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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林 |“在前人面前没有己见,就像两脚书橱”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7-04-12


期望变得“优秀”,期望得到老师的认可,是作为学生不可能不怀有的心情。求学路上,如果能遇到一位师长,对你鼓励,对你严苛,给予你足够的空间去探寻自我,那真是再幸运不过。当我们离开他的荫庇,还能够独立生长、呼吸,甚至期望慢慢地能与他并肩。


本文亦是学生对师长的追忆感念,是杜晓勤教授怀念在霍松林先生门下的求学经历。霍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唐诗研究专家,于今年年初离开了我们,清明将至,宜祭宜扫。师恩难忘,愿我们都不曾辜负记忆深处那温暖犀利的目光。




霍松林(1912-2017)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文艺理论家、诗人、书法家、教育家、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院名誉院长。




 高阁唐音振逸响 

 终生长记绛帷恩 


杜晓勤 \ 撰




“在前人面前没有己见

 就像两脚书橱,是先生不能容忍的”


1989年9月,我正式进入霍先生门下攻读硕士学位。虽然指导我学业的主要是杨恩成老师,但是霍先生每学期要召集所里的研究生开几次学习会,而且每次放假和开学,我都会去拜见先生,所以也能经常得到先生的教诲和指导。


我入学前,霍先生已经招收了两届共十五名硕士生,两届四名博士生。1989年秋季,霍先生又招收了陈桐生、刘怀荣两位博士研究生,马茂军、霍文星和我三位硕士研究生。这在当时的全国研究生导师中,学生人数算是比较多的。不过,因为霍先生培养研究生有一套科学、严谨、有效的方法,所以学生们成长得都很快,成材率也非常高。


霍先生招收和培养学生,强调品学兼优,知能并重。首先,在“品”的方面,要求学生弘扬忌恶扬善、爱国爱民、“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中华文化精神,树立起对国家、民族的强烈使命感与责任感,绝不能为稻粱谋而做学问。其次,在学生“学”“知”方面,霍先生既要求“博”,又要求“精”,强调博学与专精的统一。其三,霍先生特别注重学生的“能”,也即“学术创造力”的培养。尤其是要读书、思考、研究、写作相结合,不能只读不思,或者只读思不研,更不能不写。博览群书而不去思考、研究,在前人面前没有己见,不敢质疑,就像两脚书橱,是先生不能容忍的。虽有自己的思考和研究,但又不屑或不愿写成文章发表出来,以所谓的“述而不作”自矜,则是先生最反对的。


霍松林先生画像



“但是,我们都想成为

先生所说的这样的优秀生。”


先生每次给研究生开学习会时,多通过自己的研究成果,解析自己的研究思路,给我们讲授治学方法。先生当时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对于优秀生来说,可以从老师的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的讲授中领会到治学门径和治学方法,还可以为自己攀登高峰树立高标准,然而这样的优秀生毕竟是个别的。”但是,我们都想成为先生所说的这样的优秀生。


至于我们具体读什么书,研究什么问题,先生并无多少限制,更不要求与先生观点一致。只要是我们感兴趣的课题,尤其是读书过程中自己发现的问题,先生总是鼓励我们放手去研究,然后指导我们写成专题论文发表出来。所以,霍门弟子写的毕业论文,研究的问题,时段跨度非常大,上自《诗经》、《史记》,下至明清戏曲;涉及的文体种类也很多,覆盖了诗歌、史传、汉赋、词曲等诸多文体;解决问题的方法和角度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从文学内部规律,评赏诗文艺术真味的,更有结合社会文化因素,探讨文学精神的。我们在摸爬滚打一番之后,再得到先生的一些点拨,便能发现自己研究和写作中存在的问题,能更有效地对研究思路和写作方式加以改正和调整,使自己的研究和写作水平更上层楼。


为了让学生更能切实体会到研究和写作的诀窍和甘苦,也为了把学生更快地推向学界,霍先生还先后与好几位研究生(如尚永亮、邓小军、徐子方等)联名发表文章。这在当时的导师中是很难得的(另一位做得比较好的则是南京大学的程千帆先生),对学生的鼓舞特别大,在学界的反响也相当好。


霍松林先生墨宝



“同门师兄弟相互切磋

   蔚然成风”


三年学习期间,在霍先生的鼓励和指导下,我们一步步地完成着读书、研究、写作这一系列的环节,且形成良性循环。平日里,同门师兄弟之间交流读书心得,互相切磋学问,彼此评议论文,蔚然成风。我在师门中,经常得到邓小军、陈飞、刘怀荣、陈桐生、傅绍良等师兄的帮助和指点,很快也窥见了一些治学门径。硕士一年级时,我在杨恩成老师的推荐下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此后每年都有论文在学报上发表,而且硕士二年级时,我还在古典文学研究界影响最大的刊物《文学遗产》上发表了一篇长文《开天诗人接受杜诗问题考论》(《文学遗产》1991年第3期)。这些都与霍先生宽严相济的指导方式,霍门热烈浓厚的学术气氛,是分不开的。


当时,我的学术兴趣主要是研究杜甫文化心态及作品接受史。在这方面,霍先生的研究成果和治学方法也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早在本科期间就读中央大学中文系时,霍先生就发表了一组关于杜甫生平交游、艺术成就及杜诗学的专题论文。这些文章论证集中,辨析细密,语言雅洁,思理条畅,是我当时学写小论文的模板。“文革”之后霍先生对杜甫诗歌艺术的探讨又更加深入了,先后发表了《从杜甫的〈北征〉看“以文为诗”》(《人文杂志》1979年第1期)、《尺幅万里——杜诗艺术漫谈》(《文学遗产增刊》第13辑)《谈杜甫〈秦州杂诗〉的格律特点》等理论性很强的文章。我在撰写杜诗艺术分析和探究杜诗被唐人接受问题的文章时,吸收了霍先生的这些成果,也在文中注意利用杜甫与友人交游的资料,引诗为证,分析杜诗艺术与时人之异同,力求不发空论。



“霍先生亲自为我作申述”


我的硕士论文《论杜甫的文化心态》,是全面探讨杜甫的文化心态结构和历时性演变的。对这篇文章,霍先生是比较满意的。论文答辩时,有位外校的老师质疑我文中所说:“‘江海之志’、‘独往之愿’,是杜甫对个体生命意识的体认和追求,伴其一生,至老弥笃。”他认为,杜甫一生都坚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道家、道教、佛教对杜甫的影响微不足道。


这时,一直没有发言的霍先生突然讲话了:“虽然按惯例,我作为导师不应该发言。但是,我想说,杜晓勤同学文章中的这个观点和相关论述,我是相当赞同的。杜甫是说过‘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但是他也说过‘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而且杜甫并非真的像宋儒所说‘每饭不忘君’式的‘愚忠’。杜甫虽未真正归隐过,但平日里还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他对朝廷和皇帝也保持着人格的独立和自由的个性。”霍先生亲自为我文中观点作申述,是所有在场的人尤其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更让那位专家有点儿尴尬。我则打心底感激霍先生对我的呵护和支持。


霍松林先生习字



“你一定要刻苦复习,认真备考,

  争取一举成功。”


由于当时最著名的杜甫研究专家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陈贻焮先生,我到硕士二年级时就萌生了报考陈先生的博士生的念头,但是有些担心,不知道霍先生会不会同意。我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去先生家谈了我的想法。没想到,霍先生一听就笑着说:“你想考北大陈贻焮教授的博士生,好啊!”接着霍先生告诉我,北大的陈先生和师母都是湖南人,霍先生虽然是甘肃人,但师母胡主佑先生也是湖南人。霍先生与陈先生是多年的至交,不仅学术研究上常有交流,诗词创作上也彼此唱和,平日里两家来往密切。听霍先生这么一讲,我之前的担心和顾虑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是,霍先生马上又严肃地跟我说:“陈先生虽然为人很和善,但是学术要求非常严,北京大学的博士更不是那么容易考上的。你一定要刻苦复习,认真备考,争取一举成功。”有了霍先生的鼓励,我马上给远在千里之外从未谋面的陈贻焮先生写信,表示报考博士生的决心。陈先生在看了我的申请材料,尤其得知我是霍先生和杨老师的学生之后,很快就回信了,欢迎我报考。


因这三年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学科基础,加上复习中一直不敢掉以轻心,我在后来的考试中取得了专业和总分均为第一的好成绩。得知我通过北大博士初试之后,霍先生很是欣慰。在我赴北京参加复试之前,霍先生还特地把我叫到家里,给我讲了一些复试中应注意的问题,一定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最后嘱咐我向陈先生和师母代为问好。有了霍先生的这番指导和叮嘱,更因为霍先生与陈先生之间的这层关系,我去见陈先生时就不太紧张了,最后顺利通过了复试。


到北大之后,我基本上每年都要回西安,每次回来也都要去拜见先生。先生经常鼓励我继续努力,刻苦钻研,争取更上层楼,要对得起北大和陈先生。先生自己则言传身教,以一种顽强的学术生命力鼓舞着我。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之恩,永世难忘。我永远感谢怀念先生,先生千古!


本文作者杜晓勤与霍松林先生合影




作者新书


六朝声律与唐诗体格

杜晓勤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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