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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俨少怎样师法造化?

 品书论画 2017-03-31

首先,是把师造化与学古人、个人创造联系在一起。他说:“自古大家无不在传统的基础上,看山看水,做到'外师造化’,然后有所取舍,加入一己的想法,所谓'中得心源’。” “不管怎样,在下生活之前,要有一定的基本功,这是前人实践经验的积累,有此基本功,进而不断探索,才能创造出新面目。”这与黄宾虹说的“一辈子师古人,一辈子师造化”“必明各家笔墨皴法,方可写生”的见解是完全一致的。与李可染“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功夫打出来”的说法也相近。在陆俨少看来,师造化必须以师古人为前提,师造化的过程就是消化传统、体悟造化、探索发明的过程。师古人,师造化,探索创造,是一个循环往复、不断深化与提高的有机过程。

但是,由于种种原由,人们总是不能恰当地处理它们的关系。或者把师古人与师造化对立起来,以师造化取代师古人——这是20世纪激进革新者的看法与做法。或者以为师古人可以代替师造化,一味摹古 ,落入泥古不化的深渊——这是“四王”末流及其后继者的看法与做法。一说“师造化”就要否定“师古人”,轻视甚至放弃传统基本功,作为一种思想逻辑长期统治了美术院校的中国画教学。以写实西画改造中国画的人只强调写生和造型能力,拘守古法的人总是以死的方法套活的对象;而缺乏“一己之想法”,则是两者的通病。还有一种人,既蔑视古人也忽视造化,只强调“一己之想法”,空言“创造”,他们的作品,最易堕入虚诞。

画家师法造化,方式有所不同。大抵说来,传统画家在行路过程中看、记忆和体悟,很少对景描画;新国画家依靠对景写生和摄影图像,而不大强调记忆和体悟。陆俨少属于前者。他说:“我自下生活到山水中去,从不勾稿,只是恣情观看。”“我的方法,主要靠默记,不去强调山容水态的完全逼真,一般只要记住它的来龙去脉,迴环曲折,中间衔接勾搭,交待清楚就够了。”他有时也借助于对景勾稿,主要目的是帮助默记。1945年,他乘木筏从重庆到宜昌的一月之中,就是“镇日观山观水,风雨如恒”,而一笔不画。与对景写生方法相比较,这种走、看、默记的方法,获得的不是某个固定视点的印象和细节真实,而是转折俯仰不断流动变化的丘壑,这正是传统山水画把握空间的基本方法。约1960年代初,陆俨少开始对景写生,这是出于描绘具体景物的需要,也是集体性“深入生活”所要求的。对景写生强化了他的造型能力,但他最出色的作品,皆非得之于对景写生。这是因为,对景写生要求较高程度的象似,即便“景物搬家”,有所取舍,也还是限制对空间、结构、笔墨的自由把握,眼前景物代替了“胸中丘壑”,想像力失去了用武之地,他所习惯的笔笔生发的作画方式也不能发挥。陆俨少不是习惯于抄摹古人的画家,也不是习惯于摹拟对象的画家,而是一个面对白纸,纵意挥写,将胸中丘壑变为笔底烟霞的画家。

陆俨少山水的题材,多取自巴蜀和浙江——居蜀八年,耳目所染,读诗观景,多有积累。中晚年居江浙,多游天目、莫干、天台、雁荡,而尤喜雁荡。巴蜀题材以峡江云水为大宗,特点最为突出,但颇易雷同重复;浙江题材不像峡江云水那么有特点,但雄奇多变,画法境界比较丰富。凡是山水本身特点极为奇特,如黄山、三峡、桂林、黄土高原等,画家往往为其特点所拘限,难以变化。凡山水本身不很异常奇特,如雁荡、太行、武夷等,画家反而易于变化,面目多样。陆俨少重视山水的特点,但更重视画法的变化。他说:“画山当得其精神面貌,所谓典型是也。得其典型,虽不能指名为何峰何水,而典型俱在,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为雁荡,这是最难。我反对从东到西,不管何山何水,只是用一种笔法,即使形体相象,可以指名何处,而典型不具,也属枉然。”这里说的“典型”,与文学创造中“寓一般于个别”的“典型”有所不同,他指的是山水对象的“神”,这种“神”离不开一定的形似,但又不是简单的外在之“似”;而且,特定的“典型”离不开特定的画法,所以他强调,一要找到与那山水对象“相适合的笔法”,二要“创出一个新的面目”。五代两宋山水画,如李成画齐鲁山,荆关画太行与关陕山,董巨画江南山,都是从地域山水经验提炼相应的画法;元代,倪瓒画太湖沿岸,黄子久画富春,亦大抵如此。明清山水画,片面强调传承来的笔法风格,出现不管何山何水,只是用一种笔法或只识笔法性格而不识山水性格的状况。陆俨少重视山水“典型”、强调山水形态“不相雷同”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宋元传统的回归。这种回归,首先体现于对自然个性的把握,而非西画式的“真实”。他说“黄山三绝,曰松,曰石,曰云。三者相映带而成奇景。”“同一黄山,而峰峰不一。故画黄山每图有独特之境,最忌千篇一同。”都是在强调个性特点。陆氏作品,特别是1950-70年代作品,重视把握对象的个性特征,努力寻找适合那对象特征的画法,同时也强调自己的笔墨个性,使对象个性与笔墨个性都得到彰显,而非对象个性吃掉笔墨个性(流于摹似)或笔墨个性吃掉对象个性(流于风格化)。两种“吃掉”的现象是常见的,这反映出师古人与师造化之间的张力,如何跨越这一难点,是山水画家面对的基本课题之一。

陆氏的“典型”追求,与黄宾虹把笔墨品质视为第一位的追求有所不同,与李可染借助于描绘实景对真实性的追求也很不同。黄宾虹的作品,特别是他晚年的作品,不重视某某山的形似,即不把描绘具体的地域山水形象作为目的,而是全力追求笔墨的质量与风格,如不同一般的水法、墨法、笔法,以及“一波三折”“刚柔得中”“浑厚华滋”的品位等。即使画具名山水,也不求象似,其数量众多的“纪游”山水,在山水形象上并没有多大区别。他90岁左右画的那些“黑”“厚”和恣意勾画的具名山水,更是如此。总之,黄宾虹是把游观经验化为风格独具的笔墨形态,而淡化和忽略地域性的视觉经验。陆俨少也讲究笔墨,但总是力求笔墨变化与视觉经验的某种契合,即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特定的地域形象,而不像黄宾虹那样把笔墨作为追求最高甚至唯一目的。高度独立的笔墨,总是以淡化其塑形功能为前提的。从这个意义说,陆俨少对于独立笔墨品质的追求,没有达到黄宾虹那样的高度。但其山水形象与空间结构,比黄氏作品更丰富。这里还可以与李可染作一比较;李氏借鉴西画对景写生方式,弱化甚至放弃传统笔墨程式,以求得描绘的真实性和丰富性,改变山水画受制于古人、不求创造的倾向。他的作品多为具名山水,即使不具名也可以辨识出桂林、黄山、峡江等等,总之,他的作品出自直观的视觉经验以及对这些经验的适当加工,就山水形象的真实、强烈,风格的新颖和创造性而言,李可染胜出一筹;就山水境界与笔墨画法的多变,传统功夫的深厚与全面即古典修养而言,陆俨少则更为出色。两人都重视师法造化,但师法方式不同,追求的目标有别,对传统的取舍程度与方式也不一样。李的山水意象单纯而凝聚,浑穆沉厚;陆的山水意象跌宕起伏而奇异,多姿多彩;李对写生有相当的依赖性,陆靠的是记忆和想像;李擅设计经营,有时流于刻板;陆长于随机而作,有时不免草率……。作这样简单的比较,并非要较出高下,而只是想说明,任何杰出的画家都有短长,只有包容和互补,才能构成艺术世界的丰富性。

“师古人”不是对古代山水画的复制和全盘接受,而是对山水画传统的继承与延续。传统是一条世代相传的变体链,“它使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一个历史阶段之间保持了某种连续性与同一性,构成了一个社会创造和再创造自己的文化密码,并且给人类生存带来秩序和意义。”没有对山水画传统的继承和延续,山水画就会变成异质的东西,不再是山水画。“师造化”是山水画创作的本源,因为自然生命、自然环境是人类自然美感产生的客体基础,没有“林泉之思”即对自然的亲近、感受和想象,山水画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当然,“师造化”不是对自然对象的单纯摹拟,而是与自然生命的对话、交流,将它人性化,成为“人化的自然 ”。脱离了师造化的师古人,将失去生命活力;脱离了师古人的师造化,将失去山水画传统的同一性和连续性。“师心”即画家创造性的投入,它赋予作品以结构、意境与笔墨格调上的个性与新意,并体现为对师古人、师造化的融会。三者有机结合,才可能成为山水画大家。陆俨成为山水大家,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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