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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博士笔下的乡村

 专家视点 2017-03-22

原标题:一个博士笔下的乡村

2016年春节前夕,一篇名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文章,以一个农村儿媳的视角,记述了生活在湖北农村的婆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引发了全国乡村问题大讨论。借此契机,作者黄灯将十三年来未中断的乡村书写重新结构、写成《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书,详细记录了婆家、自己家、外婆家所在的三个村庄家族的人世浮沉。黄灯对自己亲人真实、详尽、深入的记录和剖析,为国人思考乡村问题、中国社会问题,提供了宝贵的样本。

黄灯在书中展现的三个村庄——安分的丰三村、躁动的凤形村、自得的隘口村,横跨湖南、湖北两省,尽管彼此看似毫无关联、相距遥远,但生活于此的亲人因为拥有共同的“农民身份”,他们面对的挑战和危机几乎如出一辙。在三十年来的社会转型过程中,现代性裹挟城市的面具,彻底渗透到村庄、渗透到生活于此地的人群。黄灯借由亲人的遭遇,试图展现出身为农民的亲人和命运抗争的复杂图景,追问中国村庄的来路与去向,也借此袒露内心的不解与困惑。在黄灯笔下,乡村不再是寄寓乡愁的载体,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倾其智识、关怀于其中的“问题的场域”——凸显真相、直面问题、寻找可能。

远离亲人不是塑造精英感觉的开端

作为整个家族唯一获得高学历的人,我的成长,隐喻了一种远离乡村的路径。长久以来,在知识包裹、理论堆积的学院生活中,我以为个人的日常和身后的亲人失去关联,是一种正常。事实上,在一种挂空的学院经验中,如果我愿意沉湎于概念的推演和学术的幻觉,我的生活确实难以和身后的群体产生太多交集。无可否认,当我不得不目睹亲人的不堪和不幸,深感无能为力的同时,内心也隐隐升起一种逃离的庆幸。

2002年6月,获得硕士学位后,我没有选择工作,而是南下广州继续攻读博士。我从来没有想到,堂弟黄职培的一次偶然造访,给我提供了契机。这个契机不但悄然改变了我多年的平静状态,而且让我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群体。

堂弟黄职培十四岁不到就来广州打工。2002年中秋傍晚,他敲开我的门,看我在家,怎么也掩饰不住四年未见的喜悦。他兴奋地告诉我,自己如何巧妙躲过门卫的盘查、顺利进入无比神秘的中山大学。我这才知道,自己自由出入的校园,并不是对所有人开放。堂弟手中的物品,一盒是“广州酒家”的精装月饼,一箱是“蒙牛牛奶”,这些今天看来极为普通的东西,对当时的学生而言还十分珍贵。我没想到十九岁不到的堂弟,竟然给我送来礼物。我责怪他花钱,他只说了一句:“你第一次在广州过节,一个人太冷清。”我问他手头是否还有钱,仿佛为了让我放心,他很开心地告诉我身上还有50元。我事后才知道,堂弟当时因为年龄太小、手艺不精,只能靠打零工混口饭吃。在此之前,我尽管多次从父母那儿得知,故乡的很多亲人都蜗居在广州一个叫塘厦的城中村,离我就读的学校并不太远,但我从来没有动过去看望他们的念头,甚至因为有些亲人赌博、吸毒,总和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混在一起,我潜意识里希望和他们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以免给自己带来麻烦。

堂弟的到来,让我感动并深思。多年迷惑不解的一个问题逐渐清晰——在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中,逃离的群体,是如何在知识的规训中,以个人成功的名义剥离一种本真的感情,并在内心注入更多上升通道的算计和权衡;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不动声色中塑造精英的感觉,逐渐疏远身后的亲人?我隐隐感到竭力营构的优越感正轰然垮掉,自我审视悄然出现。

这是我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秘。这个偶然的场景和事件,堂弟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但它却总是自动校准我人生的方向。在此以前,我一次次逃离人生的险境,在周密的计划和有效的努力中,越来越接近“成功人士”的轨迹;在貌似精英化的个人路线图中,逃离故乡是摆脱厄运的起点,远离亲人是塑造精英感觉的开端。我在暗中使劲,众多亲人不体面的容颜,在城市的傲慢和学院的高深中,被我涂抹成模模糊糊、忽略不计的背景;我并非有意远离他们,但不同的人生境遇,确实让亲人之间普通的交集变得遥不可及。

我得承认,堂弟的事,有很多让我迷惑不解。堂弟五个月大的时候失去母亲,幼年并没有得到父亲的细心照料,奶奶过世后,只得和哥哥相依为命。初中都没有读完,为了获取进城打工的机会,他把实际年龄改大了四岁。

我不知道,一个出身卑微的孩子,在广州多年的辛酸辗转中,如何保存了悲悯和爱的能力?为何对生活没有太多抱怨,依然懂得去关心亲人?这些基本的情感,恰恰在我多年的求学生涯中,被日渐生硬、冰冷的知识稀释。

堂弟稚嫩的身影,彻底接通了我和亲人之间爱的通道。2002年到2005年,我在中山大学读博士期间,多次去白云区塘厦村和亲人共度传统节日。跟着前来接我的堂弟,我一次次在城中村的街道间穿梭,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场景在我眼前展开,故乡的美好记忆与他们在南方的生活场景,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我决心书写这个群体。本书中,我将目光投向了与我生命产生关联的三个村庄:丰三村、凤形村、隘口村,并将其作为整体的书写对象,以此透视乡村更为丰富、复杂的状貌。尽管在地图上,这些普通的村庄从来无法作为一个醒目的地名而出现,也无人可以指出它们的具体位置,但它们却经由亲人的泪水、呼吸和气息,流转到我的笔端,面目逐渐丰富、清晰。

我书写的立足点来自对三个村庄亲人命运的透视。

丰三村,我作为一个外省女子嫁入的中原村庄。它位居湖北,离我的故地几百公里,若不是姻缘,这个村庄和我的生命产生不了任何交集;直到今天,这里依然生活着我大部分兄弟姐妹和他们的下一代。我得承认,对我来说,它依然有太多的陌生和空白,我既无法感知它整体的历史来路,也无法预测它明天的确定去向。

凤形村,我出生的湖南村庄。尽管自小寄居外婆家,我并未在此地居留多久,但爷爷奶奶墓碑上铭刻的孙辈名字,毫无疑问明确了我人生的来路。任何时候,家族发生了什么大事,告知在异地的我,从来都是一种理所当然。我知道任何一个家庭生、老、病、死的具体消息,知道村庄新修的每一条道路,知道远房叔叔儿子结婚的具体时间。今天,我父亲一脉的大批亲人,依然生活于此,有些并未摆脱生存的困境,但更多长大的孩子,已经踏上了和父辈完全不同的人生征程。

隘口村,我外婆外公生活的村庄。这个弥散了我所有心灵、文化认同的村庄,是我一生精神的滋养地——闭上眼睛,我可以说出村里每一条岔道,可以感知村庄的每一棵果树。尽管和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身份依附关系,但从情感而言,它却深入我的骨髓,最能勾起我对乡村的深刻记忆。

仅仅是与我有关的三个村庄,就显露出了完全不同的状貌,这提醒我留意,在对乡村的叙述中,任何单一的呈现都无法囊括村庄的丰富,都只能代表乡村的一种面相。

在本书中,我试图通过叙述以上三个村庄亲人的生存境遇,观照转型期中国农民的整体命运,并在此基础上,勾勒他们与命运抗争的复杂图景。这注定本书的文体,既有别于纯粹的文学写作,也不同于专门的学术著作。同时,我的专业背景与我以及所叙对象之间的情感牵连,都使我对情感的过滤难以做到彻底,但这并不妨碍本书的初衷,仍是问题推动下的真相呈现。和很多侵入式的研究相比较,这种知根知底的表述,因为姿态的平等和耐心的陪伴,更能将谈话对象还原到各自的语境,从而更好地凸显其生存肌理和内心隐秘。

作为一个亲历者和介入者,我目睹亲人命运的变迁,这些真实、复杂的经验,让我找到了一个切口,对二三十年来转型期的乡村进行思考、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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