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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娘

 天马星空518 2017-04-10

凤娘

 

题记: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告别故土,告别亲人,告别熟悉,告别柔软,每一场告别都是一个结束,和另一个开始,也不全是酸苦,还有喜悦,还有欣慰,还有飒爽,还有无奈,直至最后告别自己。

 

写有凤娘名字及生辰的纸幡彻底与山崖上的白雪相融时,唢呐声起,炮仗回荡。

几乎来凤村所有的人们都身着孝衣虔诚而凝重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被高高抛洒的纸钱在风中飞舞,挡住了惊悚的麻雀们四处逃窜的路。

我理所应当地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没有痛哭流涕,只是感到心头一阵紧似一阵,手中的孝棍拖在地上,发出无声的悲痛。突然想起凤娘在我小的时候常教我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时间总是按时收回那些它曾慷慨赐予人们的一切往事和魂灵,而世间从来都是往来两清互不相欠。因此,生活中的人们大可不必抱怨生活。生活有生活的脚本,人们有人们的角色,凡事都是此得彼失,或者此失彼得。

 

(一)死生

 

这个被全村老小都称之为“凤娘”的女人,是来凤村冷氏家族的第十一代族长。

听老辈人讲,之前村子不叫来凤村,叫做冷家村,是由一个冷姓家族逃难至此逐渐形成的。或许是当年吃了要命的官司,不得已才举家迁移。冷家的家风甚严,先前嫁到冷家村的媳妇或入赘到冷家村的女婿必须改姓为冷。也曾遇到过死活不从的,但族长的绝对权威和家族的丰厚体恤,几乎彻底打消了所有的异类者。多少年来,历经一代又一代人的遵从,成了定规。直到凤娘来了之后,更准确地说,是凤娘被全族人推举为族长之后,在她的提议下,经族人商讨,今后嫁娶之人不必改姓冷,这才有了来凤村的村名。

当然,这些都是村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至于真相,是记在家族史中的册子里的,没有几个人能看到。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所有的村民对凤娘都异常的尊重,甚至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

没有人知道凤娘之前姓什么,家在哪里。而我的印象中,祖母一直就姓冷,大名叫做冷子凤。前些日子,我放寒假回来,曾和凤娘聊起这些事情。她一改往日的严厉,凝视远方,淡淡地说,晓得了何妨,不晓得又何妨,都是过去的事了。之后便是好长一阵的静默。我似乎看到凤娘内心藏有无以言说的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而后,凤娘又一脸肃穆地过问了我的学业和生活等等,我一一如实回答。

凤娘是无疾而终的。这多少让村里的老少们措手不及。但很快,按照规制成为新族长的冷三爷,及时地将人们的悲痛和慌张引导到安顿凤娘的后事上来,并一致形成共识:必须按最隆重的规格安葬凤娘。

丧事所需的各项费用,按照族规,凤娘之前设立的家族基金是万万不能动用的。这些年来,接受过基金周济的人们一再的反哺感恩,挡也挡不住,基金的数字已经变得很庞大了。没有人知道凤娘当初自己带头拿出积蓄设置家族基金的初衷是什么,但从之者众。后来基金所发挥的作用令所有人称赞不绝。凤娘的丧事,再一次点燃了人们的激情乃至疯狂,大量的财物蜂拥到祠堂中,直到新族长冷三爷严厉制止后方才停止。族氏会议开得很久,一直到凤娘去世的当天深夜,大伙才把丧事的巨细事务商量妥当。

正当人们准备连夜着手操办时,娟子却哭丧着脸急里慌忙地出现在祠堂的院子中,颤颤巍巍地把手中的一张绢纸递给了柱子,柱子瞅了一眼,连忙送到冷三爷的手中。三爷看罢,顿时老泪再生,望了一眼祖宗牌位,喃喃地仰头叹到:凤娘啊!您虽委屈,却是大义之人啊!

大伙不知就里,忙小声问柱子什么情况。柱子不言语,眼泪叭叭往下掉。

在冷三爷的示意下,我拿起那张绢纸,轻轻念到:

 

昔年有缺,今生无憾。

如若作别,便如来时。

尔等有义,切切随简。

天阔思涯,自有留回。

 

——子凤

 

(二)契阔

 

家族的老人们再次哭成一团,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嚎啕大哭。哭声很长久地在祠堂和村子的上空盘旋。漆黑的夜色,掩饰不住人间的离别之痛。通明的灯火把夜色熏得愈加发黑,像是在阻止昼与夜的告别。

祠堂外聚集着越来越多的等待族氏会议有关凤娘出殡安排的人们。男人们无一例外地在削制着孝棍,女人们无一例外地在剪制着纸幡。这是唯一不用族长发令而又必须做的事情。人们时不时透过祠堂窗扇里明亮的灯光望上几眼。不知何时,祠堂的门打开了。

“乡亲们!凤娘她老人家走前曾留有遗言,一切随简。家族的意思是,灵堂摆设坟茔棺椁各类从简,气势却定要惊天动地泣鬼神!”

众多的哭声再次响彻夜空。

在被各类仪式裹挟着的这几天,我的脑海中一直闪现着祖母平日里的模样,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太多的悲伤。倒是柱子和娟子却是在偶有的闲暇里偷偷地抹着眼泪。直至出殡的那一天,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长长的“起”字被人喊出,凤娘的棺椁被十六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抬起时,又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长长的“落”字被人喊出,凤娘的棺椁被十六个壮汉小心翼翼地入土时,我突然感到面对人生诀别,竟是这样透彻的钻心的痛。

七七之后,冷三爷突然找到我,让我随他到祠堂里去,好像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让我知道。

当我郑重地从冷三爷手中接过家族史册时,我看到族长的嘴唇在不停的颤抖。良久之后,我听到这样的话:囝子,凤娘交代过,等她老人家百年之后,一定要让你知道事情的所有真相,但一定不要让你爹娘知道。我的脑海中立刻闪现出柱子和娟子偷偷抹眼泪的情景,顿时感到这对柱子和娟子是多么的不公。

三爷轻轻拉上祠堂的中门。我能听到他轻坐在中门下台阶时发出的叹息的声音。

我从晌午一直看到午夜。不知经历了多少回的泪流掩卷。

当我走出祠堂时,冷三爷艰难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只是问了一句:看完了?我说:看完了。

在此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家门。我强忍悲痛地回望着祖母曲折艰辛、坚执冷静的一生。以下是我记录的最为客观的文字,尽管在此过程中我曾愤怒地崴断过三支笔,撕扯过无数的纸稿,但我发誓,我只是凤娘传奇一生的忠实记录者。

 

凤娘十五岁之前是生活在她出生的那个地方的。跟这里的来凤村一样,也是一个山脚下叫做郑村的村落。那时的凤娘小名叫作凤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难以置信的是凤子出生在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从小聪慧好学,爹娘自是百般疼爱。在她五岁时,便在自家的私塾里跟着先生习文练字。长至八岁时,她已经能非常隽秀地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大名:郑毓凤。

凤子的父亲原先是在省城做中药生意的,大大小小有好几处“济世堂”店号,在省城的地界里虽算不上数一数二,但也小有一番名声。就在父亲和母亲成婚后的第二年,受战事影响,生意日渐凋敝,无奈只得暂时歇业,到父亲的乡下修整,以待他日再续。靠着打拼的一些积蓄,父亲先是置地盖了一处不小的院子,继续操持医药之职。在凤子出生的那年,父亲索性又置办了一些田地,雇佣了七八个长工,并修建了一所医舍,打算长久在此安家。由于父亲的精心经营以及他乐善好施的性子,很快的便成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户。

 

(三)有缺

 

凤子十五岁时已是出落有致的模样了,加之家境优渥,父母早将她的婚约大事商定,也是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双方家长甚为欢喜,尤其是在订婚宴上,未来的公婆和夫婿更是对凤子赞赏有加,百般珍爱,并一致约定将婚期定在来年的秋收时节。

然而凤子并不想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她想多学些医药方面的事情,好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多一些保障。但父母之言,凤子又不能也不忍心拒绝。

凤子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大家闺秀的傲气,似乎天生就对医药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甚至能轻易地应对乡亲们的小灾小病,并博得乡邻们的刮目相看。她不止一次地向父母表示想走出乡下到省城读书求学的意思,而父母总是以时局不稳为由加以拒绝。

此时,城里的枪声此起彼伏,匪患猖獗,大量的难民由城里涌向村庄,宁静被打破了,凤子家的医舍更加忙碌了。凤子的勤奋和善良,在此时俨然成为难民心中的生的希望。在目睹着乱世的苍凉中,凤子愈发地钻研中药的神奇,以便能更多地救助需要帮助的人。

很快,家中积攒多年的各类药材日渐短缺,而需要救治的难民依旧不断涌来。

经由乡绅们的反复商议,决定让郑老板也就是凤子的父亲亲自出马到外地采购急需的药品。

 

(写到此时,我真的不敢不愿不忍再详细记述下去。一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对上苍咬牙切齿的恨,一次又一次地刺痛着我的心脏,让我窒息,让我绝望。请原谅我作为凤娘的长孙而不该具有的家族刚毅品行之外的懦弱。)

 

如果凤子的父亲当时以世乱为由拒绝乡绅们的安排。

如果凤子的父亲当时严词拒绝凤子想看看世面的反复请求。

如果凤子的父亲当时没有突发疾病在旅馆的床上奄奄一息。

如果凤子没有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冒险寻找大夫而是等待。

如果没有人性中的恶在乱世中的恣意膨胀。

 

医者仁心,却医不了这世间的恶。

 

不知历经了多少个恐惧和绝望的日子,凤子被贩卖到不知离家乡有多远的另一个看上去似曾相识的却又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村子——冷家村,成了我爷爷福子的新娘。

 

而这些事关凤娘一生命运的坎坷变故和痛楚委屈只化成了她遗言中的四个字:昔年有缺。

 

我无法想象和感受当时娇小无助的凤娘所遇到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形。只是冥冥中看到凤娘那严威的脸庞下曾应该有的仇恨、隐忍和无奈。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四)思涯

 

事实上,每一个迎亲的族人们心里都清楚,在欢快的唢呐声中徐徐而来的花轿里,凤子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

是冷家村的贫穷让这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冷氏家族日渐凋敝的。不知从何时起,眼看着冷家村人丁不旺的危机趋势,老族长默许了以家族周济的名义从外地“买亲”,以期达到香火传承。尽管这一做法与祖辈的善行信度大相径庭,但残酷的生存现状不容人们正视良知。

凤子之前已有过好多个“买亲”先例。更为重要的是看上去村子里的孩童也的确比以往多了许多,冷家村似乎正在走向繁荣。因此,对于凤娘的到来,所有冷家村的人们都是欢天喜地。

成亲宴席一直吃到深夜。直到福子的娘大声喊叫着该入洞房了,人们才开始逐渐离去。

在新房里陪着凤子的女眷们,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而凤子始终不吭一声。福子走进房里时,凤子被捆绑多时的双臂才被松解。凤子如火的目光着实让福子酒醒了大半。倏地,凤子从桌上抓起一只筷子,使劲折断,将锋利的一头抵在喉下:别过来!

千万别,我只想给你倒杯水。

滚。

要不你先吃点东西吧。

滚。

福子微微颤抖的拳头流露出毫无底气的凶狠,脚又向前迈了一步,却又触电似的退了两步。

鲜血顺着凤子手中的筷子缓缓地涌了出来。

我,我出去,你,你可千万别再伤着自己啊。

福子出来时已是满脸的汗,福子的爹娘摇着头叹气地把新房锁上,轻轻说了句:别急,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新房内的凤子本来就已抱定如果福子硬来她就一死了之的念头,却不料福子如此的不堪相逼。

她想起了在旅馆病床上的父亲,想起了在村里焦急等待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未来丈夫,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我要逃出去。

挨到鸡叫三遍之后,福子打开了门,再次看到凤子如火的目光以及抵在喉下的筷子。

福子远远地放下手中的早饭,喃喃地说了一句,吃点吧,一会儿带你看郎中。

 

按照族规,凡外逃的新娘要被鞭罚,且一次比一次狠。

凤子一次都没哭过。只是身上的伤一次又一次地拖延着她下次出逃的时间。倒是好几次,福子坐在床边望着伤痛难忍的凤子哭得伤心。

求你了,别再逃了。

……

这里很偏僻的,到下一个村子至少有一百里地。

……

这里从来就没有人能逃出去。

……

福子看着凤子手中已经磨得很锋利的筷子,不敢再做声。

 

很快,当凤子第九次被抓回来的时候,族长注意到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凤子之前,凡是外逃的人出逃最多不超过三次。在鞭刑的恐吓和村庄的偏远之下,除了屈服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

终于,族长发了狠话,如若凤子再次出逃,连同福子一起,将被处死。

村子里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刑罚,从来没有过。

 

(五)偕同

 

那一晚,凤子和福子进行了自六个月以来凤子到达冷家村之后的第一次交谈。毕竟,凤子每次鞭罚之后都是福子悉心照料,并无半点非分。看得出,福子是个本分人。

凤子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却木讷寡言的男人。大大的眼睛里,从未闪现出一丝的恶意和狡猾,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憨厚,但内心是善良的。就在第七次凤子外逃被抓之后,福子竟然能按照凤子的比划,到村子的后山上挖到合适的草药。而在此之后凤子遭到三次鞭罚时,福子仿佛是在等候似得早早就准备好了草药,并按之前凤子的示意,将草药捣碎配着白酒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看到这一切,凤子心里有些许的欣慰。至少,上苍在愚弄自己命运的同时,并没有将所有的希望彻底堵死。

想到这儿,凤子向福子投去一个感激的微笑。

福子立刻就像个孩子似的挠头咧嘴,发出憨厚而低沉的笑声。

凤子知道了福子是家里的单传,今年二十五岁。福子家在村子里有很好的口碑,只是因为土地贫瘠,每年从地里打出的粮食也仅够他们家人自己吃,根本就没攒下什么积蓄。福子一身的好力气,闲暇的时候就帮乡亲们做做农活,从未偷懒过,乡亲们自然也就愿意周济他们家。只是,村子里的娃娃们从小就相应的定了亲,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姑娘能轮到嫁给福子。无奈,最终在族长的提议下,每家每户都出些粮食,换成现钱,托人买亲。

当福子知道了凤子的事情之后,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我害了你。

我该死。

要不我帮你逃走吧。

凤子一下愣住了。

你不怕死吗?族长说了,我再逃的话,不管成不成功,你都得死。

不怕,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了,不能再害你了。我知道后山上有一条小路,翻过山,再走六十里地就安全了。

那你怎么办?

我,我大不了出去避上一阵子。

为了确保出逃计划能够成功,甚至有好几次福子特意带着凤子在村子里瞎转悠,尽可能多地让村里人以为凤子是铁了心地要跟福子过日子了。

福子,你小子这下可真有福气了,这么俊的媳妇儿啊。

我说福子,赶明儿让你媳妇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也让你爹娘乐呵乐呵。

面对族人们的说道,福子只是一个劲儿地笑。这多少让凤子的心里产生了一些愧疚。

机会来了。

不知何故,村子里突然发生了一些变故,有好几户人家莫名其妙地全部发烧,身上开始出现肿痛。族长与家族的长辈正忙着为此商议对策。

一切准备就绪。

趁着人们慌乱时,凤子和福子决定提前行动。当天深夜,他们带着绳子与干粮,悄然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夜色中。

这是凤子来到冷家村之后最为周全、最为心安的一次出逃,当然也是凤子的最后一次出逃。

然而一切都未逃过老族长的掌控。

当晚,凤子和福子直接被绑在祠堂院落中间的柏树上。

老族长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明早处死。

 

(六)天阔

 

后半夜的星空,繁星点点,却无半丝寒意。

凤子和福子几乎是背靠背绑在一起。这是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如此近地靠在一起。

看,天上的星星多亮啊。

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你,反而害了你。

听我爹说,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

你想你的爹娘吗?

想。

福子终于大声地嚎哭起来。

别这样,这就是命吧。

你,你恨我吗?

不恨。其实你是好人。

我们算是夫妻吗?

……

 

祠堂里依旧灯火通明。族氏会议还在商讨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病情。前几日,村子里举行了隆重的祈福仪式,但糟糕的情形仍未改变。

 

老族长,是不是那个女人的缘故?之前我们冷家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灾难啊。

会不会是,是老天爷,在,在惩罚我们啊?

要不,明天把她放了吧,留着也是祸害。

……

 

远处突然传来嘈杂的吵闹声,村子里的狗大声地狂吠起来。

不好啦,老族长,出大事啦!老族长……

祠堂的中门打开了,老族长披着外衣疲惫地踱出来。

吵吵个啥?

老,老族长,大事不好,二娃家、六子家,还有五婶家,全死了!

什么?全死了!?

老族长惊得一下子抖掉了披在身上的外衣。

怎么会这样啊?走,快去看看!

 

天亮时分,村子里的人全都聚集到了祠堂门口,极端的恐惧之下,人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大伙都直愣愣地看着摆在祠堂院子里的十三具尸体。

被席子裹着的尸体,无一例外地都裸露着已经发黑的小腿。

凤子远远地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惊,心里默念道:难道是……?

死一般的寂静。

没几分钟,先是小孩没忍住,开始咳嗽哭闹。紧接着,陆续有大人开始咳嗽,都是那种仿佛能把肺咳出来的深咳。

老族长像个雕塑似得,杵在台阶上。一夜之间,老族长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刀重刻了一遍。

老族长!

人群外又传来一声让人惊悚的叫喊声。

人们齐刷刷把目光转到一旁。

原来是老族长派出去找大夫的小泥鳅。

老族长,邻村也出事啦!路边到处是死猪死羊,还,还有死人,听他们说,方圆几百里都是这样子。

人群终于爆发出雷声般的尖叫。顿时间,哭闹声,咳嗽声,呼喊声乱作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窒息的味道。

老族长扑通一声跌倒在台阶下。

尖叫声再次响彻祠堂上空,柏树上的老鸦瞬时间四处飞散。

 

大家不要乱!听我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六神无主的人们终于暂时静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绑在树上的凤子。

这可能是黑死病!

人们一脸的茫然,目光中只有对生的乞求,还有焦急。

凤子顿了顿,接着说,这是一种很可怕的传染病,会死很多人的!

这次人们听明白了。尖叫声再次想起。

大家静一下!我有办法!

凤子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再次大声喊到。

 

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凤子回头瞅了一眼被人搀扶着正坐在台阶上的老族长。显然,老族长已经听到了凤子刚才的话。

老族长朝身后摆摆手,示意给凤子和福子松绑。然后,有颤颤巍巍地走到凤子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姑娘啊,你大人有大量!只要,只要你能救了全村的百姓,我便以死谢罪,你来当族长!

 

(七)有义

 

在凤子的果断安排下,众人先是将那些尸首焚烧后深埋。尽管众人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有悖常理,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乡亲,但听清楚了病疫传播的严重后果,恐惧还是战胜了礼仪,纷纷按照凤子讲的办法行动起来。

之后,大家把那些已经开始咳嗽的人聚集在一起,剩下的人则分头关在家中,只留一些身体好的人传递消息,及时向族长和凤子报告情况。

疫情显然还在急速扩散,有咳嗽和发烧症状的人越来越多,死亡每天都有发生。

于是,凤子的果断和沉稳,几乎成了众人生存的唯一希望。更重要的是,在听了她的建议后,大家伙都纷纷用家里的厚棉布浸水,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口鼻。事实证明,病情传播的程度明显降低。

已被传染的人,伤情正在加剧,部分人员身上已经出现肿块。

凤子又制定了三项措施,烧石灰、挖草药、找石膏。这些都是彻底消除疫源的根本物品,也是能否保住冷家村的关键所在。

在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下,人性中的恶渐渐收敛,人性中的善慢慢涌出。所有活着的人包括老族长对风子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大家真的亲如一家,仿佛现在的凤子就是他们的新族长。

后山脚下烧制石灰的地方,几个后生正忙碌个不停。高高的火焰映照在他们的脸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筐又一筐的石灰被紧急抛洒到村子的每个角落。石灰的白,像天上的云,一簇一簇,正一点一点把人们从死亡线上往回拉拽。

山上的黄芪和苦心草已经采的差不多绝迹了,但石膏从哪里弄?

看着凤子蹙眉的样子,福子内心相当不安。这几天,福子几乎跑遍了周边,也没找到石膏。他不停的责怪着自己没有听清楚凤子的具体交代。

看着福子满头大汗的样子,凤子想起当初他走进新房被自己吓到时的情景,赶忙给他倒了一碗水。

凤子啊,都怪我笨,一会我再去找找看,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石膏的。

凤子望着他不言语。

福子又倒了一碗水,三口两口地灌进肚子里。

你不知道,刚才在后山上找石膏的时候,差点快渴死我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水池,我心想能美美喝几口水,没想到那水又苦又咸,差点……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福子一下愣住了,望着凤子着急的神情,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你刚才说,又苦又咸的水?

福子连连点头。

快带我过去。

山路不好走,你还是别去了。再说,水池跟石膏有什么关系呢?

凤子一把拉起福子的手,向后山奔去。

果然,才后山半腰处,有一洼三尺见方的小水池子。凤子连忙将手放到水中,又慢慢地尝了尝味道。在凤子的搅动下,那方池水立刻变得浑浊发白。

福子,我们找到石膏了!凤子兴奋地一把抱住了福子的腰,发出灿烂的笑声。

夕阳下,如撒的阳光拉长了两个年轻的快乐的影子。

在路过烧制石灰的地方,突然一块巨石从半山腰被震下来,直奔两个影子而去。

倏地,只见一个影子猛地扑倒了另一个影子。呼啸而过的山石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烟雾瞬时升腾起来。

 

(八)偕老

 

福子正躺在床上昏睡时,凤子也趴在床边打着盹。此时对福子的牵挂,成了凤子除去消灭疫情之外最为期待的事情了。

凤子看着已经昏睡了多日的福子,轻轻地抚摸着他那粗大的手,感到莫名地揪心,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终于,由石膏、苦心草还有粳米熬制成的白虎汤,成了在这命悬一线保住冷家村的灵丹妙药。

三个月之后,死神的脚步渐行渐远。

尽管此时冷家村已经失去了将近一半的村民,但只要还有人活着,希望就在。

在老族长以及全族人的再三恳求下,凤子终于答应留下来。在凤子的心中,这个先前是那么冷冰冰甚至是充满噩梦的“冷家村”,开始有了温度。而此时,凤子来到这里已整整一年。

时间能抚慰任何伤口。不管生活曾遭遇怎样的曲折与不幸,总归有一天,曲折与不幸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福子是在整整昏迷了十一天之后醒过来的。他不知道的是,这整整十一天来,凤子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在为他疗伤。屋子里浓浓的中药味道,以及院落墙角下堆成小山的药渣,都默默记录着凤子对这个男人的复杂情感。由当初的仇恨和警觉,到今天的感恩和回报,还有那种说不清的挂念,都是凤子放下心中的坚执,与现实握手言和的结果。

你终于醒了。

奥,凤子,你没事吧,伤到哪了没?福子挣扎着要起身。

凤子报之以微笑,握着的手,始终没有离开。

这是哪里啊?

在你家里。

我家?我家在哪里啊?

冷家村。

冷家村是什么地方啊?

凤子突然意识到看似好端端的福子应该是留下了失忆后遗症。

 

当巨石呼啸而来冲向他们时,福子猛地紧紧抱住凤子扑倒在地上。巨石几乎是擦着他们身体滑过去的,不幸的是,在巨大冲力的裹挟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恨恨地砸在福子的后脑上……。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村里的人们时常能看到凤子带着福子四处走动的身影,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心实意地默默祝福着他们。只是福子对什么都好奇的样子,似乎让人们明白了什么,不忍与他们目光对视。

尽管灾后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做,但老族长还是坚持一定要举行一次像样的庆功宴。

与大家脸上洋溢着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族长神情严肃,表情复杂。

乡亲们,这场百年不遇的灾难,几乎要灭了我们冷家村啊,好在,天可怜见,承蒙神明,上天在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同时,又为我们带来一位大义善心的凤子姑娘!没有凤子姑娘的出手相救,没有凤子姑娘的以德报怨,哪还会有我们冷家村的今天啊……。想想之前,对待凤子姑娘的种种不公,我真是恨不能马上以死谢罪啊……。我曾说过,只要能救得了冷家村老少的性命,我定当以死谢罪,并力荐凤子姑娘做我们的新族长!为了我们冷家村未来能生活的更好,希望凤子姑娘和大家伙一定要成全我……。

话说至此,老族长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言。接着,老族长颤颤巍巍地扔掉拐杖,跪地不起。

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抽泣的哭声弥漫在祠堂的每个角落里,和酒菜的香甜裹在一起,不由得让人在喜中悲,在悲中喜。

 

(九)留回

 

凤子真正成为冷家村第十一任族长是在来年的秋收时节。

在她的安排下,冷家村的村民们开始了一系列的自救行动。

开垦的荒地里金色的麦浪正在随风波动,处处是粮食的清香。

后山上种植的各类中草药已拔出地面,黄芪、当归、苦心草,还有白芍、地龙和茯苓。

村子里新建的医舍基本上可以处理日常的小病小灾,特别是女人们生孩子不在是件生死攸关听天由命的事情,冷家村破天荒地在这一年里出生了十多个新生儿而无一例夭折。

就在秋收后的一个夜晚,冷家村的村民们再一次欢天喜地地聚在祠堂里。

在老族长的主持下,冷家村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族长就任仪式。

凤娘族长是冷家村家族史册中记载的唯一一位女性族长,而这一年,凤娘整整十六岁。

 

我想象不出祖母在仪式上接受村民跪拜时内心的感受到底是怎样的。我能想象到当时的村民们是何等的感慨万千,是何等的心悦诚服,是何等的充满希望。不知什么原因,关于这一场面,家族史册中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外娘冷子凤天恩与冷家村,就第十一代族长之位。

 

六十年后的来凤村,人口已约三千有余,比之当初,十倍有余。祠堂亦是翻新了好多回,一回比一回漂亮,族规也变得越来越温暖。只是不知何时,凤娘将冷家村改为如今的来凤村,冷姓之外的姓氏也越来越多。直到现在,能嫁到来凤村,是多少外乡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倒不是说来凤村有多么的富余,更多的缘由是慕凤娘族长之英名而来。

 

还听老辈人讲,当年老族长去世之前,曾发毒咒:任何人不得妄议凤娘任何事宜,否则即为家门不幸。村民们无一不将此作为必须恪守的诺言。大家都明白,忘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或许是对凤娘最好的尊重。

还听老辈人讲,在我爹柱子娶了我娘娟子之后的第二年,我的祖父福子就过世了。他的后半生里,只认识凤子,却是那样的满足。福子走的很安详,一如当年受伤之后只认得凤娘的样子。我的祖母哭得昏天暗地,一如她初来冷家村时难过委屈的样子。

 

 

我逐渐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凤娘常常抱着我到院子门口,指着远处的大山,说山那边的故事,也不管我懂不懂,只是一味地说着,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现在我懂得了,那是祖母想家了。想家里的父亲母亲,想家里的弟弟妹妹,想那个差一点就成为自己丈夫的另一个男人。

我从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一丁点儿关于凤娘遥远的故乡的事情。或许是当年老族长的诅咒善意地阻隔着,更或许是凤娘明白了,生活中没有绝对的悲剧,也没有绝对的喜剧,往往都是悲剧中渗透着喜剧,喜剧中渗透着悲剧,于是决定,彻底与命运妥协,与生活和解。

 

我猜测祖母让我知道这一切事情背后的缘由,大概是想让我带着她的血脉,带着她的传奇,甚至带着她的魂灵,走出大山,在某一天,能回到那个叫做“郑村”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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