秩序,他俯允叔武和元咺的乞求,放过了卑微的卫国。我宽恕你们。你们将保存你们的社稷,保留你们的国土。既然你们,叔武,还有元咺,既然你们如此忠诚地为你们的国君请求宽恕,好吧,我宽恕,宽恕昔日的“不礼”和昨日的不顺,那个像炸窝的鸡一样逃到陈国的姬政,他不必再逃,再逃他就回不来了,现在,让他回来,回到他的君位上,让他记住,谁是他的保护者,让他用他的余生证明他的忠诚。

 

那个春天,卫成公政在陈国,心心念念、放下拿起,苦苦相思的是两个人:叔武和元咺

春秋之路阻且长,从河南原阳、武陟之间的践土到周口的淮阳,消息传递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那些日子里成公郑无事可做,只有等待,等待远方的人和事决定他和卫国的命运。有时早晨醒来,他会忽然想到,也许决定已经作出,他必须死。但是,消息还在路上,今天早晨他竟还活着,这窗外的鸟鸣,这阳光和树影,原来已是借来的,已经不属于他。

谁会要他死呢?重耳?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会灭掉卫国洗雪当年的耻辱吗?也许那样倒好了,他解脱了,不必再这么累,这么忧惧,死了之后见到父亲文公,他就说:儿子无能,守不住社稷,让我们的魂魄、让列租列宗的魂魄就这么消散了吧。风太大,卫国太小。

但是,他越想越觉得,重耳不会吞灭卫国。巨大的胜利使他有必要变成一个好人,他应该讲究吃相,他需要留着卫国以证明他的仁德。

那么,那个叫重耳的人,他也许会让叔武成为卫国的新君?

叔武会吗?他最爱的弟弟,那羔羊般温良的眼睛,此时他在想什么?在春秋,人们尚不知转世轮回,好人成神、坏人为鬼,永世封闭于光明或黑暗,但是,成公政一直觉得,叔武就是当年的公子急子,那个好得令人心疼的孩子,那个深爱着哥哥为哥哥而死的孩子。

这个孩子会想着夺取他的君位吗?啊,不会的,叔武是那么依赖他,在分别的时候,这孩子忽然扑上来,紧紧扯住了他的袍襟。

他的心一阵抽痛。他们从小在一起,他们从未分离,如今这一别就把这弱得像一朵花一般的孩子交给了凶险莫测的世道!那一刻,他觉得他不是哥哥,而是父亲,他扔下了他的孩子。

成公政告诉自己,叔武不会背弃他哥哥,叔武不会松开他的手。

但是,元咺呢?

那一夜,他看着俯地哭泣的叔武和元咺。他说:不要哭。都抬起头来。

元咺和叔武抬起头。

他看着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他们脸上的泪水。

他觉得,他也看到了他们的心。

那时,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两张脸,忠诚的脸。

但是现在,在漫长孤寂的等待中,他想啊想,他竟不能在让那两张脸在心中浮现,有时在梦里,他们跪在他的面前,脸上竟是戴着青铜面具。

他惊醒,坐起,枯坐到黎明,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信他们。我信。

 


公元前632年五月,卫成公政等待着践土盟会上的消息。风空空荡荡地吹,天上的鸟一只又一只地飞,但没有信使。前几天,连陈侯都不再犹豫观望,急煎煎地赶去参加盟会了,临去时这老匹夫甚至都没知会他一声。

他想,他真的回不去了。也许他等到的不是信使而是杀手,也许,他将不得不带着他的人远走楚国,乞求那些野蛮人的庇护,孤魂野鬼提般度过余生。他立于阶上,看着他的臣子和侍从们在庭院里来来往往。他们无事可做,他们只是心慌,像一群丧家的狗,他们的目光诡秘地闪烁,即不相看也不看他。他知道,他们比他更慌,他们也许都在后悔,他们追随着他跑出来,现在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将彻底失去他们的家、他们的奴仆和权力。

他觉得他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猛烈的阳光让他一阵阵晕眩,他看见一个人冲进大门向他跑来,扑倒在阶下,然后庭院里所有的人都停住了,他注视着那个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懂了他的话:在践土,元咺已经和晋国达成协议,晋国将保全卫国的社稷和国土,元咺将拥立叔武为君。

寂静如死。成公政和庭院里所有的人就那么呆呆地立着。

大门外,一个人走了进来。

所有的眼睛蓦然活了过来,盯向他,眼里是牙、是刀,死死地盯着。忽然,人们转过头来,看向成公政——

成公政慢慢抬起手,他听见自己发出野兽般的嘶叫,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杀了他!

所有的刀和剑杀向这个人。

这个人名叫元角,是元咺的儿子。当日,他的父亲把儿子交给成公政,元咺说,让他跟着您去吧,这就是我的心!

 

在元角的血尚在地上缓缓流淌的时候,信使终于到了:在践土,叔武和元咺经过艰苦的谈判,终于使晋国同意,成公政回国复位。他们正在期待着他的归来。

计划完美地实现了。但元角的血改变了一切。那天夜里,成公政走下台阶,站在庭院中间,站在元角被乱刃分尸的地方。

他后悔吗?他想他不应该轻信传言,他应该沉住气,等待信使到来。但是,马上有一个声音与他争辩:安知信使传来的就是他们的真心呢?也许他们就是要把你诱骗回去,永绝后患?就算是真心吧,但现在,元角已经死了,元咺会怎么想?他会恨你,你是不义地杀害他的儿子的仇人。

草虫在鸣叫,天下所有的草虫在今夜都汇聚于此,拼命地叫!黑暗中,他清晰地看见了叔武的脸、元咺的脸,他们漠然的脸在飘浮,脸上细细地流着血。

 

元角的死成为撕裂性的伤口。留在楚丘的臣民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要回来了,这个人竟杀死了元角,他会如何惩罚当初选择留在楚丘的人们?

成公政等到了元咺的信使。元咺说,他不会怨恨,他和他的儿子都已献身于他们的国君。现在,他和叔武等待着国君归来。但是,为了让所有的臣民安心,为了卫国免于猜忌、恐惧和内乱,成公政应该作出庄严的保证,他必对所有的臣民一视同仁,让一切过去,让我们一起过下去。

公元前632年六月,在宛濮,今天的河南长垣县,大夫宁俞代表成公政与留守卫人的代表举行盟誓,天地看着,神灵和祖先看着——

“自今日以往,行者无保其力,居者无惧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纠是殛!”

这是君王的誓言。人们信了。

然后,双方约定了日期,成公政将回到国都楚丘。

——这却不是结局,一切刚刚开始。

 

2016年12月12日上午完稿

2017年3月13日凌晨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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