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羌笛魅影

 耕田书馆 2017-04-05
发表时间:2014-10-13 | 来源:中国羌族网
羌笛魅影-四川文明网  http://www./yw/wh/201410/t20141013_294699.htm

  哀怨的诗魂

  只要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对古诗词颇有兴味的人,一定记得并能脱口吟诵唐朝诗人王之涣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一首悲怆的边塞诗。诗人用大写意的手法,为我们勾勒出一幅雄伟壮阔、孤绝险峻、荒凉寂寞的边塞景象。读到这首千古绝句时,我年且尚幼,尽管如此,我仍能从远上云天的黄河,跌宕翻卷至于无穷的万仞山,身陷绝境的孤危之城中,体味到一种开阔、大气、萧杀、冷漠的境界来;我仍能从哀怨的羌笛和薄情的春风中,体味出一种悲怆、怨恨、愤懑、思乡的情怀来。我为之感慨,唏嘘,久久不能释怀。而最让我不能释怀的,就是哪管吹活整个诗篇、吹凉大漠边陲、吹痛多少征人心、吹酸多少读者情的羌笛。

  那是怎样一支笛子,吹羌笛的又是何许人,羌笛又有怎样一副催人断肠的声音?

  我在问,很多人也在问。

  可是那些对羌笛难以释怀的诗人们,像是有意吊我们胃口,故意掩去羌笛的真面目,一如既往地把羌笛幻化作凄切悲凉的意境,透过历史和想象的巨大空间远远地传递给我们。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王昌龄《从军行》)

  白雁兼羌笛,几年垂泪听。(贯休《古塞上曲》)

  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冯延巳《蝶恋花》)

  为问边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无穷。(高适《金城北楼》)

  北风吹羌笛,此夜关山愁。(刘长卿《相和歌辞·从军行六首》)

  …………

  像这样的诗句还有很多。当后世的我们,拾起这些沾满血泪的古老诗篇,读到被羌笛的哀怨之声生生灌满的悲凉诗句,我们的心便会被一种特定的悲愁氛围牵引到历史的疼痛与哀怨中去,以一种敬畏、怜悯、悲恸的心态,远远观望那个特定时空中狼烟四起、征战不休、寒气逼人、征人垂泪的大漠边陲,去想象那个不见其形、不闻其声却愁肠百结、催人断肠的羌笛。然而,我们终将拘泥于想象的匮乏,信任自己的无知,他们已随历史远去,不可追,不可留,不可捉摸,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就像远去的风。

  羌笛从此以后下落不明,成为历史上又一个不可窥探的千古之谜。

  绝处逢生

  谁曾想,就在数千年后的今天,羌笛却在远离大漠边陲数千公里的岷山大川中突然冒出来,因为2008年5月12日的那场8.0级汶川特大地震。那场震惊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空前浩劫,不但轻易夺走十分之一的羌人性命,还将古老的羌文化推向死亡的边缘。羌人的生存告急,古羌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告急!一时间,拯救生命、拯救古羌文化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时间,部队,血液,钞票,物资,志愿者,建设者,拯救者,源源不断地输入岷山之中。在这种既惨绝人寰又感天动地的大背景下,在古老诗歌中若隐若现的羌笛终于浮出历史涌动的暗流,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刺疼我们惊诧的目光,震撼我们疼痛的心灵。

  原来我们以为早已消失在茫茫真空中的羌笛还顽强地活着,它就一直隐秘地活在岷山大川的某个小小角落,活在我们的民族中间。

  在不知道羌族悲惨的迁徙史之前,尽管羌笛顶着一个独一无二的“羌”字,可是我始终没有将它和我们的民族轻易地联系在一起。毕竟大漠边陲和岷江峡谷相距千里之遥,几乎扯不上一点关系。更何况在我的祖辈口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件乐器,哪怕只是一个传说。羌笛之所以有一个“羌”字,那也许只是一种机缘巧合,或者就是一个特定的称谓,和我们羌民族并没有任何的牵连。就凭一个羌字,我怎能凭空说出五百年前我们曾经是一家的妄言?当我参照汉史捕捉到一些关于先祖羌民的辛酸足迹和羌笛的悲凉身影,知道了羌笛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仍然信任我的无知,羌笛在几千年前就死掉了,死的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就像它生前那样,前后都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笼罩。那些沾满血泪的古老诗篇,是羌笛生命勃发的台地,也是羌笛最后的墓地。

  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墓碑上只有两个字,是空洞,而不是羌笛。

  无所谓有,也就无所谓珍惜,我们的民族怎会为数千年前不慎遗落的一颗珍珠而愧疚、怀念永世呢?因而,我们把羌笛彻彻底底地忘了,就连它的名字也不再提起。亦或是,羌笛本为我们先祖羌民随身携带、宣泄情感的俗常之物,被善于捕捉悲情的大诗人们孕育成一颗在诗歌中闪闪发光的珍珠。当那个风雨飘摇、征战不休的时代偃旗息鼓,当诗人们回归平静安宁,当我们的先祖羌民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岷江峡谷中扎下了坚实的根,我们的羌笛便结束了它表达哀怨、呼唤春风的神圣使命,归隐,消失,或者流落江湖。

  现在,消失数千年的羌笛终于出现了,在汶川大地震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在岷江峡谷中少有的几个羌寨里,从几位年逾花甲的古稀老人口中徐徐吹出隔世的荒漠之音。映照古诗,参照历史,对应现实,我们迎接羌笛到来的心情,真是百感交集、悲喜交加。

  也许,这就是羌笛的命运。不过,它有血有肉地活着堪称音乐史上一大罕见的奇迹。与那些重见天日、锈迹斑斑的古老编钟相比,羌笛日渐枯萎的生命还汩汩流淌着鲜活的血液,发出真实而又古老的声音。这本身就是一种穿越时空的生命奇迹。

  那么,我们就从羌笛出发,来解答我们最初的疑问,羌笛到底是怎样一支乐器,吹羌笛的又是何许人,羌笛又有怎样一副催人断肠的声音?

  从传说中走来

  关于羌笛的最初起源,在羌笛传人中有这样一个传说:我们的祖先还在大西北地区游牧时,有很多硕大的老鹰盘旋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它们时常叼走牧羊人的羊,令牧羊人非常的恼恨。为了报复老鹰,他们在捉住老鹰后,在它的翅膀或是腿骨上取毛、钻孔以泄愤怒,还把这些鹰骨拿来策马扬鞭。后来不知哪一位牧羊人,某天无意间将野草插入鹰骨的孔洞里,结果风灌入鹰骨之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牧人效仿吹奏,产生了最原始的羌笛。

  这虽然只是一则传说故事,并不能确证羌笛的真正起源,但它讲述的内容和羌笛生发的历史背景、古羌人的生活地域和生存方式、羌笛的最初材质非常吻合。冉光荣等所著的《羌族史》就这样说,羌笛系秦汉时期游牧西北高原的古羌人所发明。早期的羌笛是由骨制,仅有三孔或四孔。《风俗通》称,汉武帝时丘仲作笛,其后又有羌笛。并进而指出,古羌笛长尺四寸,因出于羌中,故名。羌笛在汉代又称为“吹鞭”,顾名思义,就是一物二用,它既可以当作吹奏的乐器,又可以当策马的鞭子,还可以在放牧时作为相互联络、沟通的工具。早年的羌人,在西北草原上与其他民族互相杀伐,又互相融合。于是马背上的羌笛,逐渐流播四方。尤其是四处征战的征人,羌笛成了他们朝夕相伴的乐器。羌笛就这样进入史学家和大诗人们的视野,成为历代文人笔下的“宠儿”。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说:“ 笛, 三孔筒也,羌笛三孔。”《羌族史》称,羌笛在西汉以前只有三四个按孔。到公元前一世纪,一位叫京房的乐人在后面加了一个最高音的按孔,才有五个按孔,始能奏全宫商角徵羽五音。此说也出自《长笛赋》:“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易明所加孔出后,是谓商声五音毕”。至于何时由五孔演进至现在的六孔,已不可考。同样难以考证的是,羌笛何时由早期的横吹,演变为现在的竖吹。

  到了明代,羌笛成为宫廷的正式乐器,明史载,洪武元年定殿内侑食乐,羌笛即为“四夷舞乐”之一。

  随着羌人的不断迁徙,逐渐退出大西北,退出历史的大舞台,进入岷江上游的岷山大川之中,由于此地盛产油竹,为羌笛制作提供了新的原料,羌笛的形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通史》中这样写道,距今4000多年前的轩辕黄帝的乐师伶伦,采用昆仑山(岷山)之作做成了第一支竹羌笛(伶伦伐竹作笛)。

  东汉马融《长笛赋》道:

  近世双笛从羌起,

  羌人伐竹未及已。

  龙吟水中不见己,

  截竹吹之声相似。

  剡其上孔通洞之,

  裁以当簻便易持。

  羌笛材质的变化,从一个侧面见证了羌人由草原到高山、由游牧到农耕的变迁,也有力地说明了羌笛为何从主流视野中消失,在岷山大川中的羌人部族得以延续的原因。

  古代的鹰骨羌笛,实属罕见,我们已很难见到其真容。现在的羌笛,在5.12汶川大地震之后,我曾在博物馆亲眼见过一次。它由两根长约15至20厘米,直径1厘米左右,孔洞大小一致的竹管并在一起,用丝线缠绕,管头插着竹簧,形似一双整齐的筷子。每个竹管上设有六个按孔。你别看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乐器,材质要求却非常高,需在深秋时节到岷山高处寻找皮子薄、水分少、韧性好、硬度高的高山箭竹。如果用一般的竹子制作羌笛,不但容易坏,声音比较沉闷,不够响亮。制作工艺非常复杂,需经过炕干、油泡、去皮、打孔、上漆、制作哨口等一系列工序,任何环节都必须做到十分精细,不能出现任何偏差或失误,不然就报废了。尤其是制作哨口,难度极大,要求极高。一支羌笛,其音调、音质、音色、音韵,皆取决于一对哨口的质量。它与管身一样,也是箭竹制成,仅仅是薄薄的一层簧片,用刀子在极细的箭竹上削出一个片。看似简单,但每次材质、用力的毫发偏差,都会造成哨口无法配对。因而,从采竹到最后成型,制作一只羌笛几乎要用一年时间。由于制作难度极大,当今能制作羌笛者,不上十人。这也是羌笛为何日渐式微、只能在极少数人手中存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穿透历史的声音

  2012年5月,我应邀参加了在茂县举办的“相约茂县”阿坝州作家培训笔会。巴金文学院非常重视此次培训,特邀阿来、熊召政、王干、吴克敬、阎真等几位名家来为我们现场授课,让我们收获不小。就在培训会结束的那天晚上,主办方搞了一台小小的文艺晚会,因为时间尚早,我们三三两两、懒懒散散地依靠在演艺厅外的过道走廊上吸烟、闲谈、张望、等待。

  就在这个时候,在走廊的另一头,一位身材高大、五官敦实、盘着头帕、穿着精美羌绣长袍的中年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站在一群花枝招展的羌族姑娘和英俊潇洒的羌族小伙中间,像一座大山一样踏实、沉稳。看那身高贵、艳丽的装束,他一定是为表演而来,可是在这个靠青春吃饭、靠嗓子叫板的舞台上,他能表演什么,他有什么绝技?我禁不住好奇的诱惑,走过去套近乎。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主动热情地向我介绍:这位是“羌笛吹奏与制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著名的羌笛演奏家何王全。

  羌笛!何王全!我心里猛地一惊,肃然起敬,赶忙热情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那双和羌笛亲密无间的大手。

  何王全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在汶川大地震之后,国家把传统的古声部羌歌、羌绣、羌笛、释比文化等列为重点保护对象,实施了一系列古羌文化抢救、保护、传承措施。羌笛绝处逢生,应运而起,羌笛背后的神秘传人也随之浮出水面。他们是茂县赤不苏雅都乡哈哈寨的龚代仁和茂县赤不苏雅都乡四寨的何克之,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几乎是那一代仅存的羌笛传人。龚派何派,被称为羌笛的两个门派,其实也就自此二人而立。下一辈能成气候者,就数何克之的亲传弟子、茂县黑虎羌寨的何王全和茂县歌舞团团长陈海元。要不是他们,曾在我们民族中间广为流传、在大西北地区风靡一时、在诗歌中名声大振的羌笛恐怕真就名存实亡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是民族的希望与骄傲,理应得到尊重。

  晚会开始后,作家们在舞台上诗情澎湃,舞蹈演员们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歌手在舞台上真情歌唱,好不热闹,可是,我的心却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住了,耳朵里呼呼吹拂的却是唐宋以来羌笛卷起的一阵又一阵旋风。今天晚上,就在下一秒,我将要解开羌笛神秘的面纱,真真实实地听到古老历史的脉动、先祖羌民的心跳、传奇羌笛的声音。那种声音,我想象了很久,期待了很久,我的激情已经不允我的心离开为之搭建了很久的梦想大舞台。

  终于,在数千年后的岷江大峡谷中的一个小舞台上,一个叫何王全的古羌人后裔,缓缓走出浓浓的历史迷雾,走进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庄重地站在我们的面前,站在旋转的舞台灯光下,只见他双手缓缓托起那只传奇的羌笛,放在嘴里,鼓起腮帮,轻轻一吹,一股清澈、纤细、高亢而略带悲凉、沙哑的声音,从小小的竹管里猛然爆发而出,宛如一道金质的强光,啪地拍打在我的心坎上,动人心魄,透彻心灵。恍惚间, 我进入了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上,看见一位身披兽皮的牧羊人,盘腿坐在一片白云下吹起悠悠的羌笛,一群洁白的羊群诗意地散落在他的周围。随着笛声由缠绵悱恻转入急促高亢,我分明看见在寒风猎猎的大漠边陲,在烽烟四起的古战场,在冷月凄清的城楼上,在辗转迁徙的人群中,有那么一个高大的身影,横空吹奏着一支巨大的羌笛,我分明听见了那笛声里生离死别的痛苦、失魂落魄的漂流、无边无际的哀怨,还有坚强不屈的悲壮、永无止尽的渴望。渐渐地,那高亢而悲凉的声音幻化成一条宽泛的河流,一步步冲垮我内心有组织、有预谋的想象与情感,冲散我现存的肉体与灵魂,分化,消散,迷失,像失语的天空,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历史与羌笛在我心中投射的光影,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哀怨的羌笛唤起了我潜意识中的悲凉情结,当那清澈、纤细、高亢而略带悲凉、沙哑的羌笛声嘎然而止,我像等待复苏的春天,慢慢睁开迷茫的眼睛,看见那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就那样真真切切地站在我的面前,他是那样高大,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脸。

  那是一张牧羊人的脸,在他的手中就紧紧握着那支吹奏了几千年的小小的羌笛。(任冬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