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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作译者|最后的醇儒:记曹道衡先生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7-04-16

最后的醇儒
——记先师曹道衡先生

写下这个题目,马上又有些迟疑,因为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对我称曹道衡先生为醇儒表示质疑,而且还是最后的。其实,说最后之一也许更稳妥一些,但是以我之所见,这个世界像曹道衡先生这样的学者,确实是稀之又少了。这不但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尤其是因为他纯粹传统儒家学者的风范和境界。

2005年5月9日中午11时,曹道衡先生悄悄地、永远地告别了他执着热爱、倾注毕生心血从事的中国文学研究事业,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也许不太公平的世界。他是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怀着只有死神之剑才能割断得了的对学术的执着和挚爱,告别这个世界的。

在辗转病榻的日子里,他念念不忘和反复流露的,就是他的学术研究和研究计划,他甚至憧憬能够康复,再就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的一些课题写出几本书、几篇论文,而且都有了具体的论题和材料。他又时时感觉到自己难以再起,于是不禁悲从中来,哽咽着说,我不甘心啊,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啊!闻听先生此言,我们心中的复杂和难过,是难以言表的。

古之所谓“醇儒”,乃指学识精醇的学者,且对我中华文化的传承,对知识的探索和创造,怀抱一种圣徒般的责任与使命,对以学术之器而谋稻粱,而曲学阿世者,则极其轻蔑而不屑。远如焚书坑儒之际,怀抱儒经遁入穷山恶壤数十年以待时的秦博士,近则如明清以来,鹑衣蔬食而犹矻矻孜孜、目不旁骛的许多学者,都是如此。曹道衡先生怡然心仪这一传统而继承之,成为这个时代难得的独特的一道风景。

《中古文学史论文集》

他是当代中国文学史研究、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的著名学者,1980年代初期,他的《中古文学史论文集》出版,奠定了他在这个领域的学术地位。嗣后,他又相继出版了《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南北朝文学史》、《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研究》、《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等一大批著作,在中古文学研究中高树一帜,在学术界赢得了极高的声誉。而在我们学生心目中,曹先生不但是以其学术,更是以其人格和精神风范,而让我们敬仰不已。

先生治学,主张并躬行一切从第一手材料出发,在全面收集材料并对之作精密考察的基础上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样的方法,人称考据,而他则自谦为老派。其实他内心所追求所悬为标的的,就是乾嘉诸老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扎实朴素的治学方法。

但先生的考据则是基于乾嘉学派而又有所拓展,不仅详尽占有史料,严加考察材料的真实性,在材料的对勘排比和分析中再现一个个历史事实;而且从某个特定角度把一个个历史事实加以结构组合,形成整体的画面,从而勾画出中古文学的政治、社会、文化背景,然后在此背景下说明某种文学现象的起源、流变和特征。

▲ 曹道衡与猫

这样的考据,就绝非仅仅是对字、词和典章名物的训诂义释,而是通过考据而确立事实,通过确立事实而还原历史真实,再现事实之间的有机联系,以真实的材料、客观的事实和研究文学所需的独特的视野,构建历史文化的整体图景。

如果按照传统经史子集四部学的分类,曹先生致力的应该是集部之学,但他对经史二部,也有很深的功力。他从小就从舅舅潘景郑先生学习经学和小学,青少年时代在无锡国专又从童书业先生习史,对经史的关注探究至老而弥笃。

直到新世纪,他还在燕山出版社为大学生研究生编的《经史说略》一书中写了《春秋>三传>说略》一篇,对《春秋》及其三传做了驾轻就熟、深入浅出的介绍。表现在他的学术研究中,曹先生八十年代的文学史研究,可谓文学史的研究,注重于文学;而九十年代以来,则更多是文学的研究,注重于文学发展的政治史、社会史、文化史的背景探索和考察。

先生治学,有一种以学术为生命、甘为学术而献身的超越一切功利的精神和境界。1988年先生刚满60岁,且身体健康,治学正趋于化境,思维敏锐、新见迭出、文思泉涌、成果不断。而正在此时,他被单位强制退休,工资待遇减去数成。然而先生不以为意,依然每日治学不辍。可以说先生一生最好的成果,就是在退休以后做出来的。此无他,唯先生以学术为生命、视治学为神圣的境界有以致之。

正是这种精神,致使先生数十年伏案读书写作,孜孜不倦,无怨无悔。由于长期过度使用目力,他在1980年代初忽患视网膜脱落症,幸得懂医的师母及时救护和送医,才没有造成更大的视力损失。还有一奇事,他因为巨量阅读的古籍多为竖排,用眼唯在书页上下移动,竟使拉动眼球横向看视的肌肉萎缩,致他在阅读当下通行的横排本书籍时居然甚感不便,无法自如地左右移动眼球。

▲ 1997年10月和夫人王泰美在河南风穴寺

也正因为秉持这样的精神,先生对时下愈演愈烈的浮躁、夸饰,不求甚解、不负责任、追名逐利的学风,极为不满甚至反感。有一次我去医院探视,先生见我进门,冲口就说:“我绝不妥协!绝不妥协!”初时我不知何意,稍作对话之后才明白,他是说无论如何,也要坚持自己的治学路向和价值态度,绝不违心附和或认可现下那种恶俗的学风。

先生平时少议甚至不议当世之事学界之敝,而此时忽然以如此强烈的口吻表达出来,一时令我颇为惊讶。或先生对此积郁于心久矣,忽潜意识中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乃作如此强烈之表达否?事实上先生患直肠癌已住院多日,衰弱已甚,此后不到一周就与世长逝了,悲乎!

在日常生活中,曹道衡先生则纯然是个谦谦君子,他讷于言而恭于礼,为人谦和,礼节甚周。那还是1980年代中的时候,有一次在社科院文学所办公楼的走廊上,我见他向一小青年连连深深鞠躬,口称:哎呀呀,哎呀呀,问某先生好,问某先生好。原来那位小青年是上海某学者的公子,为考研究生事来找曹先生请教,自我介绍说是某某的孩子。曹先生听说是老友之子来访,乃有此举。看到这种情景我倒并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就曾受此礼遇。我做硕士论文的时候,执业师周祖譔先生信叩访曹家,曹先生在他位于天坛门外那个狭小拥挤的公寓房里接待我时,亦是如此。然而先生的这般谦恭有礼,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常常被认作软弱可欺,可以轻视一筹。我就亲见过文学所某年轻处长,撩开外衣一手叉腰,一手拍着曹先生的肩膀,颐气指使地批准说:“老曹,这个会你就去吧,你就去吧!”似乎是对先生莫大的恩赐。而年过耳顺的著名学者曹道衡,仍是一味的谦恭有礼,鞠着躬说:“那好,那好。”

但言近木讷的曹先生在熟悉的人面前,有时也会健谈而幽默。在做他的学生的时候,先生对我虽则循循善诱,但也训导极严,学问而外,不欲多谈。毕业之后,渐渐更熟,先生偶尔谈及他的家世,语带风趣,娓娓可听。

他说,他的曾祖原是苏州城内颇有名气的中医,有一年慈禧太后生病,江苏巡抚表荐曹先生的曾祖为太后诊疾,一治之下,居然痊愈。曹先生说,那也不是真有什么大病,而医生给太后治病,也不敢真下什么药,无非是温补之类,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皇上皇太后其实也很可怜的。这次是曾祖父运气好,投药之后太后豁然而癒,太后赏了他一大笔钱。曾祖拿这笔钱回苏州买地盖房,由此成了苏州的大户。过了一年,太后又病了,又下旨征召,曹先生的曾祖这次不敢去了,他明白好运气不会常来。但懿旨既下,违抗不得,怎么办呢?曾祖急中生智,装起病来。那太监到家中来宣旨的时候,装病的名医假装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接旨,然而扑通一声,栽倒床下。太监见此情景,信以为真,掉头就覆旨去了,说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哪儿还能给人治病呢!曹先生细言至此,不禁开怀大笑。

曹先生说,因为家里有钱了,他的一个叔祖就专心研治经学,成了研究三礼的专家,写了一部专著呈上去,得到光绪皇帝的欣赏,赏了他一个赐进士出身,是不是有点像荣誉博士学位?曹先生笑问后接着说,叔祖因此对皇上感恩戴德,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还是长袍马褂,脑后留一条干枯细小的辫子不肯剪去,口称我大清

人民政府因他是清朝名士,请他做苏州市政协委员。叔祖拖着小辫在政协会议发言,表示坚决拥护共产党。为什么呢,叔祖说,国民党把我大清推翻了,现在共产党又把国民党推翻了,所以坚决拥护共产党。曹先生言罢复又大笑,盖笑其叔祖迂阔而不明事理也。也许是这些逸闻轶事属于家族传奇之类,所以严谨如曹先生,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作为谈资而已,在他的自传性著作《困学纪程》里,是没有记述的。

▲ 1984年9月于敦煌莫高窟

曹先生学问精深,且涉猎极广,腹笥甚富。在他住院期间,有一次我们又谈起学风问题,我回忆说,八十年代在报上看到一个著名学者就批评过一些人浅薄浮夸的学风,其中有两句印象很深,叫做不知《史记》《汉书》是何等文章,唐宗宋祖有怎样的作为。那天曹先生精神不错,听了不假思索接口说,这是出自《清稗类钞》的句子,是一个医生叫徐灵胎写的道情,接着就随口背诵起来:

读书人,最不济
烂时文,烂如泥
三句破题,二句承题
不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
唐宗宋祖是哪朝皇帝
就是考得个进士
也是朝廷百姓的晦气

其腹笥之富犹如此。至于魏晋南北朝方面,文学作品毋论已,余则凡举历史事件、典章制度、人物事迹,几乎无有不知者。即如那年我考他的博士生,打开专业课试卷,其中一题赫然写着:指出以下人名哪些与文学有关,并简述其与文学的关系。接着就是一串人名:王僧孺、王僧虔、王僧辩、王僧佑、王僧绰等近十个。当时一看这题就傻了眼,后来屡屡回想,便愈益佩服曹先生对史实的把握,真是融会贯通。至于这个题出得如此机智和巧妙,既能测试出考生对史实的熟悉程度,还给考生提供了极大的发挥空间,这倒反而是第二个层次的问题了。

先生身高一米八零以上,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鼻梁挺直,脸部轮廓线条分明,要放在现在,实乃美男一枚。到我有幸亲聆謦欬之时,他虽年近六旬,却还是长身玉立,脚手轻健,唯背微微发驼,此乃长年伏案积劳所致,无足怪者。先生衣着,我见过他西装革履、翩翩行走的样子,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在山东大学参加国际赋学研讨会的时候,他与来自海外和港台的洋气的学者走在一起,风度毫不逊色。然而多年里面也就仅仅见过这一次,在平时,他就爱穿一件旧中山装,脚上蹬一双布鞋,面容和善,举止安详。

▲ 2000年3月与本文作者吴先宁合影

地球旋转,光阴流逝,一代代人物出现又消失了。我亲受曹先生耳提面命三年,毕业以后也经常去他家里看望并继续请益,持续凡二十余年,一生受惠无穷。曹先生走了,我时断时续写下上述文字,感觉并不能表现曹先生的精神和风范于万一,而且现实中也再遇不到曹先生这样的醇儒了。师兄傅刚跟我说,以前看书,碰到不明白的问题,打个电话给曹先生,一问就行了,现在没地方问了。言罢无限惆怅。对此我也深有同感。我想我们都一样,再遇不到曹先生这样的醇儒了。

【本文原载《人民政协报》2017年1月9日第12版,略有改动】

《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研究》

曹道衡 著
商务印书馆2015年5月出版

本书是曹道衡先生的代表性专著。曹道衡先生对于北朝文学研究有开创之功,他的许多见解都已成为文学史的公论和论述基础。本书是作者在20世纪80年代编写《南北朝文学史》基础上对南北朝文学进行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成果,是南北朝文学研究的重要著作和必读书。

《困学纪程》

曹道衡 著
商务印书馆2014年10月出版

著名文学史家曹道衡先生,作为新旧学转型之际成长起来的老辈学者,对读书与治学见解独到。本书是其学术自传,语脉井井而间生波澜,笔触平实却不乏个性。曹先生谦抑地说,回首几十年,有的只是在困而学之后所得的一孔之见,但相信读者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一代大家于道德、文章两端的自励,及对后来者的殷殷期许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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