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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园尺牍七》文献价值探微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7-04-21

 早稻田大学藏《春在园尺牍七》体现俞樾晚年的学术见解:因声求义的方法论、精审的考据实践以及清代经学流派和《说文》学史的研究,在文献学、语言学以及语言学史等方面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关键词:《春在园尺牍七》;因声求义;考据;学术流派;学术史





《春在园尺牍七》为晚清巨儒俞樾书信集,现藏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特别资料室,共收光绪二十一年(1895)至二十九年(190313年间信件35通。除第4通《与金友筠》、第29通《与李傅相》分别为其孙与写字生代抄外,均为先生手迹。而《春在堂全书》所收《春在堂尺牍》仅止于六,《春在园尺牍七》自是弥足珍贵。王宝平《早稻田大学所藏俞曲园遗稿〈春在堂尺牍七〉》[1]、赵厚均《早稻田大学藏春在堂尺牍补释》[2]先后分别整理并考释了14通、21通,为进一步研究俞樾晚年政治、文教的思想,文献学、语言学的学术见解,以及与朋友、门生之间的诚挚情怀提供了可靠的同时资料,但二文未对书信学术价值作挖掘。本文从文献学、语言学角度对该书信集的文献价值作考探,请方家正之。




一、方法论


任何一个学科都注重材料、方法、理论,任何一个成熟的学者都重视方法论,俞樾亦然,其书信体现了因声求义的训诂学方法。该法突破汉字形体的局限,通过分析音和义的相互关系、声音变化的轨迹来探求词义。它萌芽于汉代,正式形成于明代,系统化于清代高邮二王,具体包括破假借字而读以本字、探求同源词、揭示方音变化轨迹三个方面。在俞樾的群经、诸子研究中,主要体现为破假借字而读以本字。

俞樾师宗高邮二王,崇尚声音训诂之学,这决定于其“复古”“反本”的世界观。在《又与于香草》中,他说:“惟足下来书,颇以乾嘉以来崇尚声音训诂之学,为当时提唱诸公咎,窃谓不然。不通声音训诂,不能读古书;不能读古书,不能读圣经贤传;不能读圣经贤传,又安能通圣人之道乎?然则诸老辈教人讲求声音训诂,亦是下学而上达之法。盖门径固如是也。”俞樾认为,声音训诂之学是通圣人之道的门径。主讲云间书院期间,“治经以高邮王氏父子为宗,其大要在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3]677

这种认识成果和实践在《春在园尺牍》(1-6)中亦有体现。俞樾多次谈到明假借对于读古书的功用,如《上曾涤生爵相》,“而樾所心折者,尤在高邮王氏之学,尝试以为读古人书,不外乎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而三者中通假借尤要。故王氏之书用汉儒读为、读曰之例破通假而读以本字者居半焉。樾虽无似窃不自揆,私有譔述,所著《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各三十卷,妄思附《经义述闻》《读书杂志》之后。王氏已及者不复及,一知半解掇拾其闻”。又如《与王补帆同年》,“欲讨论声音、训诂,莫妙先熟读高邮王氏《述闻》《杂志》二书”。俞樾利用明假借之法训诂实践之例,如《与沈吉斋》指出,《尚书·君牙》中“君牙”之“牙”为“雅”之假借字。《礼记·缁衣》:“君雅曰:‘夏日暑雨,小民惟曰怨;资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郑玄注:“雅,《书序》作‘牙’,假借字也。君雅,周穆王司徒,作《尚书》篇名也。”又如《与吴平斋》认为,汉建安《弩机》中之“市”字为“韍”之古字,“韍”为“黻”之音近假借字,象两弓相背之形,义为弼正,《礼记·明堂位》“有虞氏服韍”、《左传·桓公二年》“衮、冕、韍、珽”(孔颖达疏引徐广《车服仪制》)皆是其证。

俞樾以因声求义为方法论,研究群经、诸子,遂有《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并由此总结规律,归纳条例,著成《古书疑义举例》,“以读若字代本字例”[4]57-59即为条例之一。因商代甲骨文至秦统一时期恰是汉字的假借字阶段,群经、诸子又产生于这个阶段,故破假借字而读以本字是其重点。章太炎继承这一形音义互求、以音为关键的学术思想,分上古音韵部为二十三部,提出娘日二纽归泥说,并全面研究汉语同源字。直到现在,我们在研究古汉语假借字、训释词语、探求同源词时,因声求义都是最有效的研究方法。


二、考据


清代的古文献学继承汉代经古文学的传统,以考据见长。俞樾师宗高邮二王,以考据方法为治学手段,是清末考据学派的突出代表。其考据,举凡词义、礼制、史实、名讳等方面,皆有精要之处,体现出崇尚实证的朴学之风。

《与顾咏植明经》考辨词义。该信指出“解疕疡为化疡,谓是内症化外症,此恐不然”。《周礼·天官·医师》:“凡邦之有疾病者、疕疡者造焉,则使医分而治之。”郑玄注:“疕,头疡,亦谓秃也。身伤曰疡。”贾公彦疏:“疕,头疡,谓头上有疮含脓血者。又云‘亦谓秃也’者,秃含脓血者则入疕中;秃而不含脓血者疕中可以兼之,故云亦谓秃也。”孙诒让正义:“疕为头疮专名,他疡不得称疕,而疕得通称疡。”可知“疕”既可专指头疮,又可泛指所有疮,“疡”则专指身疮。“疕疡”,泛指疮疡。顾咏植释“疕疡”为“化疡”即“内症化外症”,不确。“疡”字从“昜”,《说文·勿部》:“昜,开也。一曰飞扬,一曰长也,一曰强者众皃。”段玉裁注:“此陰陽正字也。陰陽行而侌昜废也。”俞樾“疡者,当是发于阳”,正是。“疕”之声符“匕”为女阴之象形,“疕”,金文作“”昆疕王钟、“”古钵;“”,金文作“”召仲作生妣鬲、“”陈矦午錞;“牝”之甲骨文作“”合34079、“”合22130、“”合11253、“

”花东98等,皆从“匕”(今作“屄”),“发于阴”,是。声符表意类型有二:一是使用声符所记词的本义,二是与声符所记词的本义无涉,“昜”、

“匕”均属前者。

《与李古渔别驾》考证礼仪。该信回答李古渔“《昏礼》醮子”处所:“鄙意醮子于寝。” 这一点,贾公彦疏《仪礼》、郑玄注《礼记》均有明文。《仪礼·士昏礼》:“父醮子。命之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贾公彦疏:“女父礼女用醴,又在庙。父醮子用酒,又在寝。不同者,父礼女者,以先祖遗体许人,以适他族,妇人外成,故重之而用醴,复在庙告先祖也。男子直取妇入室,无不反之,故轻之,而用酒在寝。知醮子亦不在庙者,若在庙以礼,筵于户西,右几布神位,今不言,故在寝可知也。”《礼记·昏义》云:“父亲醮子,而命之迎。”郑玄注:“醮之礼,如冠醮与?其异者,于寝耳。”质言之,醮礼、冠礼之别在于处所不同:醮礼在寝,冠礼在庙。同时,俞樾以《唐礼乐志》皇太子纳妃之礼为证:“据《志》言,皇太子纳妃之仪云:临轩醮戒,有司设御座于太极殿,阼阶上西向,尚舍皇太子席位于户牖间,南向。夫言临轩醮戒,又言于太极殿,则不于太庙可知。”《唐志》之言甚明:醮戒于太极殿。太极殿始建于曹魏明帝,直至唐代均为皇宫正殿,皇太子于此醮礼,而非宗祠太庙。俞樾考证的是。另外,俞樾还指出,醮子之位仍与冠礼同” ,兹不赘述。

《与沈凤士广文》考证史实。该信为沈凤士释“申生事,谓六日之胙虽旨甘,亦必色变臭变”之疑:“其事在冬日,非盛夏郁蒸之候;其地在晋国,非吴越炎之乡,则至六日而不变容,或有之。”申生受骊姬之事,《国语·晋语》有详述:“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必速祠而归福。’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公田,骊姬受福,乃寘鸩于酒,寘堇于肉。公至,元诰按:自田猎而归也,已六日矣。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酒小臣,亦毙。”“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5]279-280《春秋左氏传·僖公四年》则曰:“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 可知,因受骊姬投毒嫁祸之害,忠义的申生于晋献公二十一年(前656)十二月戊申自缢于新城之太庙。《春秋》多用周历,晋献公十二月戊申即周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周历以冬至所在的建子之月即夏历的十一月为岁首,比夏历早两个月,所以周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实为夏历十月二十七日,其时正值初冬。春秋时期的黄河流域属亚热带气候,正由周初的寒冷时期变暖,在初冬时节日平均气温不会超过5°C,在这种情况下,申生所归、骊姬所受之福——祭祀的肉食保存六天是没有问题的。?如此,则俞樾“其事在冬日,非盛夏郁蒸之候”解释为是。

《与朱振生》考辨名讳。该信为朱振生考辨曾祖名讳,俞樾考之以《甲辰同年录》,参之以杭州籍贯,断定“副榜第一名朱炳文,字彪如,号寅谷,亦号瀛阁,又号葵生。嘉庆丁卯正月二十八日生,杭州府禀生,是为令祖无疑”,并对朱振生母亲所提供的“晓阁”之号进行考订,然“疑晓阁是少阁之讹,少阁乃瀛阁之孙,尊公乃少阁之子,则瀛阁之孙也”,“而足下乃瀛阁君曾孙也”。考据之风甚密。


三、经学流派与《说文》学史


俞樾不仅注重材料、理论、方法,还关注学术流派和学术史——清代经学流派和《说文》学史。这些观点仅见于《春在园尺牍七》,其学术价值无可替代。

《与瞿子玖学使》评价清代经学流派:“本朝经学超越元明,盖有三派:毗陵一派,主微言大义,流弊最多,康氏之学亦出于此;新安一派,主名物制度,其用力最勤而实无益于当世,即如戴东原考订车制,果能制一车以行陆乎?高邮一派,主声音训诂,其事纤悉,然正句读,辨文字,于经籍不为无功。阮文达序《经传释词》曰:‘使古人复生,旦喜曰:吾言本如是。’此虽戏言,实确评也。鄙人生平致力于此,虽无能于役,亦有数十条惬心贵当者。使古人见之,或当把臂一笑。”按有清一代,古、今文经学贯穿始终,而又以古文经学为主,今文经学为次。其中古文经学发展包括三个阶段,清初期,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为代表,他们汉宋兼采、博通群集、经世致用;清中期,考据学全盛,形成乾嘉学派,按师承和地区分为吴派、皖派、浙东派,戴震为皖派代表;晚清、近代,俞樾、孙诒让、章太炎、王国维等坚持乾嘉学风。今文经学,自清初庄存与创立常州学派以来,晚清、近代今文经学重又兴起,经历了由学术到议政的变化。自刘逢禄以下,分为两歧:魏源、皮锡瑞等仍限于经学研究,龚自珍、康有为、梁启超等则借以议政、变法。[6]448-450

俞樾书信虽未按历史顺序,穷尽列举有清一代的经学流派,却准确概括出影响最大的三派:一是毗陵庄存与,[7]10522-10523清代今文经学派(常州学派)创始人,长于《春秋》,发挥《公羊传》,宣扬《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其家学上承东林党人和唐荆川,下启魏源、龚自珍、康有为、梁启超,倡经世致用之说,行社会改良之风,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起到重大的推进作用。[8]二是新安戴震,清代考据学派的集大成者,以考据为治学目的,并以考据手段为主要特征而形成独立学派皖派之学,考证名物、制度、经籍等方面,辨伪纠错颇多。故梁启超称之为“前清学者第一人”。三是高邮二王,以精通小学、校勘见长,使因声求义的训诂学方法系统化起来,在古文献学上代表着清代乾嘉学派的最高成就。俞樾的评价抓住了清代经学的主流,体现出他过人的学术眼光和高屋建瓴的洞察力。

《与章一山》评价许学史即《说文》学史,“即以两君从事而论,郑多许少,诚如尊言,郑君弟子有《郑志》可稽,近时遵义郑氏辑《郑学录》,蒐罗其弟子至三十一人,可谓多矣。”“许君有子,郑君有孙,此适相称然许君弟子多不可考矣,后世传述许学者,亦复寥寥。尊著谓吕忱《字林》、野王《玉篇》不得为许学,此卓见也。《北史》黎景熙,字季明,从祖广,善古学,颇与许氏异同。《周书》赵文深传太祖命,与黎季明等依《说文》《字林》刊定六体,成一万余言,则许书行世未久,而即为黎学所乱矣。《北史》李铉,字宝鼎,以文字多乖谬,遂览《说文》《仓》《雅》,删正谬字,名曰《字辨》。此人在徐铉之前,而与徐铉同名同字,同有功于许学,亦奇。则宜与二徐同祀也。又,北宋之初有吴淑撰《说文五义》三十卷,此与大小徐同时者。其书三十卷,则每篇分为二,已用徐本矣,此亦宜与二徐同祀者也。自是以后,言字学者日出不穷,而治许学者实不多见,明代竟成绝学。及国初,以亭林先生之博洽,而始一终亥之《说文》,未一寓目;栎下老人周亮工并误以为始子终亥,可发大噱。直至乾嘉以来,乃始家有其书,人习其学,今则三尺童子皆谈《说文》,收之门墙,又虑人满。”

按俞樾对宋代、清代的《说文》予以高度评价,这符合《说文》学史:“从魏晋迄现代,《说文》研究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即前科学时期和现代语言学时期。前科学时期起自汉末,终于清末;现代语言学时期,起自清末,直到当今。前科学时期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发轫阶段、发展阶段、巅峰阶段。发轫阶段始自汉末,终于北宋;发展阶段始于南宋,终于明季;巅峰阶段,有清一代。发轫阶段的代表学者是唐代李阳冰、南唐徐锴(小徐)和北宋徐铉(大徐)。……发展阶段的代表学者是南宋郑樵,元代戴侗、杨桓、周伯琦、明代赵撝谦,赵宧光等。” 代是《说文》研究的高峰时期,清代《说文》之学,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校勘和考证的工作,如严可均的《说文校议》、钱坫的《说文解字斠诠》、田吴炤的《说文二徐笺异》、承培元的《说文引经证例》等;第二类是对《说文》有所匡正的,如孔广居的《说文疑疑》、俞樾的《儿笘录》;第三类是对《说文》作全面研究,多所阐发的,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王筠的《说文句读》;第四类是补充订正先辈或同时代的著作的,如严章福的《说文校议议》、王绍兰的《说文段注订补》、徐承庆的《说文解字注匡谬》、徐灏的《说文解字注笺》等。其中以第三种最为重要。段玉裁、桂馥、朱骏声、王筠,被称为说文四大家。其中以段、朱最为杰出。[9]110俞樾抓住了宋代和清代两个至关重要的时期,因为二徐对《说文》校勘、恢复;而清代则是《说文》学的鼎盛期:据笔者调查,《说文解字诂林引用诸书姓氏录》共有学者254人,其中宋代2人,明代1人,清代214人,民国37人,清代占85%[10]173-194《说文解字诂林引用书目表》共有著作480∕部,其中曹魏1部,宋代2部,明代1部,清代404∕部,民国70∕部,清代占84%[10]133-155

诚然,俞樾对《说文》学的认识亦有不足,未能给唐代李阳冰和元明两代的《说文》学以恰当的定位。李阳冰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家,是我们所知最早对《说文》进行全面整理研究的学者,“他对《说文》所作的贡献,其功绩是不可磨灭的”,“自天宝安史之乱以后,盛极一时的文字之学逐渐衰落,典籍散佚。李阳冰在唐代宗大历年间(公元八世纪下半叶),曾刊定《说文》,这对《说文》一书的保存与流传,是起到积极作用的,是有功绩的。否则的话,恐怕徐铉、徐锴兄弟连《说文》这本书也有可能见不着了。有很多古籍,就是在安史之乱中散佚的。徐铉是比较客观的。他说:‘李阳冰篆迹殊绝,独冠古今。自云“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此言为不妄矣。于是刊定《说文》,修正笔法。学者师慕,篆籀中兴’。这说明李阳冰只是‘刊定《说文》,修正笔法’,并无所谓‘擅改’《说文》内容之事。正是由于李阳冰的‘刊定’《说文》,才使得‘篆籀中兴’,在这一点上,徐铉对李阳冰还是充分予以肯定的。”“从徐锴《系传》的《去妄篇》中,我们可以知道,李阳冰只是对某些文字的说解,提出了一些与许慎不同的看法。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见解与许慎的见解混同起来,更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说成是许慎的意见。”“李阳冰之所以遭到攻击,其真正的原因,就在于‘以师心之见,破先儒之祖述’。后来以讹传讹,其罪名就变成了改窜《说文》了。”[11]49-52而且,李阳冰的一部分观点,如“龠”“封”“亥”等字的说解,从今天来看,无疑都是正确的。

元明两代的《说文》学代表学者有郑樵、戴侗等人。郑樵的代表作是《六书略》,他是“第一个撇开《说文》系统,专用六书来研究一切文字,这是文字学上一个大进步”。[12]序论戴侗的《六书故》是“一部力图改变自秦以来的文字研究现状,探究文字本源,研究本字变迁的一部具有革新意义的文字学著作。”[13]7杨桓、周伯琦、赵撝谦、赵宧光等人各有代表作,多以“六书”为名,形成“六书”派。“这些著作大都能不拘陈说,自创新义,对文字学研究领域是一次重要的开拓。”[14]120戴侗阐发六书理论,指出“令长”二字非假借的错误,提出因声求义论等。


四、未释之疑


当然,俞樾先生也有未彻底解决的问题,如《与于香草》讨论五经次第,“鄙意以为《史记·滑稽传》所引孔子说最为得之。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人,《书》以道事,《诗》以达事,《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如此,则以《礼》《乐》建首,《书》《诗》次之,《易》《春秋》又次之。条理秩然,疑孔门原本固然也。”作为学术观点,于、俞二人观点有所本,可备一说。考之典籍,《庄子·天运篇》最早述及此事:“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庄子·天下篇》则进一步申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庄子·徐无鬼》《荀子·效儒篇》《商君书·农战篇》《淮南子·泰族训》《春秋繁露·玉振篇》及《礼记·经解篇》《史记·儒林传序》,皆是《诗》《书》《礼》《乐》《易》《春秋》顺序(《荀子》《商君书》未述及《易》)。究其原因,《诗》不仅是六经中较早成书的元典,还是西周、春秋时人神交流的媒介,西周时代君臣交流的媒介,也是春秋时代诸侯盟会聘问时“微言相感”的交流工具,“西周时代《诗》的重大社会功能使其曾居六经之首”。[15]但进入战国时代后,各国之间的问题主要靠武力解决,《诗》《书》礼乐地位下降,失去赖以发挥社会功能的特定历史环境,而《易传》的产生,则悄悄地提高《周易》的社会地位,西汉中期《周易》经传经整理修订跃居六经之首,“《易传》的哲学突破使《周易》成为中华古代学术的核心”。[15]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改序为《易》《书》《诗》《礼》《乐》《春秋》,《说文解字叙》至阮元之《十三经注疏》均承之,并沿用至今

又如《与徐花农》回复徐花农“宋时命妇封典”之问时,“不知何以又有‘淑人’之封”,“硕人、令人名号,《宋史》不载”,“事远无稽,史文又缺略不备”,他建议“此等处不能质言,不如浑言之为妥”。考之史书,宋代命妇制度的确立和更改共有五次,第一次是宋太祖建隆三年(962)确立封号制度,宗室女子为公主、郡主、县主前三等封号,文武臣工妻母封号共分国夫人、郡夫人、郡君、县君四等。[16]4084-4085第二次是北宋末年徽宗政和二年(1112)改定外命妇封号和等级,共分夫人、淑人、硕人、令人、恭人、宜人、室人(后改为安人)、孺人等八等。即把宋初的国夫人、郡夫人合称夫人,郡君分为淑人、硕人、令人、恭人四等,县君分为宜人、室人(安人)、孺人三等,原有封号,按等对换。封赠原则是“通直郎以上初封孺人,朝奉郎以上封室人(后改安人),朝奉大夫以上封宜人,中散大夫以上封恭人,太中大夫以上封令人,侍郎以上封硕人,执政官以上封夫人。”[17]626-627第三次是徽宗政和三年(1113),应蔡京建议,把公主、郡主、县主分别改为帝姬、宗姬、族姬。第四次是徽宗政和六年(1116),又恢复宋初的国夫人、郡夫人制度,并被南宋沿用。第五次是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把帝姬、宗姬、族姬等封号恢复为宋初的公主、郡主、县主等封号,余则一仍其旧。所以《宋史·职官志》云:“外命妇之号十有四:曰大长公主,曰长公主,曰公主,曰郡主,曰县主,曰国夫人,曰郡夫人,曰淑人,曰硕人,曰令人,曰恭人,曰宜人,曰安人,曰孺人。”[16]3837因此,徐花农《诵芬咏烈编》有疑问的“淑人”“硕人”“令人”等命妇封号实为北宋末年所设,可以质言。

 



注释:

①〔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序》2页:“训诂之旨,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鞠为病矣。”上海:世界书局,1974年。


②《与孙仲容孝廉》(《春在园尺牍七》):“愚意百年后必当复见唐虞,或且复古封建,一洗秦以来郡县上下相蒙之积习”,“使孟子生于今日,亦无他说,惟曰‘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如是而已”。《与王子庄山长》(《春在园尺牍七》)一书中,俞樾盛赞王子庄之文《祖制不可变论》,认为复古要分步骤进行:“夫以复古而中兴,则知变古之必至于中衰矣。窃谓当今之世,必复三代之古而后可以言治,何也?郡县之天下,不能制四夷,封建之天下乃可以制四夷。封建不可以骤复,则宜复唐藩镇之制,以驯至乎复古封建之制。”“四夷之横,至今日而极,将来必有复封建之一日,但吾侪不及见耳。”


③《孟子·梁惠王上》:“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在《与翁叔平尚书》(《春在园尺牍七》)中,俞樾认为孟子的“反本”思想即强国之道:“窃谓自强贵有强其强也,孟子‘反本’一言乃自强之上策”,“中国自有制度,但能持以实心,则亦足以为国。”孟子的“反本”思想即“行仁政”思想,郭振香《情与孟子的反本求真之学》有述,见《儒学全球论坛(2006)孟子思想的当代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69页,2006年。


④见《春在园尺牍七》。以下书信未注明出处者,均同。


⑤这种看法,俞樾也写入《群经平议自序》:“本朝经学之盛,自汉以来未之有也。余幸生诸老先生之后,与闻绪论,粗识门户。尝以为治经之道,大要有三: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得此三者以治经,则思过半矣。……三者之中,通假借为尤要。”见《春在堂全书》第1册第1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


⑥《上曾涤生爵相》(《春在园尺牍二》)、《与沈吉斋》(《春在园尺牍二》)、《与王补帆同年》(《春在园尺牍四》)、《与吴平斋》(《春在园尺牍五》)见《春在园全书》第5册,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528531564577-578页。


⑦刘又辛《论假借》认为,汉字发展经过形意字、假借字和形声字三个阶段。形意字的时间下限是商代甲骨文,假借字阶段时间从商代甲骨文至秦统一,形声字阶段从秦汉到现在。见《通假概说》第132页,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


⑧《早稻田大学所藏俞曲园遗稿〈春在堂尺牍七〉》移录作“易”,误,当正。


⑨不同于“亦所以用匕取饭”之“匕”,见《说文·匕部》。


⑩《春秋左氏传·僖公四年》,见阮元校注《十三经注疏》第179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史记·晋世家》作“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646页。


《论语·乡党第十》道出了古人处理祭祀胙肉的原则:“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见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第103-10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12月第2版。


〔清〕汪中说:“古学之兴也,顾氏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阎氏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见凌廷堪《校礼堂文集·汪容甫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第148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页。


〔清〕阮元《经义述闻序》:“我朝小学训诂远迈前代,至乾隆间,惠氏定宇、戴氏东原大明之。高邮王文肃公以清正立朝,以经义教子,故哲嗣怀祖先生家学特为精博,又过于惠、戴二家先生。经义之外,兼核诸古子史。哲嗣伯申继祖,又居鼎甲,幼奉庭训,引而申之,所解益多。著《经义述闻》一书,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证曲隃而得其本意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见王引之《经义述闻》第1页,世界书局,1975年。


张标、陈春风《〈说文〉学的回顾与前瞻》,见《说文学研究》(第一辑)第32页,武汉:崇文书局,2004年。李秀娟则认为《说文》学史经过初始期、建立期和延续期三个阶段,见其博士学位论文《黄季刚先生之说文学研究》第3-10页第二节《〈说文〉》及其发展历史》,台湾辅仁大学,1994年。


唐代陆德明最早探讨六经次序问题,赞成《周易》居首说,理据是六经著述时间的早晚,见《经典释文·序》第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杨伯峻承之,见文史知识编辑部《经书浅谈·导言》第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周予同则认为,以《诗》为首的次序是今文文学家的意见,用《易》居前的次序是古文学家的主张,前者按六经内容深浅程度排列,后者按时代先后排列,见《经今古文学》,收在《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第6-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增订本。徐复观认为,《诗》为首的次序正是五经博士建立的顺序,《周易》居首说是受刘歆影响,见《中国经学史的基础》,收在《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第57-58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金景芳认为,《周易》居首说是刘歆为抬高经古文学派的有意之作,见《孔子的这一份遗产——六经》,收在《金景芳古史论集》第135-136页,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年。廖明春认为,《诗》为首的次序是先秦时期和西汉初期人们的共识,《周易》居首说虽然出自经古文学家,实与孔子晚年前后经学思想的变化密切相关,见《“六经”次序探源》,《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第32-42页。


参考万蔼云《宋代命妇之研究》,台北:中国文化大学,1993年。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官制表格附表26,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703页。与《铁围山丛谈》中记录亦相符:“改郡君号为七等:郡君者,为淑人、硕人、令人、恭人;县君者,室人、安人、孺人。俄又避太室人之目,因又改作宣人。其制今犹存。”


《宋史》第2733页《礼志十八》:“徽宗改公主为姬,下诏曰:‘在熙宁初,有诏釐改公主、郡主、县主名称,当时群臣不克奉承。近命有司稽考前世,周称“王姬”,见于《诗》《雅》。“姬”虽周姓,考古立制,宜莫如周。可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仪制一〇》第2018页《政和六年五月八日》:“(政和)六年五月八日诏,特封开封府尹王革母李氏晋安郡太夫人。”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


〔宋〕熊克著,顾吉辰、郭群一点校:《中兴小记》卷二第18页:“丙子诏依祖宗故事改帝姬复为公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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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继刚,男,江苏徐州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写本文献、佛典文献、碑刻文献、史料学等研究,先后在《古汉语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古籍整理研究学刊》《辞书研究》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其中CSSCI来源期刊文章2篇,CSSCI扩展版来源期刊文章1篇,中文核心期刊3篇。现主持教育部古委会项目《历代石刻造像记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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