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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四十九

 巴九公 2017-04-02

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四十九

何焱林

 

阎文

第四十九  言两以追书为实称

史家有追书之辞,每以后之官名制度述前代事,读者要以意会,不必以为核。其类甚多,今姑举一事。如郡守更为太守,始景帝中二年七月,太史公书于景帝前辄曰太守,当日之实称乎,抑偶误尔。窃谓伶州鸠与景王论武王,曰王以黄钟之下宫布戎于牧之野,故谓之厉,所以厉六师也。斯时武王仅有三军,六师未备,观牧誓可见。州鸠盖以其终有天下,故以有天下之制称之。亦追书者之常。若当武王时叙武王所统军,而曰王乃大巡六师,则大不可矣。叙书者远出删书者之后。故流传说颇讹。见召诰有太保字,及顾命康王之诰皆然,遂以太保为召公之官,曰西献獒,太保作旅獒。不知武王时召公尚未也。然史家多以其人所终之官言之,初不计其时,亦追书者之常。若当武王时叙召公所居之官,而曰太保乃作旅獒,则大不可矣。凡伪书以追书为实称,其误如此。

按:伶州鸠又曰,以太蔟之下宫布令于商,昭显文德,底纣之多辠,故谓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三王即金縢所云三王,大王王季文王。故作武成者亦有大王肇基王迹等语。似当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为先王。何则?果尔,是宣四王之德矣,奚啻三。余是以信国语,不信晚出武成者以此。

或曰,太守字在史记固多追书,若战国策韩阳曰,使阳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岂亦追书乎?余曰昔人已疑到此,著有明辩。盖效写国策者不通古今,妄增入,非原文。因笑近时刻日知录者,遽谓战国真有太守称。亦不善于论世矣。

又按:左氏亦间以其人所终之官言之,不知其时尚未者。昭元年四月,子产谓公孙黑子晳曰上大夫。王制:诸侯之上大夫,卿。郑有六卿,时乃罕氏、虎国氏、侨丰氏、段印氏,段游氏、吉驷氏带为之。安得复有一卿以位黑?黑得为卿者,盖后六月丁巳强与于六卿之盟,子产弗讨,遂以为卿。以到明年秋被杀,亦书于经。当子产数子南之时固未也。然则子晳亦何官?曰子产称子晳贵于嬖大夫,子南则亚大夫可知也。或上字为亚字之讹。然此等误称,左氏煞少。亦千虑中之一失乎。

又按,成三年臧宣叔曰:次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中,中当其下,下当其上大夫。小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下卿,中当其上大夫,下当其下大夫,是春秋时列国别有上大夫,未遂为卿,与周礼王制不合。又因悟王制诸侯之上大夫卿是本周礼,次国之上卿一段则用左氏,独不思周礼属国之初制变至春秋,又大不眸,而会稡成一书者,何哉?

又按:左传桓三年有上卿,下卿、上大夫、昭五年有上卿、上大夫,益验上大夫与卿各别。参以文六年亚卿,昭四年介卿,哀十四年次卿,臧宣叔所谓中卿是也。则卿信有三。又参以僖四年中大夫,昭元年嬖大夫,昭七年亚大夫,哀二年下大夫,盖亚大夫即中大夫,劈大夫即下大夫也,则大夫待料有三。然则前所云上大夫即卿者,不可削去乎?曰亦未可尽主一说也。庄十四年郑厉公谓原繁曰吾皆许之上大夫之事,注曰,上大夫卿也。意是时郑官制犹未变。不然,此乃史家之文,非当日之实称。请更证以一事,观礼,同姓大国则曰伯父,小邦则曰叔父。晋非小国也,且勿论而自唐叔以迄文公、景公,皆称叔父,何昭九年、三十二年传于平公、定公反称伯父?当其伯父也,并惠公亦伯父之。或曰,周至景王以下实然。然昭十五年,景之十八年也,又何曰叔父?疑左氏不划一处,亦未必尽得当时之真云。

又按:史记、周书并称武王克殷有召公奭,不言太保。言太保,自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中,召公为太保,保其身体始。见贾谊新书。至顾命篇犹然,唯不知周公未薨前召公于六卿中何官。或曰诗集传明云韩初封,召公为司空,王命以其众为筑城。余曰,韩侯是武王子,计其封当在成王之世,聃季为司空。卫康叔封聃季授土。见定四年传,岂召公为之哉?疑臆说。或曰朱子本王肃。余曰,肃注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下云,召公为司空,主缮治。此盖指宣王时召穆公虎,非召以奭也。又错认。且朱子以筑城为必属司空乎?仲山甫城齐,何以时为冢宰?朱子以司空必为缮治乎?又何以平定举淮夷命召穆公虎?盖古者人虽有专官,官虽有定职,至全国有大事,则推贤而往,人不以为忌,己亦不以为嫌,往而辄能成功,还报天子。后世几此意者鲜矣。

 

何按

史家录史,除非实录,多为追述,岂有就地录之而成史传?故编书修史,多追述。然亦有差别,或据历史档案、实录,略加编修,即成史书,如《尚书》等记言体,少有史家叙说。或根据史实,自立体例编修,如《史记》等,多杂史家个人见解。

《牧誓》正文,无武王有六师之说。亦无武王无六师之说,其文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蔡注谓:“司徒、司马、司空,三卿也,武王是时为诸侯,故未备六卿。”六卿乃职官,六师乃军队,六卿未必皆掌军事,六卿未必各领一军。无六卿不等于无六师。阎称“斯时武王仅有三军,六师未备。”从何说起?以何为据?前已论及,武王伐商,已自称王,不称王伐商,则以臣伐君,是为叛逆;称王伐商,则为两国相争,吊民伐罪。蔡注武王是时为诸侯,不确。武王时麾八百诸侯伐商,岂仍一镇诸侯?六卿未备,有可能。其时军务为重,戎马倥偬,职官之设,政教之施,礼仪之备,容后从长计议。

六师事见《泰誓》下,文曰:“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前已说明,武王伐纣时已称王,已有六师。退而言之,即使其时武王未称王,但与纣之军对抗,亦当有六军。周礼·夏官·序官》称“一军万有二千五百人。”,史称纣军七十万,若武王只三军,能以不足四万余之军,对纣七十万大军?周军及八百诸侯之军,至少有十余万众,称六军亦何伤?且此三句,明为史家追述武王誓众士事,不入武王誓词。伶州鸠因武王终有天下,追述武王厉六师,史臣亦因武王终有天下,何以不能追述武王誓六师?牧野一战,武王功成,是谓武成。《牧誓》与《泰誓》之隔,不过旬日,旬日之间,即有天下,比之州鸠,更早知武王有天下,何以不能追述武王誓六师?史家述事,往往张大其词,以壮声威或惨烈。《史记》动称四十万众,长平一战,称秦坑赵降卒四十万。战前则赵卒至少近五十万,秦军人数大致相当。长平一地,可容百万之众及其辎重牲畜乎?巨鹿之战,楚亦坑赵降卒四十万,皆史家夸张之词。武王即无六师,而云六师,以壮军威,亦何伤?此能证《泰誓》抄《国语》乎?能证序《书》者远出删《书》者后乎?

《召诰》有“惟太保先周公相宅。”,此纪于营洛之时。孔颖达《正义》:“成王时召公为太保。”此即阎所据。按:太保为三公之一,一般称辅导太子之官为太保。召公为太保,未必是成王始授之职。《逸周书·度邑解》载武王克商不久即有身体不适之感,有“二神授朕灵期”之说,并托家室于周公旦。此时成王甚幼,故武王极有可能设太保之职以授召公,令其辅导成王。《书·金縢》篇之二公,即召公、太公,若姬奭不位于三公,何能居于朝堂,何能为成王近臣,何能称公?退而言之,即以阎氏之论攻阎氏之说,史官多以人所终职而称人之官,《旅獒》起始曰:“惟克商,遂通于九夷八蛮,西旅底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乃史臣敘事之语,焉知此史臣敘此史不在召公任太保之后?武王克商后二年即去世。前敘武王克商后不久即感身体不适,此际任命召公为太保,正当其时。至于“武王时召公尚未也”,阎所据何条?周公、召公之称,亦史家追述,焉有周、召二人,始便称公?

阎谓:“言太保,自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中,召公为太保,保其身体始。见贾谊新书。”成王幼,在襁褓中。“襁褓”二字,常指人之婴儿期,即出生至二三岁间。则成王时为婴儿,不过零至二三岁,召公即为太保。以周公居摄六年还政成王,成王其时必十八九岁,则至成王亲政时,召公为太保已十八九年。西旅底贡厥獒时,召公已为太保多年矣,《旅獒》篇如何不能称召公为太保?阎能证明西旅底贡厥獒时,成王犹未生乎?若生,即使为婴儿,在襁褓中,召公亦为太保也。

阎谓:“见《召诰》有太保字,及《顾命》、《康王之诰》皆然,遂以太保为召公之官,曰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阎意,至《召诰》召公始作太保,其时成王离亲政不远,远非襁褓中婴儿也,贾谊是耶?《召诰》是耶?《召诰》有太保,不等于贾谊《新书》无太保,《旅獒》无太保,阎若璩又一次搬石头砸己脚矣!

《书》无明言周公任何官,惟《毕命》:“王曰呜呼父师,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书》文未称以周公之官命公,蔡集传则曰:“今我敬命公以周公化训顽民之事。”则是命毕公赴洛邑化训殷顽民,并未明确周公是否曾为太师。作疏传者常以周公为太师,孔疏《洛诰》即有“来居臣位,为太师也。”之说,然无力证。《毕命》为古文篇目,按阎等之论是为伪《书》,不足为据。《书》无周公为太师之录。《诗·大明》有:“维师尚父,时为鹰扬。”此师自是太师,其时无军师之称,尚父者姜太公尚之谓也。或者,周公还政成王时始作太师,则此前,如《金縢》所述之时,有周公、召公、太公,周公居何官?太师乎?太公安处?所以职官之任与否,不能据《书》文之有无而定。《书》毕竟以记言为主,职官之设,非其主要内容。

阎称其信《国语》,不信《武成》。其信什么,不信什么,个人自由,要人信则必须讲理。阎谓:伶州鸠曰:“王以黄钟之下宫布戎于牧之野,故谓之厉,所以厉六师也。”此言可信耶?周公制礼作乐,人所共知。武王伐纣时有没有黄钟之下宫这此说法姑无论,但临阵即戎,有此阵法耶?此种阵法又是什么阵法,阎若璩能说个子丑寅卯吗?

阎又谓:“‘伶州鸠又曰,以太蔟之下宫布令于商,昭显文德,底纣之多罪,故谓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三王即金縢所云三王,大王、王季、文王。故作《武成》者亦有大王肇基王迹等语。似当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为先王。何则?果尔,是宣四王之德矣,奚啻三。余是以信国语,不信晚出武成者以此。”

以太蔟之下宫如何布令,敲钟乎?吹管乎?殷之人如何能懂?布令须行诸文字,此文字又如何体现太蔟之下宫?每一字都注上工尺谱?得非今之简谱歌曲乎?博学如阎百诗,恐怕亦不知此令如何布,今之究阎有心得者,能否布出来看看?

阎谓:“似当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为先王。”阎此语不知要说什么,是《武成》未必及后稷耶?伶州鸠只及三王耶?且尊之先王只能及于太王、王季、文王耶?然《武成》有曰:“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先王先于公刘,显非三王,亦非公刘。仅此而论,奚啻三?至少五,是宣五王之德。阎之意,大约是伶州鸠只说宣三王之德,而《武成》却提到了先王“建邦启土”,提到后稷,提到公刘,不合国语只说三王,定《武成》为后人伪作。

伶州鸠是与周景王论乐律,余前言州鸠“以太蔟之下宫布令于商”等说不可信,此不过是战国间诸子托古立言之陈法。《武成》则是武王自伐商归来,祀于周庙,望祭山川,大告武成,并遍告群后,新朝已立,周王已成天下共主,成天子。追述先人功烈,是所必须。周之开基,实自后稷,《诗·生民》一篇即述后稷事。公刘自邰迁豳,使周部族有了更好居所,更大发展空间。《诗·公刘》篇即述此事。大告武成,追述于周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之先王先公,有何不可?至于三王之绩,当然也大肆宣扬。《武成》有:“至于太王,肇基王迹。”《诗·閟宫》:“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周从太王起,已开始打商江山之主意。《武成》述武功之成,伐商之成,不是立神主牌,不能所有先王人人点到。但《武成》所叙之五人,则为必须。追述远祖,说明祖上积德,天眷悠远,非只周家,殷商亦然。唐认李耳为先祖,皇觉寺僧当了洪武大帝,也找了个本家朱熹朱老夫子为先祖,都是这个用意。

阎此条之论,纯属无事生非,《国语》有三王,《武成》何以不能有五祖?阎认定《武成》抄《国语》,退一步,即使《武成》抄《国语》,何以不能加几句抄者自己的话?此为剿袭者常技。战国时可抄《国语》,秦汉时可抄《国语》,比之梅赜,早几百年矣,焉知梅赜此篇《武成》,不是从哪家旧书铺淘得?如姚方兴在大杭头淘得《舜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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