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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和杜甫:他们的中年况味,他们的春天和秋天

 泥盆纪的鱼石螈 2017-04-17
公元759年,杜甫辞去华州司功参军的小官,开始了后半生漂迫流浪的生活。那时候,成都或许还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在投靠成纪(今甘肃天水)的亲戚无靠、短暂落脚同谷县(今甘肃陇南成县)后,次年12月,杜甫经木皮岭﹑白沙渡﹑飞仙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于岁终至成都,寓居在浣花溪寺。
短暂安顿后,在表弟王十五、好友高适(时任蜀州刺史)的帮助下,公元761年初春,杜甫开始了成都造房大业,准备在此长居。草堂于季春落成,前后建造时间几乎贯穿了761年的整个春天。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的建造规模,绝非今天的一间草房那么简单。
草堂建起之后,诗人的生活是悠游而惬意的。善画鞍马的丹青圣手韦偃其时刚好寓居蜀中,诗人画家之间,自然有文艺上的唱酬,韦偃为新落成的草堂画了几幅画,以补草堂素壁。初秋的时候,杜甫和友人相邀游新津,拜访诗人裴迪,随后又到蜀州(今崇州)拜访高适,相互之间都有诗文题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对于寄寓成都、没有生活来源的杜甫来说,这样的悠游岁月只是徒有其表,亲友的接济必不长久。内心里,杜甫是很忧虑的,深秋的一场大风雨,加重了他的这种忧虑。这场大风雨,直接导致草堂屋破雨漏,有感于自身命运中经历的中年困踬和战乱以来的万方多难,他写下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一千古名篇。
是时,杜甫48岁,已人到中年(从他的生命长度来看,这个时候的杜甫,其实更接近于暮年)。诗中所流露出的焦虑、无奈、痛苦和期冀,正是处于颠沛流离中的诗人所共有的中年况味。
无独有偶,321年之后的公元1082年,贬任黄州团练副使的苏轼,在“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的凄凉境遇下,写成了《黄州寒食二首》,翌年书就,成就“天下第三行书”。是年,苏轼46岁,和杜甫写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年龄段,庶几近之。《寒食二首》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合而观之,其共同之处,恰在于以两位大家的悲凉之笔,前后呼应,写出了诗人们共有的中年况味,以及这况味之后深沉的众生之念。
苏轼和杜甫:他们的中年况味,他们的春天和秋天X

从个体见众生:人性和诗性的升华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寒食二首》,都有对中年经历的现实描写。杜诗中,“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一段,读来辛酸。苏诗中,“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数句,也让人为之恻恻。中年经历此遇,不免让人心灰,但是,诗人共同的表现是:没有惊惧和自哀,而是从个体的境遇中,升华到对更广泛的苦难人群的倾注。
论杜诗,历来多赏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升华。诗中不独个人之悲,更有见众生的大情怀。杜甫的“人民之呼”确实很明显,这也是他身后广受人们拥戴的一个主要原因。
苏诗亦复如此——尽管它的众生之念并不明显而浓厚,“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的感叹,恰是他人性和诗性中深刻的人民性的写照。对于一个一心希望通过自身努力报效国家和人民的诗人来说,“君门深九重”的感叹,与其说是苏轼对自己投报无门的怨念,不如说是苏轼对自己无法为人民做实事的怅惘。苏轼和杜甫:他们的中年况味,他们的春天和秋天
从春天到秋天:伤者与悲者的通达
女子伤春,男子悲秋。
从这个古代文学意象来观察杜诗和苏诗,他们无论身处春天还是秋天,他们的中年况味、他们的在自身遭遇中的体验、他们在遭遇之后的情感升华,其实是相互通达的。
“八月秋高风怒号”,点明杜诗中的季节特征,正是深秋。“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之悲作为浓郁得化不开的文学情节,似乎并不是作者的悲之所由,而是紧接着的“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风作恶,诗人其实是无暇去感受作为一种气存在的秋天,而是作为破坏力的一种存在的秋天。这种破坏力,加重了诗人悲的情绪。
苏轼明明身处暮春,感受到的,却是和杜甫一样的秋天。悲凉之况味,弥漫黄州。这回作恶的,不是秋风,而是春雨。“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今年的春雨绵绵不绝,接连两个月如同秋天萧瑟的春寒,天气令人郁闷。愁卧其中的诗人眼里心上,哪里看到春天的明媚鲜艳,只有秋天的萧瑟凋零。隔了321年的时空,两个诗人的灵魂,得以相互通达。春实为秋,秋者更秋。苏轼和杜甫:他们的中年况味,他们的春天和秋天
这样文学意象上的通达,其实质是一种中年况味的通达——如果一定要把秋天比做人生的中年的话,他们在公元761年的秋天和公元1082年的春天,用相同的中年况味,完成了一次时空上的穿越和精神上的串门,感同身受之余,是不尽的惺惺相惜。
从实写到虚写:儒者和道者的感悟
自然灾害之外,还有人为的破坏与超自然力量的影响。
杜诗中,“趁火打劫”的“南村群童”,公然“抱茅入竹”。面对此境,杜甫的心态是“叹息”。在这里,“南村群童”既是实指参与抱茅的这些可怜的儿童,也是泛指受战乱影响而流离失所的贫民。通过诗人的叹息,我们对“南村群童”的行为,已经没有愤慨和指责,反是满满的同情,这正是诗人“倚仗叹息”的绝妙之处。这一声叹息,流露出了诗人仁厚宽容的儒者品性。
苏诗中,“趁火打劫”的,却似乎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很显然,加重诗人忧患和感伤的,已从“南村群童”变为“暗中偷负”的力量。如果说,杜诗表达的是“同情和宽容”的儒家况味的话,那么,苏诗表达的,则是“时不我待”的道家况味。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一句,典出《庄子·大宗师》: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意思是,把船藏在山谷沟壑里,把小山藏在湖泽中,好像比较稳固。可是夜半忽然发现船不见了,小山也不见了,因为有个大力士把船和山给背走了,那就是潮水。庄子的意思是说,把东西带走的是时间,没有一个东西比时间更厉害,它会把所有的东西偷走,这也是苏轼用典故的意义所在。“夜半真有力”,越是在夜半睡眠中,越是不觉察的时候,时间的消逝越快。时间如此逝去,强劲有力,吞没一切存在。
苏轼和杜甫:他们的中年况味,他们的春天和秋天
杜诗近儒,苏诗近道。无论是儒者还是道者,人到中年,他们在某个时间节点、某个特定遭遇和环境下的感悟,不仅丰富了各自的人生体验,也给后世读者提供了足够营养的精神滋润。这正是两诗作为伟大作品的又一共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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