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曾经勾勒出对生活最美好的想象和憧憬。生活在世俗中的,最普通的我们,总是向往着权势显赫,富贵泼天。无论是王导或者石崇,似乎都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幸福与快乐。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所有人。 因为每个身份都会带来与之对应的责任,而这份责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若真是没心没肺,得过且过,倒也罢了,最多落得一句德不配位。最怕的,便是有心无力,才不配位。届时所有付出的努力都会成为杯水车薪的迂腐与无奈。 ——作者寄语 我时常听见一种论断,因为红楼中许多人名都暗示着这个人物的性格或命运。这一点能找到充分的根据。诸如霍启(祸起),甄英莲(真应怜)等等。所以贾政这个名字,意味着这是一个假正经的人,也就是说,贾政其人,满口忠孝节义,仁义道德,实际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对于这一论断,我曾深信不疑,这是怎样一个可恶的男人啊,始终站在宝玉的对立面,声嘶力竭的维护着虚伪的封建道德,竭尽全力地扼杀孩子的自由。可是随着年纪渐长,再我对贾政的看法渐渐有了转变。 他是个冷血的长辈? 我们读书,总是不自觉的将书中人物置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背景下。而宝玉这个人物身上所带有的叛逆和对于爱情的向往,也正像十七八岁的我们——总是有着羞涩的纯真和狂热的冲动。 宝玉的烦恼是来自父亲无休无止的束缚与恐吓,而这些,或许也是我们当中很多人曾经面临或正在面临的烦恼。所以,宝玉的“敌人”,也就是我们的“敌人”。但是我们却往往忽略了一个问题,其实贾政,是一个温和的人。 七十六回的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在凸碧堂和凹晶馆对对子,湘云见馆名奇妙,不仅赞叹。而黛玉无心的话语中,却透露了贾政对这个孤苦的外甥女有格外的怜惜与疼爱: “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 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诚然,黛玉的才华让人赞叹。但是我们纵观全书,贾府不乏优秀的孩子,但是贾政却很少像这样表达出由衷的欣赏和赞叹。因此,贾政的赞叹既源于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血脉亲情的格外怜惜。 黛玉的母亲,是贾母的掌上明珠,也是贾政唯一的亲妹妹。如今妹妹死了,只剩下黛玉,是她血脉的唯一延续。虽然贾政在生活中与黛玉的接触非常有限,但是这位感情内敛的舅舅已经尽其所能,用他的方式表达了对外甥女成长的欣慰和关怀。 而获得贾政关怀的晚辈,不仅仅是黛玉,还有迎春。这个可怜道德姑娘,被她冷血的父亲,因为几千两银子嫁给了禽兽般的孙绍祖。这件荒唐事,连身为祖母的贾母都没有加以干涉。而谁劝了贾赦呢?是贾政。七十九回,王夫人曾说: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 实际上,情节发展到此处,贾府两房不合,兄弟不睦之现状已经昭然若揭。面对自私蛮横的哥哥,贾政根本没有必要去趟这个浑水。你的女儿,随便你嫁与谁,与我何干。 唯一的理由,就是贾政希望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侄女儿能获得幸福。况且,自小没娘的迎春,几乎所有的亲情都来自于叔叔和婶婶。正如她说的: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 但是独独对宝玉,贾政始终是冷冰冰凶巴巴的样子。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罢。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宝玉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且不论宝玉对二房乃至贾府振兴门楣的重要意义,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我们当然希望宝玉总是保持这样天然随性的样子,但是他毕竟不能永远十七八岁,永远在祖母和母亲的庇护下过日子。既无爵位,又无功名,他又将如何生存?所以,身为父亲的贾政只能选择一个极端的方式,逼迫他考取功名。 按照现在的观点,贾政固然扼杀了孩子的天性,消灭了孩子的自由。但是,宝玉的身份,与他成长的环境,决定了他只能考取功名——一个国公府的公子,总不能去做生意或其他营生。 况且读者固然知道宝玉前世的因缘,但是在贾政眼中,宝玉只是他的儿子。他的天性,将使他在当时的社会中难以存活。因此,我们只能说贾政是个严厉的父亲,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对孩子的爱。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在中秋家宴上说的那个蹩脚的笑话。实际上,与那些黄段子跑火车的贾府子弟相比,他可能从来没说过这样不正经的话,但是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呀,上有老母,下有子女。为博大家一笑,贾政也会放下身段说一个市井笑话,这样的反差萌倒显得这位大叔蛮可爱的,这样难得的放飞自我,何尝不是因为他看重亲情呢? 他是个愚昧的腐儒? 书中第一次对贾政其人有所评价的,是林如海。林如海是何许人?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饱读诗书,取得探花的功名。而我们从他与贾雨村的对话中不难发现,以其巡盐御史之高位,能对一介落魄文人礼贤下士,是在是不愧为君子。而他在向贾雨村介绍贾政是有这样的评价: “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郞,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 贾府这个显赫的大家族以承平多年,而此时的贾政,还能保持一种厚道谦和的作风,在贾府众多膏粱纨绔中,实在是难得。所以林如海选择的是官职较低的二内兄,而不是身为一品将军的大内兄。 而贾政的靠谱也是显而易见的。连曹公也对他评价甚高: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实际上,看似木讷的贾政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第四回,薛姨妈母子进京时,他曾对王夫人说了这样的话:“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白空闲,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 平心而论,薛姨妈上京,原本就是想来投靠亲友的。而偏偏王子腾又升官到了外地,这样一来,无论是为了辖制儿子还是方便往来,薛姨妈都是愿意住在贾府的。但是如果没有主人的邀请便来住下,未免自降身价,显得唐突。 而王夫人自然愿意和妹妹待在一起的。可是她也是封建社会中的儿媳,上有婆婆,又有丈夫。自然不好张口让妹妹过来。而贾政主动提出了这样的方案,不仅让所有人皆大欢喜,也避免了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尴尬。 不让人尴尬的品质,在我看来,是一个人良好教养的最大体现。所以,政叔看似面瘫的外表下,有一颗暖男的心。 十二岁,第一次翻看通行本的时候,我曾经不喜欢贾政对于元春说的话。第八回中,元春曾毫不掩饰的表达过对于家人的思念: 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而对于父亲贾政,她说出了这样的话:田舍之家,虀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小门小户的人家,虽然日子苦些,但是好歹一家人能在一起。我们现在,虽然富贵,可是我在宫中,骨肉分离了。这样的日子真的过起来真心没意思。 好多读者对于贾政的回复有所诟病,认为政叔就像榆木疙瘩一样没有亲情。可是政叔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女儿你说得对,这样的日子真没劲啊。真不应该送你去那个鬼地方的。在我看来,政叔的表现这才是一个老练的职业官僚救场的表现: 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 诶呀呀,咱们家有今天全是皇上圣恩的缘故啊,我们家即使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哪怕一点。你别想爸爸妈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服侍皇帝,才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恩德啊! 所谓的省亲,其实并不是皇帝真的怕自己的女人想家。而是对于亲贵展示皇恩浩荡的手段。贾政的话不仅恰如其分地展现了贾府对皇帝的感恩戴德,也把元春拽到了应该有的思路上。于是元春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随着年龄渐长,现在的我,真的能感觉到贾政那智慧的小火苗,透过书本熊熊燃烧。 他是个好人,却并无用处 这时候恐怕就会有看官问我,既然你对你贾政如此称赞,那他应该是一个好人啊!当然,从人格上来讲,贾政完全符合一个君子的标准。但偶尔我会想,如果我可以给他换一个身份,或许会给他一个类似秦业的身份吧。 做一个本分的读书人,然后,当一个芝麻小官,过家境小可的日子。他一定可以尽自己所能为国尽忠,或许还可以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事业,或许还可以因为清廉,得到朝廷不大不小的赞赏。因为,对于贾府这个大家族而言,他是个好人,却并无用处。 对于行将就木的贾府而言,一个充满责任感的狠角色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挽回颓势。但是贾政实在是太厚道,太老实。他无法像贾珍或者贾赦一样醉生梦死,也无法为家族造成实质性的转机。 就好比一颗已经烂成空心的大树,放一直百灵鸟去驱虫——即使它唱破了嗓子,也无法挽救颓势。一方面,一己之力杯水车薪,另一方面,它看不清问题的根源和本质,所以一切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幼稚与苍白。 书中对于贾政曾有过这样的评价“不惯俗务”。这看似是美好的字眼,似乎拥有这样评价的人总是清新脱俗的世外高人。可不巧的是,贾政恰恰是活在世俗中的。 我特别喜欢《大秦帝国》里宣太后的一句话:要想出世,必先入世。但是贾政的可悲之处就在于,这两点,他都没有做到。 元妃省亲,虽说是整个宗族的大事,但是贾政毕竟是元春的亲生父亲。他应该是整个事件的负责人和主导者。但是,从头到尾,我们看不见他的半点影子。连过问一句都没有。 他天真的以为自己的手足骨肉会将所有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因此,这位敦厚信实的长辈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子弟们,也会趁着采买的机会,贿赂公行,中饱私囊。 在鞭笞宝玉这一事件中,贾政的昏聩再次显露无疑: 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躁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实际上,此时的贾政对自己家庭真正存在的状况并无半点了解。我们知道,此时贾府真正的管家人是王熙凤,且不说她对不顺心意的奴仆随意打骂,仅仅是因为偷窃的嫌疑,就要承受“太阳底下跪瓷瓦子”的刑罚,哪里有半点宽仁?时过境迁已多年,贾政还天真的认为贾府的现状还如他想象那般。 而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贾环诬陷宝玉,说金钏之死是因为宝玉强奸未遂。虽然此时贾政在气头上,但是一个职业官僚,真的会连最基本的理性和思考能力都没有了吗?如果他早知道贾环不忿宝玉,那么就不应该相信他的话。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对自己这两个儿子,他们的关系,以及他们身后的嫡庶之争没有半点了解。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夫人对赵姨娘的深恶痛绝以及后者的狼子野心。而贾政,却还以为自己的房里一片祥和,波澜不兴。他实在是太情绪化,以至于他甚至都不找第三方确认真伪,就相信了贾环的谗言,更加痛责宝玉。 七十五回,写到贾珍召集世家子弟,巧立名目,以演戏骑射为名,行包娼聚赌之事。可是贾赦贾政身为长辈,不仅一无所知,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 若说终日醉生梦死的贾赦不知就里也就罢了,可是贾政呢?他是最看重子孙培养的人,他几乎是贾府所有长辈中唯一一个积极的,正面的家长,可是却能昏聩到把自己的儿子送进这样污浊的地方还一无所知。这样的子弟,如何不腐败,这样的家族,如何不灭亡呢? 因此我说,贾政是这样可悲。他身上的正气不是假的,他对家族的责任感不是假的,他对儿孙的希望和期待也不是假的。可是,生活在一个大厦将倾的家族里,既无能力,又无眼力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努力的方向与方法。最终,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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