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儿童哲学的轻与重

 Clock2651 2017-04-21

有段时间,我家小朋友非常喜欢搞破坏。有得很隐蔽,发现时时日已久,也就算了,有次被捉个正着,就气急败坏的问她:这是谁干的?她马上说:不是我,是米妮(毛绒宠物)。她转过身,会非常非常夸张地说:它真是太调皮了!


我哭笑不得,只好对她说:那一定要告诉她,这么调皮要改改了,好不好?她点点头,很无辜很无害的样子。


过不多久,破坏又开始,跑去问她,为什么米妮还这么调皮?她真诚地说,米妮已经改了,这是米奇做的。那时我真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少买几个宠物,少讲几个故事。


回过头来想,也许这是儿童对自己有感知的初始阶段。她开始有物权的概念,开始有“自己”的概念。


有人曾经做过实验,当把黑猩猩放在镜子前时,它分不出里面是不是自己,但有些动物就没问题,很快知道里面是自己的映像,开始做鬼脸。


在小朋友小的时候,我也做过类似的实验,我发现人类大概在一岁左右就有了这样的智识。我想这应该首先有一个独立的对“自我”的确认,然后有了初始数据分析能力,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但我们往大了说,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哲学问题,也是一个需要终生去寻找解决答案的问题,即“我是谁”?以及“为何我是独特的”?


就如小朋友这样的状况,也可以是无数基本哲学问题的生发点:她否认那些事是自己的做的,是否是不诚实的?或者她对自己的确认与米妮相同?如果按照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是否意味着此时的她和米妮此时才是真实存在过?再推一步,“她为什么存在”?


对人的一生来说,这些都是最重大的问题。


这些问题,儿童需不需要思考,或者他们应不应该思考?


在我看来,应该,但是也需要分析哪些适合,哪些是没必要的。儿童哲学这些年在一些地区大行其道,早已渗入某些地区的小学和初中课程,我曾经看过一所学校的课程设置,非常有趣,而且所关涉的问题宏大,也非常重要。


但有些亦超出儿童智识范畴。比如在徐冬梅老师她们主编的书《儿童与哲学》中,我曾经发现周国平的一篇文章,内中讲到:


电视里在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女儿脱口说,当然都是先有咯。(四岁)……红的文章里提到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我们谈论时,啾啾听见了,道:既然一无所知,又怎么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的?(五岁)


周国平以赞叹的语气说,这些问题很大,但当理性在一个孩子身上觉醒的时候,认识会伴随着对认识的反思,从而不自觉地触及深刻的认识论。


在惊叹之余,我内心其实隐约不安,因为涉及这些庞大问题的只是四岁多的孩童。我总觉得,这些问题不是儿童应该涉及的范畴,也不应思索到如此的深度。


在引力波引起世界广泛关注时,曾经有人做过如此的推测,人类很可能是宇宙中出现的第一批智慧生物,也可能是唯一一批,我们将不得不孤独的在一个蓝色星球中流浪。


这些推测其实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使虽然科技发达到今天这种地步,但仍然无法以科学来证明“人类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以及“我们究竟是谁”?承受这些未知问题,犹如以有限的肉身去面对无尽的虚空,那些虚无的压力可以压垮一个强大的灵魂。这根本不是一个儿童可以面对的。


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写:


“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乱作一团,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知智力超常之人,有时独自冥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在生前是什么?死后又是什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这段深含哲理,一来说明古往今来这种问题没多少人可以承受其苦,即使是成人,临到绝境,也很可能疯掉甚至自杀。另一个这里又含答案“你就是你”,但又有多少人可以在儿童时期理解认知这一答案?


我总以为,对于儿童而言,儿童哲学虽然可以讨论最深刻的问题,但应该止步于虚无,而从有趣而乐观的方向上寻找,尤其是,这些问题的生发应该立足现实生活。


虽然人生百味总要临到,但最难以承受的问题,最好等到他们的承受心理足够强大,已经拥有乐观生活的能力再来引入为好。

 

人类的理性认知发展是有过程的,因此作为教者必须学习大量的知识,进行筛选判断。


小朋友快到两岁的时候,我们在外面遇见警车。她模仿警车的声音,很开心,过了一会问我:什么是警察呢?我有点漫不经心:警察么,就是抓坏人的咯。晚上回到家,我忽然发现这个答案非常有问题,难道不是也有坏警察的吗?我想告诉她,但最终放弃了。


因为在那一年,我发现不但在儿童的交流意识中,即使是成人也大量存在一个问题,即不能同时处理两个关联但互生矛盾的问题,一旦有这样的交流,最好的方式就是简单化、命令化和单线程化。


我想这当然是大陆教育缺乏逻辑性的问题,但反过来说,这些信息的处理,成人尚且有问题,对儿童不也过于超前了吗?


何况,人类有很多困境没有答案。桑德尔在《正义》课上那个著名的假设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在看到这个假设前,先看了《三体》,其中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书中的女主角程心是一个极度讲究程序正义的人,她正义、善良、充满慈悲,但最后积累的结果却是人类毁灭。


在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相矛盾的情况下,我们怎么选?这是人性永恒悲剧的来源,我称之为“三体悖论”。这些宏大而虚幻的问题,小孩子应该解决不了。我担心,它最后产生的是对人群的不信任,最终丧失乐观社交的能力。


在去年,我曾经买过几册书,一是马修斯的儿童哲学三部曲,一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一是《哲学家与儿童对话》。由于懒惰,最近才刚刚读完后两册。而我喜欢最后一本书,远超前一册。原因很简单,就是它避免了哲学的逻辑陷阱,从现实入手,讨论儿童的日常生活和选择,而且最终落点立足于回到儿童自身,并正向性解决问题。


比如桑德尔的问题,在书中也被问出。但是他跟小孩子得出的是下面两个事实:1、道德判断常常不能按逻辑行事。2、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不能根据这个人是否有用来衡量,因为每个人对生命都有无限的权利。


这些答案是生活化的,浅表化的,而且是内质化的,它最终的指向不在于哲学的辩证,而在于如何坚固一个人的一生,坚固“何者是我”和“何者为他”的界限和交通方式。


我相信,一个好的儿童哲学,是让他们体会到“慢慢得到”,相反,一个不好的儿童哲学,送给他们的是“慢慢失去”,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久忍受幸福的流逝和剥夺。成人如此,儿童亦然。


因此,还是以前说的那句话,对于儿童,我想我们仍需要暂时挡住那扇黑暗的、虚无的、充满未知恐惧的门,让他们学会面向光芒的方向,学会坚固自己内心的方式,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灵魂的强大,再一点点去理解、承受和抵挡这世上的苦毒。

 

2016年2月19日晚,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青年学者江绪林自缢身亡,震动学界。他在遗书中写道:


没有什么眷恋。……我谱写不出优雅的乐章,也就不能有期望(指点世界),我不知何为爱的拥抱(已无法体察),如何亲吻和祝福你们以作别!


他在当天的微博中还写道:


意兴索然,并非想归去,只是觉得应该走:既不高尚、亦不伟大深邃剔透,只是平庸地苟且着。我的那一份生命之火凋零熄灭了:没有眷恋、没有爱、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真是不解,我怎么就会到这一步:上主呢?形而上学呢?女孩呢?知识呢?我一无所有,除了无言的、肉体的恐惧。


这位年轻学者的本科专业正是哲学。我讨厌早慧的孩童,因为那些宏大命题的思索,最终让他与这个世界远离,他看清楚了一切,从现实突入虚空,接触到庞大的无感情的智慧,会使他丧失相信的能力,丧失盼望,从江绪林最后的发言看,他也因而消失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因此无可支撑。更何况,这是如何冷漠的一个世界呵。


而信、望、爱恰恰是儿童哲学的核心,如果我们不教这些,不以此为中心,我们就不能回答在儿童的世界中,我们为何选择这样一种哲学和哲学方式,也不能回答儿童学习哲学应该走向何处。本质上说,儿童哲学的教育,本就是一个超越哲学的选择。


在《哲学家与儿童对话》的最后一章中,普雷希特借助一个故事讲明了这一点:


有一个人在中国穿越森林,突然发生了意外,一只箭飞来,使他受了重伤,更糟糕的是,箭上有毒。他吃力的爬回家,他的朋友和家人赶紧找来医生。


可就在医生准备拔箭的时候,他突然说:“请稍等!在拔出箭之前,请告诉我是谁射得箭?我想知道,马上!”医生说,“我不知道”。他又准备拔。伤员大喊:“住手!我必须先知道,是谁射中了我?”医生说“这我怎么会知道呢?先让我治伤吧。”伤员吼道:“不行!请立即告诉我。”结果他死掉了。


普雷希特和儿子奥斯卡说:他提了那么多问题,却忘记了最重要的。这个故事想说的是,在人生中,一切从哪里来的,是谁创造的,有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生活本身。你明白吗?


灵魂高高飘在上面,而肉身沉重脆弱。如果失去了肉身的眷恋和爱的驻守,哲学终究会坠入无穷无尽的暗夜虚空。虽死亡,却未必得救,更遑论真相了。


这也是我想对儿童哲学教者说的话:我们给他提了那么多问题,却不要忘记了最重要的,爱她,保护她。让她能承受爱,也爱你,并学会如何爱这个光影斑驳的世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