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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剛:論錢鍾書對“六經皆史”、“六經皆文”說的傳承發展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錢鍾書在《管錐編》 中指出,“蓋修詞機趣,是處皆有;說者見經、子古籍,便端肅莊敬,鞠躬屏息,渾不省其亦有文字遊戲三昧耳。”此說與其“史蘊詩心”、“古史即詩”等說相呼應,顯現出與清代阮元等截然對立的以經部、史部、子部典籍為文學研究資源的治學立場及其“經、史、子皆文章”的學術觀念。此外,他還明確提出了“經、子、集皆心史”的觀點。兩者結合,充分彰顯出錢鍾書主張從“文”、“史”兩個角度打通四部典籍的治學思想。本文擬對這一治學思想的內涵、依據及其對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袁枚的“六經皆文”說的傳承發展略加疏說。

一  、“章氏文史之義” 與錢鍾書所謂“文史通義”

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在一則日記中不無得意地記述道:

             兒子鍾書能承余學,尤喜搜羅明清兩朝人集,以章氏(章學誠)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發凡起例,得未曾有。每歎世有知言,異日得余父子日記,取其中有系集部者,董理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學,當繼嘉定錢氏(錢大昕)之史學以後先照映,非誇語也。

 錢鍾書本人在《談藝錄》最後一則中闡發“章氏文史之義”說:

              學者每東面而望,不睹西牆,南向而視,不見北方,反三舉一,執偏概全。將“時代精神”、“地域影響”等語,念念有詞,如同禁呪。夫《淮南子·氾論訓》所謂一哈之水,固可以揣知海味;然李文饒品水,則揚子一江,而上下有別矣。知同時之異世、並在之歧出,【補訂一】於孔子一貫之理、莊生大小異同之旨,悉心體會,明其矛盾,而復通以騎驛,庶可語於文史通義乎。

        這段話表明,在錢鍾書看來,唯有不囿限於“時代精神”、“地域影響”等範疇而注重東西之理、南北之學的“打通”(“通以騎驛”),才可“語於”章學誠所謂“文史通義”。這無疑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錢基博對其子喜“以章氏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的評價。

       在《談藝錄》初版序言中,錢鍾書介紹其治學思路與方法說,

               凡所考論,頗采“二西”之書,“二西”名本《昭代叢書》甲集《西方要紀·小引》、《鮚埼亭詩集》卷八《二西詩》。 以供三隅之反。蓋取資異國,豈徒色樂器用 ;流布四方,可徵氣澤芳臭。故李斯上書,有逐客之諫;鄭君序譜,曰“旁行以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雖宣尼書不過拔提河,每同《七音略序》所慨;而西來意即名“東土法”,堪譬《借根方説》之言。非作調人,稍通騎驛。

        這段開宗明義的文字和上引《談藝錄》結語,一首一尾,遙相呼應,凸顯出錢鍾書對“章氏文史之義”的推崇,主要著眼於章學誠治學貴“通”的理念,也就是他的“会通”精神。 但章學誠的“会通”精神與錢鍾書在此處所作的闡發,無論在立論背景還是宗旨取向等方面,均有差別。

    章學誠《文史通义》的开篇及《答客问》相继指出:

           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

              嗟乎!道之不明也久矣。《六經》皆史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蓋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即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君子不以是為瑣瑣也。道不明而爭於器,實不足而競於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當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與論作述之旨哉?

           《報孫淵如書》又說,

                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子、集諸家,其源皆出於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別,故於天地之間,別為一種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種門戶矣。此種議論,知駭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然朱少白所鈔鄙著中,已有道及此等處者,特未暢耳。 

        這三段話明詔大號地提出了“六經皆史”亦即“經”乃三代“典章事實”的觀點, 歷來論者甚多,且歧見迭出,劉巍《章學誠“六經皆史”說的本源與意蘊》對此作了詳盡梳理。本文擬從“會通”精神的角度,簡要概括其說宗旨。

        首先,在圖書分類的層面上,章學誠力主以“班《志》劉《略》”之法貫通“著作之林”,反對“四種門戶”之見。他自述《文史通義》的旨趣與方法說:“思斂精神,為校讎之學,上探班、劉,溯源官禮;下該《雕龍》、《史通》,甄別名實,品藻流別,為《文史通義》一書。”在《修志十議呈天門胡明府》中,他主張“仿班《志》、劉《略》,標分部匯,刪蕪擷秀,跋其端委,自勒一考,可為他日館閣校讎取材。”對於《七略》、《漢書∙藝文志》之六分法(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流為四部分類法,章學誠在《上曉徵學士書》中提出了尖銳批評:“學術之歧,始於晉人文集,著錄之舛,始於梁代《七錄》,而唐人四庫因之。”所謂“唐人四庫”,是指唐代将官方藏书分为经史子集四个书库的四部分類法,也就是章學誠所謂“四種門戶”之見。在章學誠的時代,四部分類法因獲乾隆聖諭首肯而確立了文化霸權。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開四庫全書館校核《永樂大典》,乾隆確定他日採錄成編,題名《四庫全書》。諭中有曰:“朕意從來四庫書目,以經、史、子、集為綱領,裒輯分儲,實古今不易之法。”聖諭以四部分類法為“古今不易之法”,而章學誠卻認為四部分類法加劇了“著錄之舛”, 難怪他在前述致孫星衍(淵如)的信中感歎道,“此種議論,知駭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從章學誠打通經史的眼光來看,《七略》中六藝、諸子二略兼收儒家之書,且六藝略春秋類附列史書,未嚴經史之別,深合其打通經史、以史明道的著述之志,而四部分類法“自生分別”,嚴經史之別,自然不合他的心志,所以他才力抗時流,崇《七略》而黜《四庫》。

        其次,在治史目的的層面上,章學誠力主“即器而明道”、“好學而知意”,也就是通觀“古今載籍”以明“史意”、以通“大道”,從而達到“通經致用”的目的。章學誠明確指出,“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外,更無別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六經”之所以為“史”,正因為記載了上古三代“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實”。治史者應撇開嚴經史之別的門戶之見,取“古今載籍”精思深究,以收由史明道、以益“世教”之功。關於這一點,章學誠在自述其《文史通義》的“著述之道”即其緣起和立意時,說得很明白:

 故今之學士,有志究三代之盛,而溯源官禮,綱維古今大學術者,獨漢《藝文志》一篇而已。……故比者校讎其書,申明微旨,又取古今載籍,自六藝以降訖於近代作者之林,為之商榷利病,討論得失,擬為《文史通義》一書。分內外雜篇,成一家言。 

            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做也。

            學誠讀書著文,恥為無實空言,所述《通義》,雖以文史標題,而於世教民彝,人心風俗,未嘗不三致意,往往推演古今,竊附詩人之義焉。 

        概而言之,章學誠是在“以史明道”、“通經致用”的立場上,主張突破經、史的界限,反對“四種門戶”之見。他的“會通”精神在此處主要體現在通觀“自六藝以降訖於近代”之“古今載籍”,以明“自古聖王以禮樂治天下”之道,所以他說,“學者誠能博覽後世文之集,而想見先王禮樂之初焉,庶幾有立而能言。”從其“成一家言”、“恥為無實空言”、“好學知意”等說,及其重“六藝”、關注“官禮之变”、“樂之變”等特點可見,司馬遷的通觀古今以明“王道”及變化之跡的史學理念對其影響甚深。司馬遷治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宗,他又稱許《春秋》說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王道之大者也。”對於“六藝”的價值,司馬遷亦概而言之曰,“《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兩相對照 , 無論是立意、論據還是措詞,章學誠皆有取於司馬遷。  章學誠盛讚班、馬曰, “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馬則近於圓而神,班則近於方以智也。”可見他對《史記》心儀之深。

        返觀錢鍾書所闡發的“文史通義”,以打通“東西之理”、“南北之學”為旨歸,與章學誠的本意似有出入。不過,錢鍾書對“章氏文史之義”亦有深究,下文將略加申説。

二  、錢鍾書對章學誠“六經皆史”說的考論與拓展

          錢鍾書在辨析章學誠、袁枚治學思想同異時,引述了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史學例議序》“古有史無經”之說:

               “古有史而無經。《尚書》、《春秋》,今之經,昔之史也;《詩》、《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禮》、《樂》者, 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

        錢鍾書下斷語說,袁枚此說即“《文史通義》‘六經皆史 ’之說也”。在錢鍾書看來,章學誠雖然“痛詆子才,不遺餘力”,但前者之“論學大義”與後者之“說詩要指”,常常“不謀自合”。兩人皆持“六經皆史”觀,即是例證。

        對於章學誠“六經皆史”說的淵源,錢鍾書論述道:

                 按“六經皆史”之說,劉道原《通鑑外紀序》實未了了。……王陽明《傳習錄》卷一、王元美《藝苑卮言》卷一、胡元瑞《少室山房筆叢》卷二、顧亭林《日知錄》卷三,皆先言之。而陽明之說最為明切。略謂:“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庖犧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即三代史,五經亦即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存其跡以示法”云云。“《春秋》亦經”,闇合董子《春秋繁露》之緒:“五經亦史”,明開實齋《易教》上之說。

    錢鍾書又指出,王陽明的“五經亦史”之說與程、朱之論,則“如炭投冰”:

《程氏遺書》卷二上云:“《詩》《書》載道之文,《春秋》聖人之用。五經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例。《詩》《書》如藥方,《春秋》如用藥治疾。”《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一云:“或問《左傳》疑義。 曰:公不求之六經《語》《孟》之中,而用功於《左傳》;《左傳》縱有道理,能幾何。呂伯恭愛與學者說《左傳》,嘗戒之曰:《語》《孟》六經多少道理不說,恰限說這個;縱那上有些零碎道理,濟得甚事。”《語類》卷一百十六訓淵、卷一百十八斥鄭子上、卷一百二十答器遠等均申此意。蓋以經與史界判鴻溝也。

        這段引文的著落點在“蓋以經與史界判鴻溝也”這一斷語。照程、朱的立場 ,《春秋》與作為其傳文的《左傳》有等級之別,《春秋》為“聖人之用”,蘊含著“多少道理”,《左傳》裡只是些“零碎道理”,“濟得甚事”。這和章學誠既著眼於消弭經史鴻溝、又著眼於提升史學地位的以經為史的立場,的確勢如冰炭。

       在疏理了章學誠“六經皆史”說的淵源,辨析了其與程朱尊經輕史的立場之別後,錢鍾書進而指出:

程子亦以史為存跡示法,而異於陽明者:存跡示法,法非即跡,記事著道,事非即道。陽明之意若謂:經史所載雖異,而作用歸於訓戒,故是一是二。說殊淺陋。且存跡示法云云,祇說得事即道,史可作經看;未說明經亦是史,道亦即事,示法者亦祇存跡也。嘗試言之。道乃百世常新之經,事為一時已陳之跡。《莊子∙天運》篇記老子曰:“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天道》篇記,桓公讀聖人之書,論扁謂書乃古人糟粕,道之精微,不可得傳。《三國志∙荀彧傳》註引何劭為《荀粲傳》,記粲謂:“孔子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粃”云云。是則以六經為存跡之書,乃道家之常言。六經皆史之旨,實肇端於此。

         這段話首先指出,程頤與王陽明雖然都把史書看作“存跡示法”的載體,但程頤認為,“法非即跡,事非即道”,王陽明卻認為,“經史所載雖異,而作用歸於訓戒,故是一是二”。也就是說,對程頤來說,經史之別,是法與跡之別,道與事之別,兩者界限清晰,等級分明;但對王陽明來說,“事即道,道即事”,“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經”, 經史之用,同歸於“訓誡”,兩者渾然一體,不可判然兩分。錢鍾書認為,王陽明的說法殊為“淺陋”,而且他的“史以存跡示法”說,只證明了“得事即道,史可作經看”,未能說明“道亦即事,經亦是史”。錢鍾書為其補充論證說,“道乃百世常新之經,事為一時已陳之跡”,並援引《莊子》“天道”、“天運”二篇中“六經乃先王陳跡”、“聖人之書乃古人糟粕”,荀粲“六籍固聖人之糠粃”之說指出,“以六經為存跡之書,乃道家之常言”,並下斷語說,“六經皆史之旨,實肇端於此”。此論既申經史不二之旨,又寓橫通經子之意,既將“六經皆史”說的思想依據,從儒家橫向擴展到了道家,又把“六經皆史”說的思想源流,縱向上推到了《莊子》,持論通脫,發人深省。

        錢鍾書最後闡發己意說:

夫言不孤立,託境方生;道不虛明,有為而發。先聖後聖,作者述者,言外有人,人外有世。典章制度,可本以見一時之政事;六經義理,九流道術,徵文考獻,亦足窺一時之風氣。道心之微,而歷代人心之危著焉。故不讀儒老名法之著,而徒據相斫之書,不能知七國;不究元祐慶元之學,而徒據繫年之錄,不能知兩宋。龔定菴《漢朝儒生行》云:“後世讀書者,毋向蘭台尋。蘭台能書漢朝事,不能盡書漢朝千百心。”斷章取義,可資佐證。陽明僅知經之可以示法,實齋僅識經之為政典,龔定菴《古史鉤沈論》僅道諸子之出於史,概不知若經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蛻跡,心理之徵存,綜一代典,莫非史焉,豈特六經而已哉。

        這段總結語力排眾議,獨抒己見,兼具史識哲思,是錢鍾書對“六經皆史”說以及類似觀點的“大判斷”,頗有橫掃千軍、一洗萬古之勢。從內在邏輯來看,這段話可以區分為三個層次:首先,錢鍾書從“言”與“境”的關係——即言論著述與時代環境的關係——的角度指出,從“六經”等典籍及三教九流的著述中,可以“見一時之政事”,“窺一時之風氣”;其次 ,錢鍾書從“道心”與“人心”的關係的角度指出,道心的幽微難明,恰恰彰顯了歷代人心的兇險難測,因此,不讀諸子百家儒老名法的著述,只看記錄戰事與兵法的“相斫書”,就不能深刻理解戰國時代,不深究元祐黨爭、慶元黨禁以及與此相關的理念之爭,只看繫年的史書(如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之類),就不能真正理解兩宋;最後,錢鍾書在歷數王陽明、章學誠、龔自珍的偏失後指出,經史子集都是“精神之蛻跡,心理之徵存”,因此,“綜一代典,莫非史焉,豈特六經而已”。

        錢鍾書之說显然是以孟子“知人論世”之說及《偽古文尚書∙大禹謨》“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之說為依託,但他又自出機杼,大膽提出了“經、子、集皆心史”這樣的觀點,從而極大拓展了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觀念。按照錢鍾書的思路,經、子、集雖非史部之書,卻是“精神之蛻跡,心理之徵存”,從中可以窺見“歷代人心”,如果僅僅依據史官對歷史事件的記錄考察歷史,而忽視了政典、哲學、文學中所折射出的時代心聲,就不能深入把握一朝一代之真精神,也不能盡窺歷代人的內心世界。龔自珍所謂“蘭台能書漢朝事,不能盡書漢朝千百心”,正可以形象地詮釋錢鍾書讀史入心、四部皆史的觀念。這種觀念既和陳寅恪視其著述為“所南心史”(即宋遺民鄭思肖的詩文集)的心路相呼應,又和西方的心態史學靈犀相通。心態史學“重視歷史上各種類型人物的欲望、動機和價值觀念,重視歷史上各種社會集團、各種階層的精神風貌,重視平靜年代人們的精神活動和激蕩歲月中人們的精神變化,重視上述這些因素對歷史進程所產生垢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這種新史學的理念與方法為錢鍾書的“經子集皆心史”說提供了更有力的佐證。

三  、錢鍾書的“經子笔趣”說

         如前所述,錢鍾書將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觀念拓展為“經、子、集皆心史”。这是试图从“史”的角度会通古今载籍,既有助於拓宽史学研究的视野,也有助於從總體上把握傳統人文學。與此相應,他還試圖從“文”的角度會通古今載籍,貫通人文之學。

        他在分析“易之三名”時指出,“語出雙關,文蘊兩意,乃詼諧之慣事,固詞章所優為,義理亦有之。”也就是說,雙關語作為一種有助於營造“詼諧”表達效果的修辭手法,不僅為文學家所擅長,也會出現於嚴肅的哲學著述。

         在《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十七則中,錢鍾書解釋《老子》第七二章中“夫唯不厭,是以不厭”這句話說,這裡的“厭”字“一字雙關兩意”,第一個“厭”,是“饜足”的意思,第二個“厭”,是厭惡的意思。串起來講,“夫唯不厭,是以不厭”的意思是說,只有不過於滿足,才會不討厭,比如,美食吃得太多,就會感到厭倦,少吃點,才會更加喜愛。唐代散文家元結在一篇銘文中也借助“厭”字的雙關意,表達過相似的意思,他說,“目所厭者,遠山清川;耳所厭者,水聲松吹;霜朝厭者寒日,方暑厭者清風。於戲!厭、不厭也;厭,猶愛也。” 這裡的“厭”,就是“不厭”,就是“愛”,所以“愛”,是因為遠山清川,水聲松吹,霜晨寒日,暑天清風,皆有動人之美,卻都超逸淡遠,怡人而不媚人,不會令人厭倦。對於《老子》第七一章中的“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說,錢鍾書解釋說:“第一‘病’即‘吾有何患’之‘患’、‘絶學無憂’之‘憂’,第二、三‘病’即‘無瑕讁’之‘瑕’、‘能無疵乎’之‘疵’。患有瑕疵,則可以去瑕除疵以至於無。”

        在舉例說明《老子》這一“義理之書”中亦有詩文中常用的雙關手法後,  錢鍾書進一步指出:

涉筆成趣,以文為戲,詞人之所慣為,如陶潛《止酒》詩以“止”字之歸止、流連不去(“居止”、“閒止”)與制止、拒絕不親(“朝”、“暮止”)二義拈弄。哲人說理,亦每作雙關語,如黑格爾之“意見者,己見也”(Ein Meinung ist mein),畢熙納(L. Buechner)及費爾巴哈之“人嗜何,即是何”(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狡獪可喜,膾炙人口,猶夫《老子》之“道可道”、“不厭不厭”、“病病不病”也。經、子中此類往往而有。

 蓋修詞機趣,是處皆有;說者見經、子古籍,便端肅莊敬,鞠躬屏息,渾不省其亦有文字遊戲三昧耳。

         這兩段話的意思是說,文人與哲人,審美與思辨,並非判然兩分。哲人可以有文人心性,思辨中可以融入審美元素。例如,哲人在說理時,也會像文人一樣,講究“修詞”,追求“機趣”。黑格爾所謂“意見者,己見也”(Ein Meinung ist mein),畢熙納(通譯“畢希納”)及費爾巴哈所謂“人嗜何,即是何” (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老子》所謂“道可道”、“不厭不厭”、“病病不病”,就是明證。錢鍾書在這裡引用了兩句德語原文,其中,Meinung是指“意見、看法、觀點”,mein是物主代詞,意為“我的”,由於一個人的意見、觀點往往局限於自身的視野,所以,貌似客觀的意見往往是個人的主觀看法,黑格爾所謂“意見即己見”,正是有見於此,巧合的是,Meinung一詞中恰好嵌著mein這個物主代詞,黑格爾見機而作,構造出了Ein Meinung ist mein(本意為“意見是我的”)這個頗具修詞機趣的說法,巧妙而精警。畢希納、費爾巴哈所謂“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 ,也同樣巧妙,句中的ist是 “是(sein)”這個動詞的第三人稱現在時直陳式,isst 則是“吃(essen)”這個動詞的單數第三人稱現在時直陳式,Mench意為“人”,was意為“什麼”,全句的本意是“吃什麼,像什麼”,類似章學誠所謂“讀書如喫飯,善喫飯者長精神,不善喫者生痰瘤”。妙的是,ist、isst 不但形近,而且音同,通讀全句,不但能體會到人之所嗜決定人的本質這一深刻哲理,也能感受到哲學家的詼諧筆趣,令人會心一笑。漢語修辭學裡有所謂“析字格”,包含化形、諧音、衍義三類,畢希納、費爾巴哈的“吃什麼,像什麼”之說,可以說是綜合運用了化形、諧音這兩種手法,所以具有比較突出的修辭效果。

         錢鍾書提醒研究者注意中外哲學家的修辭與筆趣,除了說明“文字遊戲”不限於文學作品、修辭研究應從文學文本擴展到哲學文本以至歷史文本之外,還有更大的關懷。從《管錐編》所評十部大書橫跨經、史、子、集四部,以及他在研究思路上的打通文、史、哲三科著眼,錢鍾書應當具有從審美研究出發會通中國古典人文學的願心和抱負。他所謂“涉筆成趣,經、子中往往而有”、“經、子古籍亦有文字遊戲三昧”,顯然是要打破經、子之學與詞章之學的壁壘,融義理、考據、詞章於一體。這種治學理念深合於“章氏文史之義”,也可以視為錢鍾書對章學誠史學思想的傳承發展。

        章學誠主张打通經史,打通義理、考據、詞章之學,超越經師、文人、理學家之壁壘,以求周孔之道。他指出:

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於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顧經師互詆,文人相輕,而性理諸儒,又有朱、陸之同異,從朱從陸者之交攻,而言學問與文章者又逐風氣而不悟,莊生所謂“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悲夫!

《騷》與《史》,皆深於《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於名教,而梏於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後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

        在第一段引文中,章學誠再次強調指出,治學、治史的目的是求道、明道,也即還原“周孔之道”。因此,探究“義理”為治學、治史之第一義,“訓詁章句”、“考求名物” 只是手段,並非治學、治史的目的。由於“訓詁章句”、“考求名物”等實證研究需以 “博學”為基礎,所以章學誠說,“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在“博學以實之”之外,還要“文章以達之”,也就是說,治學並非創作,講究詞章並非其目的,只是為了讓義理之思得以準確傳達,即孔子所謂“辭達而已”。換句話說,在經史研究的範疇內,義理之學、考據之學、詞章之學皆以求道、明道為旨歸,三者不可分割,必須“合於一”。章学诚所谓 “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後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意為只有通曉《詩經》的賦比興等修辭手法及其“言婉多風,皆不背於名教”的風格特徵,才可以講解《春秋》這部經書(清趙翼曰:“《春秋》每歲必書‘春,王正月’”)。此說固然是從維護“名教”的角度立論,但也揭示了詞章之學與義理之學的內在聯繫。但當時學界的現狀卻是“經師互詆”、“文人相輕”、“性理諸儒”“交攻”,有如莊子所說的“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章學誠因而有“悲夫”之歎。    

        錢鍾書在分析“易之三名”時,引用蘇軾《前赤壁賦》中的文句“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解釋易理,然後指出:“詞人妙語可移以解經儒之詁‘易’而‘不易’已”。 (詳見本書《易之名理與古希臘哲學》一文)類似的說法有,“文人慧悟逾于學士窮研”、“詞人體察之精,蓋先于學士多多許矣”、“詩人心印勝於注家皮相”、“秀才讀詩,每勝學究”、“詞人一聯足抵論士百數十言”。他又在解析《列子張湛注》“用之不勤”一句的注釋後強調指出:“訓詁須兼顧詞章、義理。”由此可見,錢鍾書和章學誠一樣,也對“百家不合”的學術現象深感憂慮,他因此發揚“章氏文史之義”,力倡義理之學、考據之學、詞章之學的融通。他和章學誠的區別在於,章學誠以探求“周孔之道”為治學目標,而他研讀經子古籍之際,不光有求道之心,也致力於探究其中的“文字三昧”。

四、從“六經皆文”到“經、史、子皆文章”

        如上節所述,錢鍾書的“經子筆趣”說著眼於打破經、子之學與詞章之學的壁壘。與此相呼應,他的“史蘊詩心”說則是著眼於打破歷史學與文藝學的樊籬,兩者一脈相通。他指出:“流風結習,於詩則概信為征獻之實錄,於史則不識有梢空之巧詞,只知詩具史筆,不解史蘊詩心。”,又指出,“與其曰古詩即史,毋寧曰古史即詩”。基於這樣的理念,他對劉知幾的“視史如詩, 求詩於史”深為讚賞。

        如果将錢鍾書的“經子筆趣”說與“史蘊詩心”說合為一體,即可推出“經、史、子皆文章”的治學思路。所謂“经、史、子皆文章”,即是指經部、史部、子部的典籍皆有“文學性”,皆為文章淵藪,皆是文学研究资料。這是因為,詩文家之外,經、子、史諸家,皆有“詩心”,皆求“筆趣”,其為文,皆有謀篇佈局、修辭聲韻等審美考慮。因此,以治文學為務者,既可效劉知幾,“求詩於史”,亦可效金聖歎,從哲人、史家筆下觀文法。  這種通觀四部典籍以求藝文之道的治學思路,可以說是對袁枚“六經皆文”說的一大發揮。

        袁枚指出,“《六經》者,亦聖人之文章耳”。他論證說,

 古聖人以文明道,而不諱修詞。駢體者,修詞之尤工者也。六經濫觴,漢魏延其緒,六朝暢其流。論者先散行後駢體,似亦尊乾卑坤之義。

   又說:

不知六經以道傳,實以文傳。《易》稱修詞,《詩》稱詞輯,《論語》稱為命,至於討論修飾而猶未已,是豈聖人之溺于詞章哉?蓋以為無形者道也,形於言謂之文。既已謂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悅繹,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

           袁枚的上述觀點,顯然是祖述孔子的“言而無文,行而不遠”之說。孔子認為,“言”的作用是“足志”,“文”的作用是“足言”,“不言”則無人知其“志”,“言”而無“文”,則不能廣為傳播。袁枚所謂“古聖人以文明道” ,即孔子所謂“文”以“足言”“足志”;其所謂“六經”“實以文傳”,“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即孔子所謂“言而無文,行而不遠”。袁枚之說的新意在於,他明確指出,“明道”“不諱修詞” 、不避“修飾”,“明道”之“文”必使“使天下人矜尚悅繹”,因此,“六經”不僅是明道之書,而且是“文之始”:除了“駢體”濫觴於“六經”之外,《詩經∙關雎》為“有韻之文”的鼻祖,《尚書∙堯典》為“無韻之文”的鼻祖。

        袁枚的這種於六經探文原、觀文心的思路,在錢鍾書的治學體系中發展為廣求文章義法於經、史、子、集四類典籍。  其《管錐編》一書即是明證。此書分別對《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老子王弼注》、《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楚辭洪興祖補注》、《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十部典籍加以考論。這十部書,分屬經、史、子、集四個部類。錢鍾書不光於哲學類的“經、子古籍” (如《周易正義》、《老子》、《列子》、《焦氏易林》)中探究“筆趣”,也在史學典籍(如《左傳》、《史記》)中探究“詩心”,其會通六經四部以觀藝文之道的用心,躍然欲出。

         在上一節中,已述及《管錐編∙老子王弼注》所論之 “雙關語”現象,除此之外,還可以從《管錐編》對《周易正義》、《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及《左傳正義》、《史記史記會注考證》諸書的考論中,發現諸多文藝學範疇的探討和評述,分別涉及修辭學、文體學、敘事學、文藝心理學、中西比較文學以至文藝本源論等各領域,雖然多為瑣細之談,卻也不乏探本之論,隱隱然與《談藝錄》、《七綴集》以及《管錐編》對《毛詩正義》與集部之書的藝文評等交互映發,構成了一個詩學文論的潛體系,如 “互文相足”、“比喻有兩柄多邊”、“修辭兼言之例” (《管錐編∙周易正義》),“通感” 、“想夢與因夢”、“造艺者心手相应 ”(《管錐編∙列子張湛注》),“四言詩範”、“用與藝”、“企慕情境”、“一喻之兩柄”、“漢人修辭常習”、“薛偉化魚與卡夫卡《變形記》”(《管錐編∙焦氏易林》),“晦與隱”、“記言與代言”、“借乙口敘甲事”、“記事仿古”、“作文首尾呼應”、“對話省曰字”(《管錐編∙左傳正義》)、“用字重而非贅”、“詳事而略境”、“敘事增飾”、“記事增飾”、“稠疊其詞”、“《海賦》、《江賦》之先河”(《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本文擬從修辭學、文體學、敘事學、文藝心理學、中西比較文學、文藝本源論等六個方面,各選一例略加解說。  

        其一,《史記》中的“稠疊其詞”。《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魯仲連曰:  ‘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錢鍾書評論說,此處全用《戰國策∙趙策》原文 。其中的“乃今然後”四字乍視“堆疊重複”,實則“曲傳躊躇遲疑、非所願而不獲已之心思語氣”,猶如《水滸》第一二回“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沖坐第四位”一句中的“自此方才”。如果把“乃今然後” 、“自此方才”簡省為“今乃知”、“纔肯教”之類,則是“祗記事跡而未宣情蘊”。錢鍾書又以《戰國策∙趙策》、《莊子》中的三個句例為證:《戰國策∙赵策》載,蘇秦說趙王曰:“雖然,奉陽君妬,大王不得任事。……今奉陽君捐館舍,大王乃今然後得與士民相親”,《莊子·天運》寫孔子見老子歸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 ,《莊子·逍遙遊》寫鵬待風厚方能振翼曰:“而後乃今培風,……而後乃今將圖南。”錢鍾書評論說,蘇秦所謂趙王“乃今然後得與士民相親”,意為“待之已久,方能‘得’也”,也就是俗語所謂“終算等到這一天”;孔子所謂“吾乃今於是乎見龍!”,是感歎“非常之人而得幸會也”;大鵬“而後乃今將圖南”,說明“遠大之事匪可輕舉也”。錢鍾書概括說,上述句例中的“稠疊其詞”,都是為了表示“鄭重”,並非“堆疊重複”。他又評論梁沈約《宋書·前廢帝紀》中“如此寧馨兒”一語說,“寧馨”即“如此”,文中的王太后之所以“累疊同義之詞”,目的是要“增重語氣”,猶如白話小說中的“如此這般”,或今語“這種這樣的人真是少見少有”。清代訓詁學家郝懿行《晉宋書故·寧馨》條雖然釋“寧馨”為“如此”,卻諷刺沈約“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為重複”,又贊許唐李延壽修撰的《南史·宋本紀》在“寧馨”上刪去“如此”二字。錢鍾書因而以“知訓詁而未解詞令”譏評郝懿行。

其二,《焦氏易林》堪稱“四言詩範”。錢鍾書指出,北宋黃伯思在《序》(即《東觀餘論‧校定焦贛易林序》)中已贊許《焦氏易林》“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覽”。到了明代中期,“談藝之士予以拂拭,文彩始彰,名譽大起”。楊慎摘錄《易林》佳句,歎為“古雅玄妙”,而嘲笑“世人無識,但以占卜書視之。” 竟陵派的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甄錄諸《林》入卷四,讚不絕口,曰:“異想幽情,深文急響”,曰:“奇妙”,曰:“簡妙”,曰:“《易林》以理數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筆力之高、筆意之妙,有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而藏裹迥翔於一字一句之中,寬然而餘者。” 錢鍾書評論說,竟陵派的觀點在當時影響頗大,《易林》也因此成了“詞章家觀摩胎息之編”。他舉例說,董其昌的一首七律題云:《癸亥元日與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貽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韻和之》,詩題中的林茂之,即林古度,屬於鍾、譚詩派;倪元璐撰《畫石為祝寰瀛》,董瑞生評曰:“造句著情,《易林》遜其簡辣”;李嗣鄴稱贊胡一桂的四言詩:“奇文奧義,識學兼造,當是焦延壽一流,為後來詞人所絕無者。……猶得存此一卷詩,使後世與《易林》繇辭並讀”。錢鍾書總結說,《焦氏易林》幾與《三百篇》並為“四言詩範”。漢代揚雄同樣依傍《易經》而作《太玄經》,其偉詞新喻如“赤舌燒城”、“童牛角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嚙骨折齒”、“海水羣飛”等,與《易林》相比,“相形而見絀也”。

  其三,《左傳》中的“小說筆法”:“借乙口敘甲事”。《左傳∙成公十六年》載:“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於王後。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皆聚於中軍矣。’曰:‘合謀也。’‘張幕矣。’曰:‘虔蔔於先君也。’‘徹幕矣。’曰:‘將發命也。’‘甚囂且塵上矣。’曰:‘將塞井夷竈而為行也。’‘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曰:‘聽誓也。’‘戰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戰禱也。’”錢鍾書評論說,這一節描寫“不直書甲之運為,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也即“借乙口敘甲事”,純屬“小說筆法”。為了說明這一“小說筆法”的特質,錢鐘書把《左傳》中楚王與太宰探討敵情的情節與杜牧《阿房宮賦》中的如下段落作對照:“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 錢鍾書指出,這一節與《左傳》中的上述描寫,“句調略同,機杼迥別”。杜賦乃“作者幕後之解答,外附者也”,《左傳》則“人物局中之對答,內屬者也”,前者只是“鋪陳場面”,後者能“推進情事”。錢鍾書進而將《左傳》中的這一“小說筆法”與西方文學相對照。他首先指出,“把甲之行事,不假乙之目見,而假乙之耳聞亦可”,如英國小說家狄更斯描寫選舉,從歡呼聲的逐漸提高就可以推知事情的進展(suddenly the crowd set up a great cheer etc.),這種借乙耳敘甲事的筆法,與《左傳》 的“借乙口敘甲事”,“其理莫二也”。其後指出,西方典籍中描寫敵家情狀而手眼與左氏相類者,如《荷馬史詩》中特洛伊王登城望希臘軍而命海倫點出敵師將領的姓名,塔索史詩(即意大利詩人塔索的長篇史詩《耶路撒冷的解放》)中回教王登城望十字軍而命愛米妮亞點出敵師將領的姓名,皆“膾炙人口之名章佳什”。錢鍾書總結說,以上中西經典中“借乙口敘甲事”的筆法,都比不上《元秘史》卷七中札木合與塔陽討論敵情的那一節, “有問則對,隨對而退,每退愈高,敍事亦如羊角旋風之轉而益上。言談伴以行動,使敍述之堆垛化為煙雲”,《左傳》等典籍中的同類描寫與其相比,“遂嫌鋪敍平板矣”,因此,《元秘史》中的這一節“足使盲邱明失色而盲荷馬卻步也”。

        其四,詩文中的“想夢”與“因夢”。《列子》載,“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張湛注:“此‘想’謂覺時有情慮之事,非如世間常語盡日想有此事,而後隨而夢也。”錢鍾書借用樂廣的概念評論說,心中的情欲、憶念,都可以稱之為“想”,身體的感覺受觸,當稱之為“因”。當世西方心理學家弗洛依德所謂“願望滿足”(eine Wunscherfüllung)及“白晝遺留之心印”(Traumtag,die Tagesreste),就是“想”;所謂“睡眠時之五官刺激”(die Sinnesreize),就是“因”。《大智度論·解了諸法釋論》指出:“夢有五種:若身中不調,若熱氣多,則多夢見火、見黃、見赤;若冷氣多,則多夢見水、見白;若風氣多,則多夢見飛、見黑;又復所聞、見事,多思惟念故,則夢見;或天與夢,欲令知未來事。” 錢鍾書認為,“身中不調”,即“因”;“聞、見、思惟”,即“想”。質言之,因身體的感覺受觸而生的夢,就是“因夢”,因心中的情欲、憶念而生的夢,就是“想夢”。《呂氏春秋·道應訓》所謂“尹需學御,三年而無得焉,私自苦痛,常寢想之,中夜夢受秋駕於師”,《太平御覽》中《夢書》一篇所謂“夢圍棋者,欲鬭也”,即是“想夢”。段成式《酉陽雜俎》記盧有則“夢看擊鼓,及覺,小弟戲叩門為街鼓也”,陸遊絕句“桐陰清潤雨餘天”題云:“夏日晝寢,夢遊一院,闃然無人,簾影滿堂,唯燕蹋箏絃有聲,覺而聞鐵鐸風響璆然,殆所夢也”,這兩例中的“夢看擊鼓”與夢聽“箏絃”,即是“因夢”。黃庭堅《六月十七日晝寢》曰:“紅塵席帽烏鞾裹,想見滄洲白鳥雙;馬嚙枯萁喧午枕,夢成風雨浪翻江。”錢鍾書評論說,此詩以滄洲結“想”,以馬嚙造“因”,“想”與“因”相結合,幻化為“風雨清涼之境”,“稍解煩熱而償願欲”。二十八字,“曲盡夢理”。

        其五,唐傳奇《薛偉》與卡夫卡《變形記》。《焦氏易林》旅卦曰:“猾醜假誠,前後相違;言如鼈咳,語不可知。”錢鍾書評論說, “鼈咳”是指語聲低不可聞,既“創新詭之象”,又“極嘲諷之致”。其狀即如《續玄怪錄》記薛偉化魚,大呼其友,而“略無應者”,繼乃大叫而泣,人終“不顧”,蓋“皆見其口動,實無聞焉”。黃庭堅《阻風銅陵》:“網師登長鱣,賈我腥釜鬲。斑斑被文章,突兀喙三尺,言語竟不通,噞喁亦何益!”,正寫此情景。英國劇院市語以口開合而無音吐為“作金魚”(to goldfish),類似於《焦氏易林》所謂“鼈咳”。錢鍾書又將薛偉化魚與卡夫卡小說《變形記》(Die Verwandlung)中的主人變為甲蟲的情節相對照:有人一宵睡醒,忽化為甲蟲,與臥室外人應答,自覺口齒了澈,而隔戶聽者聞聲不解(Man verstand zwar also seineWorte nicht mehr,trotzdem sie ihm genug klar,klarer alsIrüher,vorgekommen waren)。錢鍾書指出,這一情節酷肖薛偉的遭遇。有評論家認為,這是“羣居類聚而仍孤蹤獨處(die völlige Kontaktlosigkcit)”的象徵。錢鍾書認為,“當面口動而無聞”,比“隔壁傳聲而不解”,更為“淒苦”。

          其六,“用失藝存”與“文”之二名。清馮班《鈍吟雜錄》曰:“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禮》有湯之《盤銘》、孔子之《誄》,其體古矣。乃《三百五篇》都無銘、誄,故知孔子當時不以為詩也。……有韻之文,不得直謂詩……王司寇欲以《易林》為詩,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曰:“焦貢之《易林》、史遊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於詩也。”錢鍾書指出,《易林》之作,爲占卜也,本不必工於語言。但《易林》在示吉凶之餘,也藉以刻意爲文,流露所謂“造藝意願”已越“經部韻言”,而涉於“詩域”。詩家可以驚歎“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之,堅拒之。錢鍾書又從“用”、“藝”之辨的角度指出,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卻因“文詞之末節”,得以不廢。他進而指出,古人的屋宇、器物、碑帖,本來自有其實用價值,並非僅供觀賞摩挲。但是,人事代謝,製作遞更,最初是“因用而施藝”,此後是“用失而藝存”。文學也是如此,酈道元的《水經注》就是是顯例。《水經注》刻劃景物佳處,可媲美於吳均的《與朱元思書》,同時下啓柳宗元諸遊記,論者對此並無異詞,明張岱甚至認為:“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錢鍾書評論說,模山範水是輿地之書的“餘事”,“主旨大用”絶不在此。可是,按照馮班、章學誠等的文學立場,談藝衡“文”而及酈《注》的人,恐怕也會被訶責爲“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注》”。阮元在《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力言經、史、子不得爲“文”,可稱馮、章之說的同調。錢鍾書指出,阮元之所以反對以經、史、子爲“文”,是因為不懂得“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爲“形容性能之名”這個道理。在他看來,一个概念由“體制之名”發展為“性能之名”,並非特殊現象,而是名義沿革的通則。

        概而言之,錢鍾書治學尚“通”,貴“圓而神”,黜偏而蔽,反對門戶之見,反對自設藩籬,他分別將章學誠所謂“六經皆史”與袁枚所謂“六經皆文”拓展為“經、子、集皆心史”與“經、史、子皆文章”,不但體現出通覽古今典籍、廣求治學材料的宏闊視野,更彰顯出融通經史子集、會通人文之學的宏大抱負。他曾明确指出,“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映發,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著不同的學科。”他在治學中劍及履及,充分践行了这一理念。从以上數例中,可見一斑。陳寅恪評論王國維說,“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錢鍾書的著述、學說自然也有可商之處,但他的治學思想和治學實踐所昭示的會通之精神、優遊之境界,卻永遠予人以啟示。

(《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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