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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半百,到北京重新打拼生活

 昵称42056527 2017-04-21
“开弓没有回头箭,咱这是被套上了笼头了。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40个故事

丰产叔秋后回了趟老家,把五亩多地的玉米收完、卖掉,又联系了邻村一户承包土地的人家,以每亩地每年800元的价格把地“租”了出去。

也就是在那次,他听父亲说起我来北京读书了,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喊我有空一定去他家吃顿饭。11月份的一个周末,我拗不过他再三再四的催,坐地铁从四号线换乘九号线,然后转六号线,坐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他所说的那个“草房站”。

出站后我找了个最近的超市,买了一箱牛奶、一箱饮料。按老家的规矩,没有空手做客的道理,买水果又根本“不上档次”,会被人笑话。快要走出超市的时候,我想起哲哲的儿子也跟着丰产叔住,于是又挑了一个变形金刚。

按照丰产叔电话里的提示,我沿着一条侧街走了大约500米,瞥见前方小铺门口,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正捏着夹子装水煎包,三四个顾客站在一旁等着。我喊“丰产婶儿”,有点不好意思,她抬头,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这时我才看见她身后立着的广告牌:“正宗河南水煎包”。

白底子上的蓝字又粗又大,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丰产叔在里屋忙活,见我提着东西进门,笑着怪我跟他见外,示意我先进里屋。他们的店面狭长,大约只有12平米的样子,两排桌子收拾得还算整洁,每张桌子上摆放着廉价的抽纸和瓶装的醋、辣椒油,墙上贴着“老村长”酒的广告,被苍蝇屎糊得斑斑点点。

我穿过侧门,走进与店面相连的另一间房子。酱油和生肉的气味顺着鼻孔钻到了肺里,又咸又腥的味道让我立刻想到了过春节时,母亲调的饺子馅儿。房间有些暗,没有窗户,一些纸箱散乱地摞在一起,成捆的粉条几乎占了大半个空间。

一个白胖的小男孩正坐在床上看动画片,我想这应该就是哲哲的儿子。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你好啊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警惕地望着我,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放下东西,尴尬地做了个鬼脸。

“你还是第一次见他吧?”饭桌上,丰产叔指着他孙子,饶有兴趣地问我。

“可不是么,他……也没咋回过老家吧?”我来到北京后第一次说河南话,感觉还有点不适应。不过小家伙偷偷看我的眼神让我忍不住想笑,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他爸爸小时候的样子。

哲哲大我一岁,他从小脾气就暴躁,上学时没少和人打架。初中毕业后,他跟姨父来北京做装潢,收入可观,后来开始自己组建施工队,给人装修房子。进京第四年,他谈了个广西的妹子做女朋友。听我妈说,两个人是在装修队认识的。不过,结婚以后,他老婆就再也不愿意干装潢了,嫌脏嫌累,大概是意识到在这个大城市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哲哲向姨父借了点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开了家小店面,专门销售装修材料。他让老婆打理店面,半年后又把丰产叔两口子接到北京带孩子。

村里人现在说起哲哲,经常用 “大老板”这个词描述他。吃饭时我注意到哲哲儿子身上穿的衣裳,袖口和衣领上都起了球。只要是在大城市做点生意,在他们眼里都当得起“大老板”这三个字。

刚决定来北京时,丰产叔两口子一心想的只是带孙子。他俩今年都是55岁,身体结实,很少生病。在这之前,丰产叔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年轻时跟人贩卖药材,坐面包车去了几次安徽的亳州;而丰产婶子一辈子没出过县城。

虽然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外省打工,但那毕竟是年轻人的事儿。出发前的那几天,村里人在门口一聊起天,不由自主就会把话题扯到这两口子身上。

“丰产还怪能来!黄土埋半截的人,突然就不种庄稼了。”

“北京那的地干净,以后两脚都不沾泥。”

“是呢!丰产婶子,去北京先要去看毛主席!”

临出发前一天,两口子什么活儿也没做。丰产叔像没魂儿的鬼一样,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了半天。喂了半年的肉鸡被丰产婶儿送人了,家里的钥匙也给了弟弟丰收叔一把,以便他不时来看看家,晒晒被子。

来北京时丰产叔怀里揣了八千块钱和一张存折。他一开始对于钱没有多少顾虑:给儿子看孩子,他俩贡献劳动力就行了。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哲哲给他们在小区租了个单间,付了头三个月房租,就再没出过钱。两口子一下子感觉到经济的压力,方方面面都要花钱,除了交房租,还得给孙子买奶粉,光靠吃老本儿,见天心里发慌。晚上两口子在床上躺着,轮着班儿地长吁短叹。一说起老家,叹气声就更沉重了。

后来,丰产叔发现周围没几家卖早点的店铺。他大着胆子,租下了这个小店面卖水煎包。水煎包是我们那里的特色面点,哲哲的二姨就是干早点生意的。丰产婶子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算记下了调料怎样配比馅儿才最可口,面要发酵到什么程度可以使用。两个人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害怕没人来买,到现在得心应手,生意兴隆,也算跨过了一大步。

我打量着他们租住的房子,没有刷冷瓷的墙壁被蒸汽熏烤得有些发黄,除了桌子板凳,鼓风机和包子锅站了很大的空间。连通里间的墙壁上贴了一张财神像,简陋的桌子上立着个半大纸箱,油迹斑斑,应该是用来装钱的。所有的陈设都给人一种印象:将就。仿佛他们不久就会带着钞票,从这里搬走。

“里面就一张小床,你们怎么睡?”我突然问婶子。

她回答我:“挤呗。晚上童童(小孙子)被他爸妈接走还好,他要是留下来过夜,只能他睡中间,我们俩侧着身子睡。蜷着腿也不敢翻身儿,一翻身就盖不到被子,早上醒来腰酸背痛的。日他娘,多少年没遭过这种罪了。”

我陪着她无奈地笑,眼前浮现出他们在老家宽敞的宅院。小时候我和哲哲经常在他家里捉迷藏,有一回我藏到他爸妈睡房的衣柜里,蜷缩在层层叠叠的衣服堆成的小山里面,四周都是洗衣粉的淡淡香味。

丰产婶抱着腿坐着,很认真地说:“你别看这房子小,这一个月租金要小一万!奶奶的,一天醒来不吃不喝,先要还300多块钱的帐。”

我故意逗她:“婶子你别哭穷了,你说让你回去和我妈一样种麦子,拾棉花,你愿不愿意?”

她哈哈笑着不说话,丰产叔接住了话茬:“那是。再苦再累也比折腾那几亩地强。一年到头除去种子钱、肥料钱,你说能挣几个?我回家租地时,你来根大爷、你明亮哥也都把地租出去了。谁想回家收麦收玉米?还不够路费花的。”

我附和说“是啊是啊”,一边摆出前几天电话里父亲提供的数据,佐证他的观点。据父亲讲,今年家里的玉米卖了个好价钱,八毛五一斤。我问他,一亩地产多少斤。他兴奋地说,今年秋天光照足,将近900斤呢。我粗略计算了下,即使按900斤算,也不过就是700多元,除去成本,几乎没什么收入。

丰产叔扬起头:“还不如我卖三天水煎包挣得多。”

婶子立刻反驳他:“别放屁了。哪有这么多!”

不过我看得出,她只是出于谦虚才这么说,忌讳“露富”而已。婶子更多地是在列举养一个孙子开销有多大:吃喝不说,穿衣服、零食,外加感冒拉肚子买药,都是钱。儿子儿媳看他们每天有收入,从没提过给孩子的抚养费,老两口心里有意见,谁也不提出来。

说到“亏损”,丰产婶子话匣子便收不住了。她起身走到店门口,手指头敲着墙上贴着的二维码啪啪响:“就因为这个什么码,俺前顿时间亏死了。现在来吃包子的都用什么微信、支付宝,你叔和我谁会玩这玩个。正巧哲哲他媳妇那几天在这儿帮忙,每回人家都把钱转到她手机上。可把你叔急坏了!你说她不说给俺们现金,谁也不好腆着脸张嘴要。你叔说,卖出去还不如不卖,连本带利收不回来。这不终于他找隔壁修理手机的帮他安装了微信……”

她这样说,又恐怕里屋玩变形金刚的孙子听到,压低了嗓门却压不住气,丰产叔连连用眼神白她。我听她气急败坏的控诉,跟着在一旁尴尬地笑,丰产叔在案板上揉面,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后来我没话找话,随口问:“婶儿,你们这边晚上有跳广场舞的吧?听我妈说,二宗媳妇在咱们村教广场舞,连三喜大娘都跟着跳呢。”

丰产婶子难以相信,连连追问了几个“真的吗”。三喜大娘是我们村的活宝,难以想象她站在人群中扭来扭去,场面有多喜人。

丰产叔说,他们这个社区也有人组织跳舞,丰产婶子常常跑过去跟着跳。但附近住的都是湖南人,语言上难以沟通。每晚广场上的音乐就像号角,召集周围所有的中老年妇女聚在一起,大家按照一个步伐扭着,仿佛是一体的。音乐一停,众人便四处散去了。往往是晚上第一集电视剧刚开演,丰产婶子便落寞地走进了家门。

我望着丰产叔一双手重重地推着面团,在案板上翻滚,突然提议说:“要不你们今年过年回家几天吧!”

丰产婶子叹气道:“我是真想回去,在老家多舒服!吃完了饭站门口东家常李家短拉拉呱(闲聊),乐呵乐呵,啥心思也没有。”

丰产叔说:“再想过那样的日子没有咯!开弓没有回头箭,咱这是被套上了笼头了。你关门回去过年,房租一天天还收着呢。等明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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