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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当代民间旧体诗写作微探——以诗人深南和顾青翎为例

 JwwooLIB 2017-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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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易不问

第一部分  前言

自20世纪初废除科举制、新文化运动以来,以文言为载体的文学创作(如旧体诗写作)日渐式微。文言被视为“没有价值的死文学”(胡适语)、“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俞平伯语)、“已经僵了的化石”(陈西滢语)、“应该加以扫除的腐朽物”(陈西滢语)。文言与白话的角逐伴随着政治制度的变革,当文学走向极端政治化,新文学与旧文学便成为二元对立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陈永正认为新文化运动实际已延续百年,是一个舍雅求俗、弃精取粗的过程。但新旧文学交替以来,仍然有一大批作家,没有间断文言书写,沈尹默、俞平伯等诗人从写旧体诗转为写新诗,臧克家、陈迩东等诗人从尝试写新诗转为写旧体诗,构成了新诗阵地和旧诗阵地的双向流动现象。随着文学的多元化以及文学自身规律的发展,20世纪末期,以旧体诗写作为主的文言书写开始呈现新的面貌。

然而,旧体诗研究一直处于“冰冻期”,随着旧体诗写作数量的急剧增长,网络诗词的蓬勃发展,旧体诗逐渐被纳入学人研究视野,出现了“大众诗词写作热”和“20世纪诗词入史大讨论”等热门话题。大众诗词写作热标志着旧体诗从复苏走向复兴,但诗歌批评与之极不相称,仍处于冷落状态;20世纪诗词入史大讨论虽已付诸行动,但存史研究多,个案深度研究少,且研究对象以《中华诗词》等官方阵地为主体,而往往忽略民间写作。李中凡认为,旧体诗研究存在的问题,就突出表现在一是宏观视野的缺乏导致研究格局的狭小,二是研究方法上过于倚重传统诗文批评而显得力不从心,三是对研究现状的漠视而产生偏见。因此,这一背景下的地域旧体诗研究及民间旧体诗人研究就更是寥寥无几。

改革开放以来,深圳经济不断腾飞,社会得到快速发展,文学领域也一度出现繁荣,形成了新一轮的旧体诗写作群体。1990年,深圳诗词学会成立;2015年,深圳市委宣传部、中华诗词学会、深圳市文联、深圳市报业集团等联合举办了寰球华人“中国梦·深圳杯”诗词大赛,在诗歌界引起了良好的反响,说明深圳旧体诗创作已崭露头角,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按照诗人身份划分,深圳旧体诗大致可分为官方、学院及民间写作,对应为官方诗社、学院诗社、民间诗社和自由诗人。官方以深圳诗词学会为代表,还包括由文联、作协等部门直管的半官方诗歌社团;学院则以高校诗人为代表,诗社以深圳大学国诗社为代表,另外深圳还有部分中学成立了旧体诗社;民间则以民间自发组成的诗社为代表,同时还包括不受诗社限制的自由诗人。目前,有相当多的半官方或民间诗社活跃于深圳诗坛,如荔园诗社、长青诗社、北社、听涛诗社、岭南儒商诗社、梧桐诗社、四海情诗社、华侨城诗社、满庭芳女子诗社、长风诗社、弘文诗社,以及注册于香港而活跃于香港和深圳两地的香港诗词学会。部分诗社拥有独立刊物,如深圳诗词学会的《深圳诗词》,荔园诗社的《荔园诗社》,长青诗社的《长青诗刊》,香港诗词学会的《香港诗词》等,刊发旧体诗,在旧体诗群得到广泛传播。

随着网络新媒体的发达,网络诗词论坛兴起,从PC端到手机界面,从论坛、博客、微博到微信,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使诗人的交流更加便捷。一大批青年自由诗人借助新通讯工具交流和发表诗词,形成一股新的力量,这一群体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和专业训练,用心写作,清神独往,一扫凡秽,为旧体诗新生代表。本文即选取两名生活在深圳、活跃于网络且具有很高创作水准的民间旧体诗人——深南、顾青翎为研究对象,考察他们的写作状态及作品风格,以此观照深圳民间旧体诗写作特点。

深南,本名张月宇,1976年生,湖南桃花江人,工艺美术专业,雕塑师,2002年来深圳,从事工业产品ID设计,存有作品近1000首,为香港诗词学会副会长,香港诗词论坛执行站长,香港网刊精粹执行主编,湘天华青年诗社社长,吴门诗社副社长,珠江月诗社顾问,多次策划全国诗词大赛并担任评委。2008年参加中华诗词BVI研究院青春峰会,2010年、2011年获全国屈原杯诗组十强。顾青翎,本名曾拓,1989年生,湖南涟源人,2013年来深圳,从事互联网行业。存有作品约300首,第二届国诗大赛状元、“海岳杯”首届传统诗词大赛第三名,担任第二届“百诗百联”大赛评委、首届“湘天华杯”全球诗词大赛评委。


第二部分  以深南和顾青翎为典型的诗人写作状态

民间旧体诗人在写作中,经常要受制于更多复杂的环境因素,总的来说,需要处理这样几对关系,一是处理民间与官方的关系,二是处理当代旧体诗与古代诗歌的关系,三是处理旧体诗与白话诗的关系,四是处理诗歌写作和诗歌传播的关系,五是处理写作与生活、工作的关系,六是处理本土与其他地域的关系,对这些关系的处理构成了诗人的写作状态。本文讨论深圳民间旧体诗人写作状态,可归纳为受新媒体冲击及时代、地域影响而产生的特点。

一、新媒体下的写作状态

世纪之交,新媒体快速发展,网络旧体诗创作成为引人注目的现象,杨志学认为,新媒体的兴起尽管带来了消费时代的来临,受到了娱乐方式多元化的冲击,让传统的诗歌传播陷入困境,但同时也带来了传播的便利。新媒体不仅带来了诗歌发表的空前自由,而且实现了诗歌传播的空前及时与快捷。网络诗词便使一大批青年诗人活跃起来,形成一股与传统诗人相抗衡的力量。网络诗词作为新的诗歌现象,已然突破“网络”的本来意义,檀作文认为,网络诗词的内涵并不是局限于网络的,而是用“网络诗词”这个概念,将新一代的年轻诗人与依赖《中华诗词》等传统媒体的中老年诗人群区别开来,从而形成新的表现方式、审美价值、思想内涵。马大勇将网络诗词归纳为三个特质,一是悲悯凝重的人文情怀,二是自由深邃的思想取向,三是守正开新的艺术追索。

深南于2003年进入网络诗坛,在诗词雅聚、天涯比兴、金陵词话、菊斋诗词、光明顶、诗三百、国学论坛、诗昆、芸香社等网络诗坛与诗友交流唱和。顾青翎于2006年进入大学,开始接触网络诗词,活跃于菊斋诗词等论坛及贴吧、博客、知乎,成为网络诗坛的重要一员。网络诗坛为民间诗人提供了良好的诗歌平台,诗歌写作、发表、交流、分享都在网络诗坛上完成。网络诗坛的发展进一步促成线下的交流互动,致使诗社兴起,较为活跃的民间诗社有留社(2003年成立,下同)、居庸诗社(2005年)、铭社(2007年)、持社(2010年)、唐社(2013年)、承社(2014年)、岷社(2015年),等等。顾青翎在2012年加入铭社。近年来,官方诗社也逐步渗透于网络诗坛,网络诗词也逐渐打破了民间与官方的界限。

二、时代环境及地域文化下的写作状态

尽管诗人能依靠互联网进行线上交流互动,但诗人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个体,写作状态仍与线下环境密不可分,这种制约主要包含时代环境的影响和地域文化的影响两个方面。

从时代环境来看,“新我”与“旧我”的纠葛是旧体诗写作的一个显著状态。在新诗的冲击下,反观“旧我”,旧体诗持续湮没,加之文学批评的忽视,民间诗人身份更加显得微不足道,“新我”也无法树立,或者树立的“新我”无法被白话文学范畴认可。不得不让诗人心中“新我”和“旧我”的矛盾进一步升华。李中凡认为,新文学家旧体诗写作中的矛盾心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在新旧诗价值判断上的矛盾心态,二是对旧体诗自身命运的矛盾心态,三是现代旧体诗创作评价上的矛盾心态,四是在新旧文学评价的双重标准上体现出来的矛盾心态。这种矛盾从20世纪旧体诗人持续到现在。从地域文化来看,文言词汇与现代性的元素并不能完全吻合,在当代白话文系统下以旧体诗形式进行城市中的心灵书写,或许显得不伦不类。且深圳作为新型大城市,在发展仅30余年历史的地域中,文言书写更显无力。然而,这并不代表文言书写方式没有其用武之地,诗人寄托情感的时候,往往能够通过旧体诗固有的形式和内容来真实传达。民间诗人善于利用好网络空间,善于在故纸堆中获取精神和自由,这样便消解了个人与地域之间的矛盾。

顾青翎的日常过从便以网络私交为主,对深圳诗歌团体的了解十分有限,也少有互动。于顾青翎而言,诗词写作之于生活,是一种爱好和需求,是寄托自己的情感的文体,“寄托”不等于“表达”,因为“表达”要有受体,“寄托”则不一定,在写作的时候,顾青翎的作品更多地关乎情感,以及当时这种情感所涉及到的人、景、事。如其七绝《苦雨》:

苦潦兼旬讵有期,压城竟日墨云垂。

谁知海雨天风外,尚有鹪鹩守一枝。

此诗为作者初来深圳所作。“苦潦兼旬”写岭南特有之景,末句写到鹪鹩,鹪鹩因弱小而易自足,《庄子·逍遥游》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抱朴子外篇·嘉遁》:“一枝足以戢鸾羽,何烦乎丰林?”初来深圳,前途未卜,在大城市的生活压力如黑云压城,如海雨天风,故作者以鹪鹩自比,内心寄托可见一斑。再如其七律《枕上》:

人海谋身计又殚,沉沉百感夜将阑。

梦中富贵千钧易,纸上平安两字难。

负尽春晖恩更苦,尝来世事味都酸。

那堪问讯俱无恙,忍自丁宁各劝餐。

此诗为作者辞职后作,加之其母病疾,病情未卜,由此情感交织,得以在诗中宣泄。颔联化用典故,不着痕迹,颈联“春晖”指代家母,“世事”指代职场事,诗人将现世体悟、传统意象和文字建构有机结合了起来。

 

第三部分  以深南和顾青翎为典型的诗人写作风格

随着大众诗词写作热的兴起,旧体诗群体中大致出现“文学遗产”和“文化动产”两种不同声音。(即网络诗坛所谓的保守派和实验派)文学遗产,即持相对保守的观念,坚守精英文化,认为旧体诗创作要回归古雅,在诗词创作上坚持“文学表现论”;文化动产,即强调试验,高树诗界革命大旗,大胆尝试,将更多的现代语境、元素、语言结构注入旧体诗中,形成新的诗歌内容和形式,在诗词创作上坚持“文学创造论”,同时强调大众文学。“文学遗产”和“文化动产”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在实际写作中存在较多的交叉重合。民间旧体诗往往以“文学表现论”为主流,深南、顾青翎的作品即呈现出这一特点。


一、诗歌的继承和影响

历代诗人就十分关注诗词的守古与革新两大问题,时代越靠后,问题越突出。清末诗人金天羽便说:“诗至今日,难言之矣。创作者恶夫袭古人之貌,务破弃一切而为新制,其体乃不离乎小词俚曲之间。而泥古者则又规仿唐宋,标举一二家以自张其壁垒,师古而不能驭古。”不独为清末诗歌之真实写照。当代旧体诗群也经常在守古与革新问题上争论不休,很多旧体诗人沿袭了“恶夫袭古人之貌”与“泥古”这两种传统,以至于结为宗派,互为攻讦,诗教几隳。但高超的诗人往往既能师古,又能驭古,积极在诗歌领域寻找突破,深南与顾青翎可谓深圳民间旧体诗人中“师古而驭古”的典范。

深南与顾青翎幼承庭训,家学有自,诗龄既早,学识既赡,又能熟读名家别集,抗心希古,沾溉靡穷,瓣香尤众。二人于各朝诗皆有习读,杂之以当代文学及西哲。深南受李商隐、舒位、易顺鼎影响较深;顾青翎于诗则初习杜牧、王士祯、黄景仁、易顺鼎诸家,自2011年接触同光体,力学陈宝琛、郑孝胥、黄节诸家;于词则力学陈维崧、蒋春霖二家。总体来看,二人于诗歌皆受前人影响,于中晚唐及清代诸家用力颇多,融会贯通,诗必精洁幽邃,戛戛独造。


二、诗歌题材分类

民间诗人相对身份自由,作品涵盖面广,思想更加纯粹、真实、深刻。深南与顾青翎诗歌题材涉猎广泛,包含吊古、时事、日常琐事、身世之感、亲情恋情、送别酬答等多个方面,在此大致分以下六类加以阐释。

(一)登览类。登高作赋自古便是是文人的传统,诗人多在登览之时,享受风景之美,化而为诗篇。登览诗在深南和顾青翎作品中颇有体现,登览诗人思想常常游离于风景之外,使作品想象力丰富,同时具有较强的厚重。如深南《立琼台寄远》:

仙凡路迥夜风清,危倚空崖水一泓。

偷药遥传奔月事,步虚渐散遏云声。

榔梅消息无还有,芝草英华死复生。

腑底烟岚供吐纳,万山安睡若孩婴。

此诗作于武当山,时作者初至武当琼台中观,观道教胜地,有感而作。颔联用典贴切,末句写吐纳后视山若孩婴,比喻新奇。又如深南《谒阳升观》:

山临南水号司空,道驾潭州东复东。

碑圮曾铭唐宋字,炉香余袅鹤松风。

闲中岁月同彭祖,物外行藏近葛洪。

千载重光逢大醮,壶天来拜紫麟宫。

诗为作者游攸县阳升观而作,观览旧物,寄托幽思,心境当与彭祖葛仙齐。词必典则,不为鄙倍,中二联对仗工稳,用事贴切,风格近易顺鼎。

顾青翎诗中亦有大量山水游历登览之作,如其《癸巳九日梧桐山登高未半而返约次海藏楼韵》:

徒望群峰最上亭,压眉山色噬人青。

路悬真觉羊肠险,岚起翻疑蜃气腥。

生计故应同蹀躞,赏怀何分欲零星。

斜阳归去愁回首,断霭微云尽渺冥。

诗为顾青翎登深圳梧桐山而作,郑孝胥(海藏楼)诗集中有大量重阳诗,其人被称为郑重九,此首即次其韵。中二联“羊肠”对“蜃气”(“羊”对“蜃”),“蹀躞”对“零星”,无不精严,风格亦类易顺鼎。

(二)节序类。即以节日、节气为主题的诗作,在深南和顾青翎诗歌中数量较多,以嘉节思人,寄身世之感。如深南的《甲午七夕》:

天风归去海桥西,一片轻帆落彩霓。

花气已从扃牖放,月光渐向绣帏低。

谨三载语因谁诺,志百篇诗为汝题。

夜色沉沉消万籁,涛声依旧拍长堤。

缉裁巧密,颈联句法新奇,对仗精工,末句隽永。

顾青翎在深圳过第一个中秋节时,写下一首《鹏城中秋用丘仓海韵》:

背月高楼思淼然,昏昏海气正浮天。

山河毕竟澄方好,身世从来计未全。

燕市鹏城原浪迹,钗盟钿约信何缘。

阿爷寄讯无多语,但数郎当第几年。

首联写实景,颔联及眼下之情,颈联由近情入远情,末以父子语作结,“郎当”二字摄人心魂,作者客居异乡,惘惘失志,为生计奔波之状油然纸上。

(三)咏史类。诗人往往在游历山水之时、读书之余感慨今古,写出咏史诗,咏史不特为史而作,乃以史为镜,寓褒贬于史实,鉴古知今。如深南《祭神农氏》:

纷纭身号久稽名,简册讹传事莫争。

堪恸肠为民疾断,始教耒作谷田耕。

安邦自可无刑政,攘外何曾有甲兵。

鉴古兴衰遥酹酒,至今犹憾弗能征。

此首虽写传说人物,但富有史感,为“论体咏史诗”(较传体咏史、比体咏史而言),首句为思辨语,见解新颖,中二联纪实,尾联抒发感慨。又如顾青翎《谒宋少帝陵》云:

林阜逶迤尚可寻,海门潮接暮云阴。

百年风雨存残迹,当日衣冠想嗣音。

人事漫稽遗族谱(事见《赵氏族谱》),地名犹鉴弼臣心(陵在赤湾)。

厓山不见斜阳隐,那向神州问陆沉。

诗为游览宋少帝陵而作,宋少帝为南宋最后一位皇帝赵昺,其陵位于深圳蛇口区,诗人谒陵,以今昔相对,文字沉郁苍凉。再如《书李合肥绝笔诗后即用其韵》,写李鸿章事,末句由古及今,发人深省,句奇意重,笔力雄健,风格近黄节:

末世功名在马鞍,当时毕竟补天难。

非关后死身无继,但见中兴业遂残。

几度乱横沧海水,百年各筑帝王坛。

沉沉莫展遗篇读,国步民情忍重看。

(四)咏物类。诗人笔下,无物不可以咏,咏物多以物为寄托,往往有不可明说者,比于物上。如深南的《蒲公英》:

绒绒梦断绾韶华,身世飘零未有涯。

今日情逃三面网,当时谁诩一枝花。

东墙落月心相惑,南浦飞云眼望赊。

风底勾留吹复起,茫茫何处是侬家。

诗人将人之情托于蒲公英之上,宛转无穷,“东墙”及“南浦”必非蒲公英真正所到处,乃为诗人想象所到处,或为诗人不可忘却之旧地。再如顾青翎《秋荷》:

可知明月近新霜,摇落西洲自耐凉。

不复弱枝巢翡翠,尚留残盖护鸳鸯。

数番秋信波应浅,一寸春心意岂忘。

肯待田田青碧后,闹红再与结风裳。

如果说《蒲公英》是由人情及物,《秋荷》则是由物及人情。更能感受到诗人描摹秋荷的点点用心,读者在勾勒出的秋荷图中能够联想到诗人的心境,想诗人之所想。再如顾青翎的《秋蝶》,其序云:“前日晚归,见道旁三角梅犹盛,为之摄影稍驻。时有小蝶在侧,已去还来,如裴回恋此寒馨者。仆自癸巳来粤,萍寄枝栖,经年耿耿;天风海雨,触绪茫茫。夕照层楼,每起壑蛇之叹;暮阴歧路,不无秋蝶之哀。低徊自感,拉杂成吟,为赋十韵。”诗云:

与君缘会晚,逢在节凉时。

烟薄风来劲,云多月上迟。

流连依露蕊,偃蹇抱寒枝。

影认春前迹,神遗梦里姿。

未胜腰袅袅,已是翅垂垂。

对景怀殊惘,寻芳事亦悲。

有情栖不定,无力去还疑。

此日俄云暮,他生或可期。

销魂聊自尔,委蜕竟谁知。

徙倚微馨谢,茫然失所之。

诗为排律,写秋蝶徘徊于三角梅间,与诗人萍迹相类,由是困瘁,赋诗以摅其情。首句以君相称,既已引为知己,其后展开细腻描写,而以“他生或可期”转入思考,“委蜕”二字无不让人想起陈宝琛《落花诗》“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凄凉之感,差可比拟。

(五)赠答类。赠答是一个永恒的题材,尽管随着通讯的发达,当代的别离已不同于古时生离死别,但诗人对别离的敏感从未减少,赠答题材的诗也弥久常新。同时,因网络通讯的发达,绝大多数民间诗人在线上交流互动,但素未谋面,一旦相逢,则一见如故,这种现象在赠答诗中时有体现。如深南的《与独孤食肉兽兄》:

名楼想望白云踪,江上烟波隔几重。

汉渚三年邻未识,京华两度赴难逢。

铿锵城市车同轨,玓瓅黉宫月满松。

流响自君开别派,熙熙坛坫待谁从。

诗人与独孤食肉兽本在网上是旧相识,线下素未谋面。诗中可知二人各自生活在城市中,皆因诗歌结缘,互相激赏,这正是网络诗人的特有表现。再如顾青翎的《与韩冰》:

掉首东莱路未荒,拍歌聊遣别离场。

幽并气洗千金骨,儿女情添一夜肠。

两字持君惟少饮,半生误我是多狂。

黉门此去应无恙,遮莫栖迟感稻粱。

诗送友人别,虽不似“壮士一去不复返”“借问行人归不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古人之别,但字里行间,尤显今人离别之味,句句可感,“少饮”二字逆向思考,足见情谊。

(六)感时类。诗人必有一颗“诗心”,具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悯情怀、忧患意识(徐晋如语)。这种情怀意识在感时类诗中体现尤为深刻。深南的《复闻台岛大选》二首写了台湾大选事,无不寄托着诗人的家国情怀,其一云:

忿阋于墙共识难,调和鼎鼐久分餐。

频闻台海风声起,每顾长安月色寒。

统独恐归和氏璧,安危竞备惠文冠。

卅年隔岸人先觉,不许尧封一例看。

顾青翎的《过天安门广场》写于党的“十八大”闭幕的前一天:

禁树苍茫起夕烟,紫微青琐望相连。

貔貅队肃行人驻,龙虎仪高御旆悬。

内禅无非归舜代,大寒应不减尧年。

丹墀雅颂群公在,明日新呈定有篇。

诗中气象肃穆,含风人之旨,风格近杜牧。感时诗多运用传统比兴手法,以物相比类,委曲表达诗人心境,“志深而味隐”(陈三立评陈曾寿语)。如顾青翎的《都门春日漫兴》:

茵溷关情又此时,上林芳事不胜悲。

连朝风雨愁无准,一水楼台信最迟。

故殿燕栖犹自语,别宫花落竟谁知。

可怜紫陌春如旧,昨夜甘泉已覆棋。

此为感时之作,而以“春日”为题,蕴藉有致,与陈宝琛的《感春诗》《落花诗》同理。撇开本事,亦不失为伤春佳作。


三、诗歌艺术特色——用情与用力

诗人艺术特色受多重因素影响,表现形式也丰富多样。当代旧体诗创作,体裁以七律最为常见,而出类拔萃者殊不易,深南和顾青翎均在七律上下了极大功夫,二人在网络诗坛均以七律著称。相对而言,七律更适合情景贯通书写,在体物与明心见性上有其优势,这就涉及诗歌的艺术特色,从内容和形式划分,深南和顾青翎的诗歌艺术特色可通过用情和用力来加以阐释。

(一)用情。表现为诗的内容和诗人的精神特质,为哀乐过人,为诗人的身世之感、家国之思,以及对生活的真切体悟。深南有一组诗,写生活琐事,包含采耳(掏耳)、沐足、补牙、文身、髡发(剃发)、排石(排肾结石),在碎片化中寻找诗意,寓意深长,庄谐相生,堪称佳制。如其《采耳》云:“壅塞不曾闻恶语,闳通何必洗清流。”《沐足》云:“适履不堪伤以后,凌波犹在梦之间。”《补牙》云:“世间龃龉言难合,梦里研磨事渐频。”《文身》云:“一线从容抟凤翼,千针历乱犯蜂衙”《髡发》云:“黑木崖边风愈烈,光明顶上月犹寒。”《排石》云:“身焚舍利终难化,腹毓珍珠尚未停。”诗句既写具体事物,又富含抽象意义,或使用夸张手法,表达荒诞的意象,奇博的艺术风格和富含情趣的诙谐幽默相结合,风格直逼舒位。

大抵年少之人多美风仪容止,倾心于蛾眉曼睩,因而年轻诗人最常书写情诗,可谓最深刻的“用情”,深南和顾青翎均用了大量笔墨描写爱情。深南的“伤逝系列”为情诗典范,《伤逝》六首云:

暖风轻絮绾长条,一夜纷飞作雪飘。

歌哭已伤骓逝楚,是非应恐鹤归辽。

青深秋水何堪负,黛远春山尚待描。

纸伞低斜曾记否,褰裳怕过断栏桥。


裎卧红绫发自飘,幽灯视觉画难描。

璧辉当夜迟归赵,梦断经年未抵辽。

驿外鸿遗深浅迹,风前柳系短长条。

箫声复听知何处,明月空悬第五桥。


冥冥情思久埋堙,未掩微瑕璞自真。

二十八言声若绝,千零一夜事休询。

血红独泣壶中泪,鬓白相看海上尘。

火炙冰寒冬夏感,从容不复昔时身。


栏圮台荒迹未堙,渟渊澄镜绝微尘。

珠探一斛龙曾睡,梦惑三春蝶尚询。

此去蓬山无后路,重来洛水是前身。

桃花红雨梨花雪,五色空迷认不真。


去去风传草色哀,泠泠雨打旧城台。

帘前软语翻成谶,陌上繁花尽化埃。

盟负纵承鸥鹭责,枝空何惹蝶蜂猜。

伤心一片秦淮水,犹遣涛声入梦来。


事分吴楚絮成埃,几度行藏去复来。

缥缈烟蒸云梦泽,缤纷石冷雨花台。

已无恩怨遑论报,或有思量不可猜。

顾曲至今怜绿绮,第三弦上绕余哀。

“伤逝系列”所伤非一地、非一时,含蓄朦胧,真意流露,一唱三叹,入人心脾,风格近黄景仁《绮怀》。“蓬山无后路”“洛水是前身”等句,化典无痕,信手拈来,风格近樊增祥。顾青翎也有不少爱情诗,用情颇巨,相较而言,深南偏绮丽锻炼,顾青翎偏邃密精深,如顾青翎的《绮怀》二首云:

小径灯幽照影清,绕廊花竹不分明。

低徊坐久浑无语,枨触归来别有情。

梦后长疑香到枕,夜深曾见雨倾城。

绮园风物何从记,忘却当时玉笛声。


绮语丁宁梦尚温,拚将薄怨换轻恩。

此时宛转情无已,他日因循事可论。

只道一门齐柳絮,翻怜双桨误桃根。

从今莫学文园病,琴外先医酒渴魂。

又其《周年》二首云:

忽忽经年影事迁,乌丝锦瑟理缠绵。

前盟比石心长在,后约听潮诺已愆。

取次因缘殊未托,寻常哀乐倍堪怜。

如斯灯火温存夜,赢得低眉一默然。


妙句樊南手自裁,一年心事付低徊。

池亭影记搴裳过,门巷声传响屧来。

明日安排仍百拙,斯时慰藉只微哀。

洛川辞赋终何用,枉费陈王侧艳才。

“用情”远不止生活闲情及爱情,如前文“赠答类”诗,是真切的友情。“用情”的艺术表达,足见深南和顾青翎纯粹的诗人心境,极能感染读者,引起共鸣。

(二)用力。叶燮在《原诗》中说:“大约才、胆、识、力,四者交相为济,苟有一所歉,则不可登作者之坛。”(《原诗·内篇下》)将写作者的“才、胆、识、力”看得十分重要,古人多有类似说法。陈衍在论郑孝胥诗时,认为正如赵翼论元好问诗:“学不甚博,才不甚大,惟以精思健笔,戛戛独造。”(陈声暨《石遗先生年谱》卷四)可见这些标准并不十分严格。当代旧体诗人面对白话语境这一特定的环境,必须要“用力”写作,如此方能在非文言语境中得旧体诗面貌。

如前文所言,深南和顾青翎皆能师古而能驭古,单从学清人而言,于中晚唐体及同光体用力颇深,深南则更偏重于中晚唐体,顾青翎偏重于同光体的“清苍幽峭”派。中晚唐体是清末复古诗派中的重要一支(与汉魏派、同光体并列),以樊增祥、易顺鼎为代表,诗歌“多从实处入”(李详《药裹慵谈》),且“工于隶事”(陈衍《石遗室诗话》),樊喜用僻典,易喜用熟典;同光体“清苍幽峭”派以郑孝胥、陈宝琛为代表,认为诗为“寂者之事”,“诗者荒寒之路”(陈衍《何心与诗序》),尚韵味淡远,于郑孝胥则清言见骨,于陈宝琛则清雅简古。深南、顾青翎沉湎其中,而后出乎其外,把握时代气息,寻求诗歌的自我突破。

此外,相对于“用情”而言,“用力”还表现在对诗的形式的重视,强调结构和技巧,关注诗的用典、对仗、字法、句法、声律、意象。深南和顾青翎就十分重视诗的形式,所追求的是无一字不精严,无一典不贴切,无一韵不掷地有声。这并不是极端地追求诗的形式,形式的前提是内容的精准传达。如深南《山居》其一:“移花邀蝶至,剖竹引泉来。”《城居夜坐》其三:“子夜歌方耽下阕,丁年誓已付中流。”《八月初一夜不寐》:“花草已埋吴藻丽,觥筹空付晋风流。”《诸子佛山聚》:“客舍难成今夜梦,桃花犹笑去年春。”《京行》其一:“蜀途蟾卜凶中吉,天难谁忱死后生。”其四:“盛宴频添鸡尾酒,美谭纵说马头娘。”《破一字步黄仲则感旧四章元韵》其一:“风中昔许同舟诺,雾里今看隔岸花。”其二:“已知司马千金赋,难续文君一段情。”《酒后无聊复倒次黄仲则感旧四章韵》其一:“破茧一丝缠蝶翼,文身千注烙梅花。”其三:“可知那夜初三月,曾是今生第一人。”《为永新兄寿》:“诗经第一篇曾读,温峤无双镜可媒。”《拟作借化蝶<再生缘>韵》“千零一夜歌中醉,二十三弦指上凉。”顾青翎的诗,如《都门春日漫兴》:“座上簪缨空汉季,人间文字已秦余。”《无题》:“丁冬汉佩香疑在,子夜吴歌曲未阑。”《家大人五十生日忽忽一归明日复将返粤灯下絮谈书此》:“知命强看秋过树,信天终见水回澜。”《重过洪湖公园看荷高树乱蝉暮色四合花已零落殆尽矣惘然赋此》:“宿雨添成深积潦,堕香寻得未销魂。”《连天雨晦闭楼兀坐用沧趣楼韵》:“避事已输深变局,持心乌有暂安乡。”《寄从山兄即用原韵》:“帝里物华春澹宕,蛮天花信事支离。”皆在对仗、用典、练字等形式上着力颇多,又能情见于词。

诗人倚重于形式,而不止于形式,每落一字,别具寄托。如顾青翎《长河杂诗》云:

小倦堪销夜,长车又入杭。

海东云戢影,江上水微光。

道路平生左,身家一味凉。

此程无可说,去去只仓皇。

诗人多为漂泊浪迹之身,“客”的形象时常在诗中得以显现,表现为物质、精神上的无所归依,此诗即以“客”的身份,写身世之感,外冷内热,颔联开阔,对仗奇丽,情动于中,体会渊微,一见忧心,“用力”与“用情”得到有效结合。再如其《竹枝词》:

小畦次第出时蔬,半亩家禽半亩猪。

蛮俗由来翁妪健,不须丁壮把犁锄。

诗为作者返乡书所见,末句极为用力,但十分讲究,将这份力量轻描淡写,写出乡村壮丁不用种田,留下老人妇女守家的现实,道极故乡凋敝之状,语无琱琢,一清见骨。

 

第四部分  结语

深圳位于岭南,文化上带有岭南特色。岭南诗歌是中国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历代诗家的推动下,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岭南诗派,主要表现为“雄直”的诗风。见载于籍最早的是汉初番禺人张买,后朝陆陆续续稍有发展,至南宋末年,抗元斗争前线转移到南方,岭南出现袁玧、陈纪等一批爱国诗人。明代以来,整体诗歌处于衰落时期,但岭南诗歌得到了迅速发展,代表诗人有明初以孙蕡(号称“岭南诗宗”)为首的“南园五子”,明中叶的丘濬、陈献章、黄佐,嘉靖年间的“后南园五子”(其中的梁有誉为“后七子”之一);其后有万历年间的区大相,天启、崇祯年间的黎遂球、邝露、陈邦彦(温汝能《粤东诗海》分别誉之为粤中李白、粤中屈原、粤中杜甫),以及“南园十二子”(黎遂球亦在其中);明亡后出现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岭南三家”,“岭南诗派”也在这一时期形成。清代出现了谭敬昭、黄培芳、张维屏“粤东三子”,诗歌得到继承和发扬。近代岭南诗歌再次出现高峰,成为最为辉煌灿烂的时期,诗人数量之多,影响之大,在中国诗坛居于首位,出现了“诗界革命”的黄遵宪,维新运动的康有为、梁启超,同时期的梁鼎芬、曾习经、罗惇曧,民主革命时期的黄节、廖仲恺、苏曼殊、朱执信。但随着二十世纪初的文化运动及政治变革,白话文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岭南诗派也庶几无存。社会大变动后,部分旧文人选择逃遁,以“大隐”或“小隐”的方式,超然物外,遁入自己的内心深处,成为真正的孤独者,实现了自我封闭式的精神自由,出现了“文化遗老”,是传统诗文最忠实的维护者,还有一大批高等学府专家学者坚持文言撰述,教育界成为传统诗文最坚牢的据地。二十世纪末期,学者逐渐反思,检讨白话文运动的功过,审视传统诗文的历史意义和存在价值,给旧体诗的“复辟”带来了生机。在陈永正、徐晋如等诗人学者的大力推动下,岭南旧体诗出现了复苏,尤其是在学院和民间旧体诗群,出现一批佼佼者,追求雅正,典丽风华,作品在质和量上均大有可观。

二十世纪旧体诗至今仍处于“妾身未分明”的尴尬地位,近二三十年以来,这一领域研究出现了比较热火的状态,但很多工作仍然做得远远不够,如文献资料整理、基本坐标确立、个案深度研究等。当代旧体诗与二十世纪旧体诗是一脉相承的,拥有二十世纪旧体诗研究面临的所有尴尬,且被忽视的状态要过之。深圳作为现代化前沿城市,传统古典的旧体诗更加理所应当地被沉埋。作为民间的旧体诗人,无论是从时间上的文学史概念,还是空间上的地域文学概念,都难以寻找正统的文学归宿,但往往这些人的作品最具文学代表性。深南与顾青翎无疑是深圳民间旧体诗人的典型,除此之外,还有碰壁斋主(卢青山)、石山人(刘芳)、夏双刃(夏宇)等代表性诗人。

本文分别从写作状态和写作风格两大方面分析了以深南和顾青翎为典型的深圳民间旧体诗人诗歌,对诗人的创作继承、题材及风格进行了大致归纳总结。就诗人身份而言,深南与顾青翎等诗人身在民间,从事最为普通的工作,在诗词领域与官方、学院交际甚少,自由创作;就诗词写作与传播而言,师古而不泥古,强调精英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多样,风格独特,颇能用情和用力,同时依托互联网,参与网络诗坛广泛的诗歌交流和分享,以他们为代表是民间旧体诗人已然成为旧体诗群乃至整个中国诗群的一股重要力量。本文对深南和顾青翎的分析,并不是标签式的处理,而是对他们诗歌在一个时间段的考察。同时,挖掘其共性,以反映深圳民间旧体诗人整体写作面貌和现实意义。

当代旧体诗人尽管尚未达到与古人并肩的高度,但毫不影响诗人们的狂热追求。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文学的塑造和成型必然要经历作者的大量探索和时间的历久证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道:“宋代诗派凡数变,西昆伤于琱琢,一变而为元祐之朴雅,元祐伤于平易,一变而为江西之生新。南渡之后,江西宗派盛极而衰,江湖诸人欲变之,而力不胜,于是仄径旁行,相率而为琐屑寒漏,宋诗于是扫地矣。”参照宋代的诗歌流变,或许二十世纪以来旧体诗经历的严防死守、节节败退和如今的重新塑造,与宋初的琱琢、平易、生新历程有一定程度上的可比之处。诚然,不论将来旧体诗走向如何,我们仍然坚信旧体诗是一个“崛起的诗群”(马大勇评网络诗词语),以其与众不同的状态、流变、文学魅力载入文学史;同时也坚信随着深圳民间旧体诗群的不断聚合和发展,也会为重塑岭南诗派贡献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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