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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的黑与静

 昵称535749 2017-04-20
2017-04-19 14:01 | 豆瓣:月光粥2017-04-19 14:01 | 豆瓣:月光粥

弄堂的黑与静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喜欢弄堂的。

很多人觉得上海的味儿不够,没有北方某些地域的豪爽,也没有西南某些省份的泼辣,但我想,那是没有好好品的缘故。你若只看一些闪耀着冷辉的大厦高塔,逛一些旅游地图上标明的景点,那你确实是摸不到这座城市的本质的。这座城市从不素颜出镜,那精致的脸,只是给外人看的,外人看罢,留下几声感叹便走了,由此,上海的面目也越来越模糊,像黄浦江的江雾,散不开的。

我刚升上初中时,举家搬进了某条幽静小路上的弄堂。这里的房子如今看来算是介乎新式里弄和洋房之间,比之石库门要大不少,比之洋房又要土不少。它有着洋房一般的花园,红瓦覆盖的斜坡顶,高冷的老虎窗和一整面墙的爬山虎,但却兼着石库门的日常与琐碎。它也是被不知何年便居住在此的人们瓜分的,一幢房子起码住了四五户人家,房间像凌乱的动物内脏分散在走廊两端。贴隔壁的房间完全有可能分属两户人家,而隔着你邻居的下一间房,却有可能是你家的——就是这么的乱。初时,我也是很不习惯,但慢慢地我发现了这里的一些特点。

首先是黑。光线是消失于门口的,不是采光不好,而是因为家家都闭着门,光无从进入。因此走入这种房子,有一种一跤跌进深井的感觉。你略懵了一懵,然后才依稀听到一些声音,碗碟碰撞,说话,或是半导体里的戏曲,你定了一定,开始找楼梯,眼睛看着深不见底的黑,以为有多远,可谁知就在脚下。你踩上楼梯,嘎吱声响起,很不情愿似的,你多踩几下却又觉得,那是欢欣的声音,是板着脸的人突然被你搔到了腋下,发出欢迎式的笑,于是这房子便有了一些生气。光在这里是极为吝啬地被分配的,他们没有自由,手脚受缚,而黑在这里却无需通行证,随意游走。每层楼都那么黑,那些门缝里偶尔泻出的光,窗口跌进的一点点喧嚣的碎片,则是黑里的留白,你匆匆掠过它们,那是短暂的出神,你想自己就那么尴尬地活在这么丁点的黑与黑的缝隙里啊,可当重新进入黑时,你又是心甘情愿的。

你走进房间也是黑。直到“嗤”地一声拉开窗帘,揭开伤疤一样的疼痛传来,阳光才血似的流进来。这突然的亮是报复性的,为了惩罚太久的暗,也是不甘的,为了久居在此,然而最终却是自知自觉的,短暂的流连之后就退去。可还是有东西留下来,家具上残留的阳光味道,是被这黑珍藏着的,一有空就拿出来把玩。其余时刻,就完全被厚厚的一层黑包裹着了,这层黑软和又温暖,像冬天的军大衣,这对于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恰如其分,不知不觉,就融入了这黑里。在这里你的心跳是变慢的,节奏是变缓的,脚步是变轻的。你会找到一些本质性的东西,例如归宿或起点,母亲的羊水或坟墓的静谧。你对未知或永恒产生兴趣,意识到自己曾那么多次地穿过白昼,却是片叶不沾身的,真正被装入心里带着走的,唯有黑暗。在这空间里,你做的梦厚重而踏实,因被黑所涂抹而带着馥郁的香气,梦里偶尔亮起的灯就显得那么暖,梦里一次门扇的开合就带来了牛奶似的亮。很多年后我长大,在不停的忙碌中会陷入一秒停顿,在涌动的街上会感到一瞬孤独,我知道那是心里的这盏黑,被泼洒出了一点。

然后是静。弄堂是这城市泄洪渠一般的存在,专回收喧嚣的,恣意了一天的人流,回归弄堂后便静卧某处,不动了。这城市的马路像一篇长文,每日都在延续着情节,而弄堂就是文章两端的白,是框住它的,否则文章便失了格式,成了涂鸦。因此弄堂必须是凝滞的,它蹲坐在路两旁,守着路上的熙攘,等待他们归来。弄堂里的生活是被框成一格格固定画面的,每日像皮影戏一样播放,因播放得久了,也自成一种流淌,可却是日复一日的,一种动态的静。这个城市的起点也是弄堂,从早晨的送奶声,倒马桶声开始,凝固了一夜的静松动了,人们像牙膏一样被挤出,投入外面川流不息的生活。除此之外的时间段,弄堂都是声音的坟墓。你站在楼上闭上眼睛,用耳朵倾听外头:大车踱着象步,轿车留下短促的叹息,自行车被骑得尖叫,马路则在闷哼——这些声音在来到弄堂口被拦腰闸断,然后经过一个沉淀,到达你面前时已经很薄、很脆。他们在被弄堂里的黑暗筛过之后,带着蜕去壳的晶莹身体走到弄底,抚摸你的脸,然后飘向身后的未知,少数掉落于地下,成为尸骸,凝积成永恒的黑暗。

傍晚五点多的弄堂里,阳光正在从容地撤离,有什么在弄口降落,将喧嚣完整隔在门外,然后慢慢地,一层安静的膜镀上了灰色的清水墙面,水一般注满了裂痕,只有在交替的边缘处,你还能看到欢跳和静谧在缠斗。 一个个人开始跑入弄堂,像一个个哑剧演员登台,他们在走过前弄浓稠的静谧后,脚步声才有了生命,而他们也才拥有了生命。继而不停有灰色的点出现,像水滴入水似的,那是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归家,车把上悬着刚买的菜,车后坐着放了学的小孩,车子在一片寂静中擦出火星。 然后你能听到,在更远的外面,水汽一样蒸腾的嘈杂中,有一根线正在生长,很细,却像一只黑袖子上的亮色滚边一样出挑。它慢慢变粗,在一片混沌中现出金属的色泽和质感,切开挡道的其他声音,随着道路蜿蜒而来,倏忽间就来到了跟前。一辆橘色自行车对着一弄的黑暗贯胸而入,铃声肆意地响着,被它切开的空间在身后倏地合拢。它是一天的静中唯一的一个“响”,是使这静变得可度量的东西,借着它你才知道,这个弄堂的安静有多深。骑车人是个女孩儿,她是你心底的一枚针,一掠而过之后,嫩土里有一点血渗出。自行车到弄底一个转弯,向别处去了,你有一种被扎了个透心凉的感觉,然后你知道,这一天结束了。你把脸沉入窗后,时钟在咔咔地锯着房间,柜子后头,看不见的角落中,一声哈欠于幽暗中响起。

我的童年一景。此后无论我走到哪儿,感受到怎样开阔高远,心中始终有着一条弄堂,里面盛着满满的黑与静。

随便找了两张图 恕不去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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