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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对句发展的三个阶段角度欣赏两首宋诗

 杏坛归客 2017-04-08



从对句发展的三个阶段角度欣赏两首宋诗


杜华平


对仗大量运用始于晋朝。从两晋到唐初,诗人、骈文家在对仗上穷极工巧,为对仗艺术奠定了较好的基础。到唐初形成的对法至少有几十种(日人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有较多的记录)。但是,检阅晋至唐初的对句,令人感到工谨有馀,而略显呆板,对仗的上下两句之间往往过近,缺乏足够的张力,甚者还有生涩或合掌之病。到盛唐王维、杜甫、岑参等人出现,这种情况才有比较大的超越,有几个表现:一是对句的表现功能得到了很大拓展,不仅可用于描写景物,也可用于叙事、说理。二是对法方面,有助于改变常规对仗凝滞、板重毛病的“流水对”以其流畅自然的风格,得到众多诗家的钟爱。三是描写类的对句在情景结合上,也达到了过去未达到的新高度。四是打开思路,发挥虚实相生、有显有隐的语言表现功能,增大上下两句的张力,使对句可有更加丰富、厚实的内涵。在这方面,杜甫亦堪称“诗圣”。

宋诗又在唐人基础上继续有所拓展。宋代律诗中的对句,上下两句大多隔得很远,构思匪夷所思。不妨欣赏两例:


横  山  阁

许景衡

一笑楼头属晚晴,我曹此乐最难名。玉樽浮蚁一样白,青眼与山相对横。个里风流终古在,世间荣利过云轻。未应暮色催归思,天外娟娟新月生。


许景衡这首诗写的是福州的横山阁。这首诗是纯宋诗风格,一开头便是非常典型的宋诗写法,“一笑楼头属晚晴”中把交代性的“晚晴”仅作为首句的一个局部(唐诗往往就这两个字的意思要写一句甚至两句)。这句意思说:在晚晴时候我们登上横山阁来赏景、笑乐。“我曹此乐最难名”就是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快乐是最难以表达的。下面就具体说怎么快乐。“玉樽浮蚁一样白,青眼与山相对横。”这两句的对法是唐人不太有的。上句其实是为了配下句而写的。下句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登上了楼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青山,对青山我们很喜欢,于是以“青眼”相对(“青眼”本是对人而现在用来对山)。颔联承接首联登楼的意思,任务是要写凭栏所见,这个内容是通过第四句来实现。为了与这句话配,现在用“玉樽浮蚁一样白”配。他们在楼上看了山还喝了酒,与“一笑”“此乐”这一面也紧承了。从写法看,喝酒不写别的,只写酒杯是白的,里面盛的酒也是白的,这两个东西一样白,他故意把这两种颜色(“白”和“青”)放在一块造成一种很有趣味的表达。下句的“青”是两种青,一个是“青山”,一个是“青眼”;上句的“白”是两种白,一个是白杯子(玉樽),一个是白酒(浮蚁)。 将登楼赏景之“乐”写得如此机趣横生,这是宋诗的一大特点。“个里风流终古在,世间荣利过云轻。”把当前观赏自然美景所获得的感觉提升为《世说新语》中常说的“风流”(这是自古以来文人都追求的),以此与世间的“荣利”构成意蕴上的相对。这两个词六朝人万万想不到用来构成对偶。“终古在”和“过云轻”这样的宽泛对法,也是六朝到唐诗中少见的,但在宋诗中却时时可遇。另外,颈联这两句放在一起构成对仗,挺奇怪,读上去感觉简直是散文句,但是细细观察,除了“风流”和“荣利”在意蕴上相对外,“个里”和“世间”也属于匪夷所思的巧对。可见,颈联在散文句的语感中,把工对、宽对相互结合,处理得既自然又有内在的深度。这种对仗,是宋人创造的。最后稍稍说明下这首诗的末尾两句“未应暮色催归思,天外娟娟新月生。”此前六句有描写,但整个描写显得很硬朗,所以在末尾改用很娟秀的句子,整首诗的味道因而就显得很奇妙。

[注]大家可能会问这首诗是不是律诗,如果是律诗,这句话的平仄是怎么回事啊?“蚁”和“样”都是仄声,这里用了一种很特别的平仄格式,初学者可以暂时不管。学得比较好的可以对照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来学习这种格式。杜牧这两句与“玉樽浮蚁一样白,青眼与山相对横”平仄一样。“百”和“十”都是入声,“南朝四百八十寺”是平平仄仄仄仄仄。这首《江南春》是近体诗。


次韵裴仲谋同年

黄庭坚

交盖春风汝水边,客床相对卧僧毡。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


黄庭坚这首诗整体感很强,容易欣赏。裴仲谋写了一首诗给黄庭坚,黄庭坚次对方的韵。这是一首唱和诗。“交盖”意思是你坐的车的车盖和我的相碰,形容两个人迎面相碰。“交盖春风汝水边”,是说在春风里在汝水边我们相逢了。“客床相对卧僧毡”,是说相逢之后两人就找了个寺庙住在一起。“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你在舞阳做县令(“舞阳”是一个县),我在叶县做县令(“叶”也是一个县),“舞阳去叶才百里”,舞阳离叶不过百里之远。“贱子与公俱少年”,我们两个都很年轻,“贱子”就是我,“公”就是你。大家注意,“公”在古代是对长辈的敬称(称长辈不能用“君”。“君”一般是对平辈、晚辈的称呼。这里,两人明明同年,黄还称他为“公”,可见格外敬重)。“舞阳”和“叶”是地名,“贱子”和“公”是人名,构成对仗;“才百里”和“俱少年”意思对得也没问题,对得很好。但是这两句话合在一块想表达什么意思?我们两个相隔的很近,我们两个都很年轻。这里显然故意省略掉一些东西。省略掉虽然我们两个相隔的很近,我们两个都很年轻,但是我们很难相见,现在却在春风里在汝水边意外相逢。作者有意识把一部分东西省略掉,在字面上写一部分,在字外藏着一部分。读懂这四句,后面才能读得懂。“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各位请仔细看,上下两句的意思隔得相当远,之前还说“俱少年”,现在是“白发齐生”,这显然是生活、社会把两人逼得过早衰老了,在这个社会上混太艰难了。“白发齐生如有种”,我们两人都生了好多白发,既然如此只能回家去了(城市套路深,不如回农村)。但是下面这句又把这条路堵掉,回去也得有地方去啊,“青山”是要用钱买的,可我们“无钱”,只能继续在社会上混了。“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是说江南的“烟沙篁竹”(江南的景),只能输给鸬鹚鸟来欣赏领略,本来是给我们领略的可我们却没这个福分。回味一下,中间两个对仗句对的多么有功夫,相当难写出来的。“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省略掉多少东西。下面“白发齐生如有种”背后也省略了多少东西,配上“青山好去坐无钱”,把在社会上混写得那么的无奈。对自然美的喜爱在这里也表现得非常深刻。

概括起来说,许景衡《横山阁》对仗的特点有二:一是颔联在表意上故意把重心放在与“乐”关系不大的色彩上作文章,形成趣味。二是颈联把工对和宽对互相结合,形成似工巧似随意的散句式效果。而黄庭坚这首《次韵裴仲谋》则着重在颔联两句之外、颈联两句之间故意制造很大的留白。语句表面上出现的,指向语句背后。诗人隐藏的东西,成为理解诗意的关键。宋人的对仗,就是这样在唐人对仗上继续向前迈进了一步。在宋诗中,对仗的工、切,被视为雕虫小技,大开大合、灵动自如、意趣横生,是宋诗对仗的新追求。显然,对仗到达黄庭坚等人手上,可以说已经登峰造极,再不可能有更高境界了。后世的对联,不过是在杜甫等唐人的技法和黄庭坚等宋诗技法之间有所偏倚或加以融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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