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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 有故事的人

 残云伴鹤归 2017-03-23

图片源于网络

我回想了一下,她那天,在她小儿子的丧礼上穿的衣服,终于没有补丁了。可难保下一次见到的时候,依然是那身补丁的衣服。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34个作品

作者:时挽


1、


回到村落的时候,太阳恰好升到山顶,初秋的阳光带着夏日烈烈的余温照在身上,尽管仍是上午,在阳光下坐久了,仍有细密的汗珠从毛孔里冒出头来。


我搬着矮凳往树下挪了挪,过了一会儿再挪了挪,树上的柿子成熟了,在秋日里泛着诱人的金灿灿的光泽。昨晚父亲说村里有事,问我要不要跟着回来,而我凑巧想回来看看这个村落,便跟着一起来了。如今我正坐在别人家的院子里,看周遭喧嚣人声鼎沸,来来去去的每个人都在一边笑闹着一边忙着手上的事情,有人帮忙搬桌子椅子,有人忙着传菜,好一番繁忙景象。


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人记得,这笑闹的喧嚣,其实是关于一场葬礼。而我找不到丧事的悲剧氛围,只有满满的热闹和令人厌倦的浮躁。


吃完饭从场地中间绕出去的时候,一边与各桌的人打招呼,全部都是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大爹大妈之类的,而一些年幼的,或看着面孔陌生的,则完全叫不出名字来。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转了一圈之后,终于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女人,花白的头发紧紧扎起来,坐在一堆完全陌生的女人中间,握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后来听说,是她娘家的外甥女。


我慢慢挤过去,换了她一声,大妈,她抬头回了我,问我有没有吃饭。简短的对答后她便又低下头去,握了握那个年轻女子的手,我留意到她的那双手,粗糙,皴裂,褶皱横生,像她脸上肆意的皱纹,与手里那双白嫩细腻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看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女子,一个已然老去,暮霭沉沉,而另一个,因为正当好的年纪,脸上都是年轻的气息。


而几何时,大妈也有过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青春。然岁月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如今老来丧子,便比同龄人更多了几年的风霜痕迹。


2、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有这样一个大妈,属于隔了三四辈人的亲戚家的儿媳。我没有见过大妈的公公,听说在我父辈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于是大妈的婆婆,我要唤做奶奶的那个女人,拉扯了一堆儿女成长。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最大的女儿还是当年在困苦时期收养的弃婴。两个女儿嫁去了外地,两个嫁在了村里。最小的女儿,我如今唤她二舅妈,是我二舅的妻子,我母亲的亲嫂子。可她仍保留着在娘家的辈分,见到我父亲的时候仍唤一声三哥。


几个女儿都出嫁了,独儿子娶了村后深山里的姑娘,也就是后来我唤大妈的这个女子。在我幼时的印象里,关于他们家,便只有窄窄的那间堂屋,光线暗沉的屋里,散发着我闻不惯的味道,幼时还与弟弟到她家里与小我两岁的那个弟弟玩耍,后来便渐渐不大去了。他们家的房檐下,还保留着在村里为数不多的旧时痕迹,那是工人用彩色油漆绘上去的图画,有喜鹊抱枝,有鱼跃荷塘,还有桃花灼灼。这些图案绘在大块的房檐木板上,是过去村里许多人家房檐下都有的风景,只是随着房屋再建,老旧的被换下来,新装上去的一片纯色,慢慢便看不到了。而他们家的这幅,绘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旁边围观,印象便特别深刻。


只是如今一晃二十年,在风雨侵蚀下,早已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漆的颜色变得暗沉老旧,木板被虫噬,有了许多小孔,常年被柴烟熏染,便渐渐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如今细看,也只能靠着记忆里的画面补充完善。


这个村落,在过去的许多年,一直是记忆里的模样。坐落在半山腰上一块延伸出来的山包上,背靠陡峭挺立的高山,坐落在后面的几户人家,出门便是斜坡。


这个村里的人,除了少数出去的人,大多都在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地里种庄稼,苞谷,麦子,豌豆,经济作物是烤烟;牛羊都赶到山里放养,早出晚归,由于山里陡峭,还有牛羊摔下悬崖死了的情况;烧火做饭烤烤烟的木柴,都到山里,人挑马驮地搬回来,冬天清谧的早晨,总能听到山里传来的“咄、咄、咄”的砍柴声,声音顺着山谷而来,碰到峭壁后又返回去,回声很远。很多年来一直如此。


幼时,放学回来或假期里到田地里帮忙,在路上总会遇到大妈,背着牲口吃的草或者猪草,抑或是烤烟、苞谷杆。那时还小,背着一个小背篓便呼天抢地地叫累,却总被父母拿来与大妈比较。后来慢慢大了些,个子越来越高,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竟已比大妈还高了,那时才发现原来她个子只有一米五不到,却要背一个很大的背篓,或背很多的东西。特别是背苞谷杆的时候,因为已在地里风干,失了水分不重,但由于太高,一次背的又多,遇到大风的时候总觉得会被风吹跑了。


好几次,我都在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是她,听到我打招呼,她从苞谷杆堆里抬起头来回答,然后低下头又继续往前走,小小的身子淹没在庞大的苞谷杆里。日复一日,就像她身上的补丁,一个挨一个,一个叠一个。


后来我到镇上上初中,父母去了省城,家里的田地给别人照顾着,便慢慢不再回去。再到后来的许多年,我一直都在外求学、上班,与父母便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去看看。而每次回去,只要看见她,母亲与几个婶婶、舅妈聊天的时候就会提起她,这么多年过去,又不是买不起衣服,大妈怎么还穿着那么破旧的衣服。


可是转念一想,大妈的婆婆,那个奶奶,着实厉害。中年丧夫,抚养了几个孩子成家立业,如果没有坚毅泼辣的性格实则很难做到,而掌权惯了,便再也不放手。到如今都七八十岁了,仍然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和话语权,连她已经老去的儿子儿媳,都还要向她伸手拿钱看眼色过日子。作为儿媳的大妈,生来性格便软弱一些,话不多,老实本分的一个女人,遇到同样老实本分的丈夫,当然如今都叫这种男人妈宝,再遇到一个强势的婆婆,若再要强一点,这日子,要多艰难有多艰难。


好在,还是一个很正常的会生养的女人,若再不能生养,她怕是再没有活路了。


大妈的大儿子,仅小我两岁。她嫁过来的时候年纪已经比我母亲还长了,同样年长的还有她的丈夫。而在那个年代的乡村,男女一到二十岁便要娶妻生子嫁人的,迟了几年的,都是因家庭条件限制或自身原因才晚婚。父亲结婚的时候刚好二十二岁,再年长几岁的大伯因家里的原因,迟了两年才从深山里娶了同样年长一些的大妈。但大伯却是那时村里少有的高中毕业的人,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是不可多得的高学历,奶奶将几个女儿嫁了才供出儿子的高学历,但那高学历在大伯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用,他老实憨厚的一生,依然离不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后来我去过大妈出生的山里的那个村里,幼时的印象里,似乎觉得我在的村子已经很难走很贫穷,却不想大山里还有更遥远的村落。每一步都是爬山,几个小时之后我几乎是哭着才爬到那个村里。但那个村子因为在高山,种了许多甜脆的萝卜还有可口的高山苹果,我在山里住的那一夜,与侄女儿半夜从窗子伸手出去摘苹果吃。


长辈说起大妈的时候,都说还好还好,她嫁到这个村里,总比在山里好一些。可是遇到强势的婆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大妈还有一个小我五六岁的女儿,幼时非常活泼,长辈都说那小丫头脾气性格像极了她奶奶,将来肯定也是一个厉害角色。而我关于她的记忆也少得可怜,只记得她的头发都打结了,一团的绕在头顶,都是汗液和污垢,有时长辈会让离她远一点,省得她头上的虱子跑到自己身上。


而我上学之后,几乎就很少与他们在一起玩耍了。


3、


大妈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十岁,尚是懵懂的年纪。那时小丫头才五岁不到的年纪。也是秋天,还是雨水很多的季节,南方的雨季,总是要到冬天来临时才会退去。于是秋天的雨夜便很多,而那样的夜里,总是会有一些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那时我在学校,后来听长辈讲起事情的经过。但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曾得知,只能从医生的只言片语和孩子的口里大体推测出来。


小丫头和哥哥在床上玩耍,大人们都在房间外的堂屋里整理白天从地里背回来的苞谷。那些苞谷,要将包裹着的衣撕去,只留最后的两三叶,然后拴在柱子上的铁线上晾干,以免发霉,等深冬的时候再将苞谷从苞谷核上扣下来,我们那的方言说的是抹苞谷。大人在做的,尚且只是苞谷成熟后的一些工作。


后来听到小丫头的哭喊声,大人以为只是两个孩子玩闹而已,呵斥了几句便了事。更何况,大人根深蒂固的思想里,有重男轻女的比重在那里摆着。


直到后来,等大人忙完去看的时候,发现小丫头已经上吐下泻还带着血丝,浑身已经开始慢慢冷下来。大人才急忙叫了人打算送到几公里外的镇上医院去看一下。而没等到医院,小丫头已经没气儿了。


第二日,村里人才听说了这件事,而在那个夜晚,小丫头的尸体被遗弃在几公里外路边的稻田里。后来听二舅说起来,在村里人的再三劝说下,才打算去把孩子的尸体带回来埋葬。二舅他们去找的时候,尸体已经有了气味,苍蝇围绕在四周驱散不开。回来装殓尸体的时候,小丫头头上绕着的头发根本无法剔除干净,于是草草拉去地里埋了。而在老家,夭折的孩子是不允许进入祖坟的。于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孩子被埋在了哪里,估计她家里人也忘记了,毕竟是过去十余年的事情。


关于死因,大人的推测也只是孩子打闹的时候,哥哥用脚踢了小丫头的肚子,不曾想将肠子踢断了。但事实的真相,永远无法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口里得知。又都是自家的孩子,只能那样过去了。


只断断续续听长辈说起,大妈沉默了一阵,后来可能慢慢从失女的悲痛中走出来了,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但这些在还是孩子的我耳里听起来,也不过是一件轶事。无关痛痒。


等我上初高中的时候,已经很少回村里了。听说过了三四年,大妈家里申请再生一个孩子,高龄生了一个小儿子。做客或者在二舅家里吃饭的时候总会遇到,那小子头与他哥哥一样圆圆的大大的,但无论大人怎样教他,他都不肯唤我姐姐。那些长辈都唤他小二,小二,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宠爱至极,尤其是他的奶奶。而我还记得他上面曾有一个姐姐,那个早早夭折了不知葬于何处的小丫头。


大妈出现的时候,仍然是一身的补丁衣服。母亲时常与几人说起,都说这个年头了,那些衣服,随便买几件又不贵,应该换换了。即使不买新的,出门做客或到别人家吃饭,也总该换一件干净点的,也不用这样蓬头垢面不梳洗打扮一下,甚至头上的草叶子都还没摘下来。这在自家人面前尚且说得过去,但出席她外甥,也就是我二舅家的儿子、我表弟的婚宴场所也这样,外人看来总觉得不太好。


几个人也只能说这些年她到哪里都如此,许多衣服都是亲戚朋友穿旧了给她的,有时候也开玩笑似的与大妈说起,她也只是笑笑,说还可以穿。然大家心知肚明,这些年,她在婆婆的高压下生活,穷苦惯了,节俭惯了,如今年过中旬,再也没有梳洗打扮的念头,也没有这样的意识了,唯一的念头,大抵便是大儿子的终生大事和小儿子的学业。她家大儿子,职中毕业后听说在省城北市区一家大型温泉会所当保安,父亲说有时路过的时候会看见他。谈过几个外地的女朋友,也带回来一两个,家里人都高兴,但没过多久又没了下文。


而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大妈的余生可能会稍好一些。


4、


又是另一个秋天,初秋,距离大妈失去第一个孩子刚好过去了十六年,小丫头的身影偶尔还能想起,如今却又猝然失去了第二个。


出事儿的是小儿子,那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子,还在上小学。


国庆学校放假,小二带着同学到家里玩,听说带回来的同学已经连续两周都跟着他回家,是村后两三公里外一个高山村子里的孩子,没回家,好像也没有大人来找。已经进入秋收季节,大人都忙于农活,孩子便自己在村里玩耍。毕竟这么些年从没有出过事情。


直到那天下午,小二奶奶回家找不到孩子,便满村子的找。后来才听说中午的时候有人看见他在村子前面距离他家不远的水潭边玩耍。大人寻了去,只在水潭边找到了两个孩子的衣服和鞋子,但孩子早不见踪迹。


大人这才慌了神,一边求人帮忙找孩子,一边报警求助。


村里的人不敢到处乱找,只能等警察到来。警察问了情况之后开始勘查水潭的情况。


这个水潭是村里建造的储水池,四周和池底为了防止水流失都用水泥灌造过。在我幼年的时候这里是一个没有人管理的乐园,夏天的时候积蓄了雨水,孩子们便在水里捉蝌蚪玩,等水干了是一大块足球场大小的草地,白天和晚上都充斥着孩子的嬉闹声,直到吃饭的时候或月色降临,孩子们才在大人们的呼唤声里恋恋不舍的回家。加上以前水潭边上的苹果树,那是村里全部孩子的乐园。


后来干旱,村里农忙时节需要水灌溉,便整理成池子蓄水,有几年在里面养了鱼,逢年过节或谁家办事都方便。但水潭日常并无人打理,四周没有屏障,周围的苹果树早砍了,飞沙走石的时候泥土灰尘便会落到水潭里,水又是从深山的山涧里引来的,多少带了些残渣。日积月累,底上便积了一层淤泥。慢慢的长出了一些水草,最深的地方大抵一米五左右。


孩子时常也跟着大人到水潭里洗澡嬉闹,虽然时常大人都会告诫不要去水里玩,但没有出过事,都觉得安全也没在意。不曾想便出了事。


水潭面积很大,但好在没有坑坑洼洼的边缘地带,民警拿着竹竿从孩子衣服放置的地点开始搜寻,几个小时过去才将两个孩子的尸体搜寻出来。都陷在水底的淤泥水草里。人们推测可能是一个孩子出了事,另外一个孩子过去拉才导致两人都葬身水底。


大妈及奶奶哭晕了过去,这是他们失去的第二个孩子。在过去的十余年,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后的伤痛在第二个孩子身上得到了缓解,甚至已淡忘,因为失去过,这失而复得的第二个孩子便爱得更深。但不想又会再失去。


先抛开另外一个孩子是否赔偿等纠葛,在村里人的游说下,他们最终决定给孩子办一场葬礼。


我便是因着这场葬礼回了村,看见了大妈。在第二次失去孩子之后,多年岁月的侵蚀及困苦的生活,让她比村里同龄的妇女老了不只十岁。看上去,五十余岁的她竟快要赶上她快八十岁的婆婆。坐在人堆里,脸上都是灰败和泪水的痕迹。


命运,似乎从来不曾眷顾过这个平凡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她生命里的珍贵。过去十余年,兜兜转转,竟让她得而复失。


而在这场丧事的现场,所有人,除了大妈及家人,这样的一个生命的失去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只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因为不曾感同身受,而世上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所以他们可以淡然的交谈。除此之外,也只是给这个女人多一些同情。


过年回去的时候,与侄女儿坐在院子里聊天,说起村里的这些事情,无限唏嘘。后来她问我,葬礼的时候大妈有穿新衣服吗,有没有补丁。


我回想了一下,她那天,在她小儿子的丧礼上穿的衣服,终于没有补丁了。可难保下一次见到的时候,依然是那身补丁的衣服。


作者:时挽,国境之南,居于春城昆明。长于山间,城市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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