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点纷林际,虚檐写梦中。 明朝知谷雨,无策禁花风。 石渚收机巧,烟蓑建事功。 越禽牢闭口,吾道寄天公。 ——【宋】朱槔 心动于一个名字:观花问事。 花是牡丹。在邢台柏乡城外,和崇光寺一墙之隔。墙内,碑刻石幢,佛像铭文,是云水禅心的静寂,墙外,则是花开繁丽,人来人往,或赏花,或歌舞,或闲逛,春衫伴着笑语喧哗,是俗世烟火的温暖和欢愉。 问的是农事。据说,是当地民间的风俗。以花开的盛衰,问卜来年的收成,花盛年丰,花衰年歉,看似无稽,细细想来,也有一定的道理。一朵花的开放,离不开风的吹拂,雨的润泽。风调雨顺,不独花开得好,万物都有生机,自然会有好年景。 问的还是国事。国泰民昌,以红花兆盛世。帝王驾崩,以开白花为先知。花色、枝数,皆有玄机。 牡丹,冠万花之首,素有“花中之王”的美称,但我更偏爱它的另一个名字:谷雨花。贴切,且亲切,带着布衣素履的平易。不似“王”,总是有些霸权和霸气,令人仰慕,但不能令人亲近。 按照古人二十四番花信的说法,谷雨有三候:一候牡丹,二候荼,三候楝花。节气的物候,正好应了开起来的牡丹。 年少时,不喜欢牡丹,觉得太艳,太俗,心里便隔了距离。其实,花本无心自在开,只是因了人的喜恶,无端生出枝节,分出了雅俗高下。 且听听这些名字:御花黄,梨花雪,烟笼紫,渡世白,软枝蓝,墨洒金……花以颜色命名,但花的颜色远不止这些,单是一个红色,就可以分出若干个品种,锦袍红,朱砂红,石榴红,首案红……这是资料上的记述,分不清,也记不住,却拢起了朱槔的一句诗:明朝知谷雨,无策禁花风。 谷雨三朝看牡丹。 这是民谚里的句子,是人在岁月嬗递中的总结。但天气变化不循常理,花期便也不是一个既定的守候。 满园的牡丹,开了不足三分之一。淡花疏影,入了水墨丹青,是最好的留白,落在眼里,多少还是有一点遗憾。旁边有人约,隔上三五天,再来看,一定是锦绣满园。没有回应。路不远,但俗事挂身,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兑现。所以,不轻易许诺,只随着光阴走,至于遇到的是什么,但凭天意。 用手轻轻捏一下花苞,饱满,厚实,不知道藏了多少瓣美好。据说,花瓣最多的是魏紫,有六七百片。若一瓣一瓣打开,那一朵繁华锦褥的美,不仅是惊艳,更有蔚然的壮观吧? 来得早,花期不到花不开,来得迟,则是花残叶败,芬芳无处寻。看花,如同人和人的相遇,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靠的是一点缘分。 在日本,赏花又称花见。这两个字搭在一起真是动人。花,是天地自然中的存在,见,则有因果之缘,有淡淡的禅意在里面。花见人,人见花,除了节气使然,惜,也是必须的,不惜,即便是两两相见,也是花自飘零人自欢,两不相干。 朱槔。 写下他的名字时,心里仍有一些犹豫。对我来说,他太陌生,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一概不知,史书上也很少记载。若不是这一首《谷雨》,恐怕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宋诗钞》里提到他,也只寥寥三十五个字,曰:朱槔,字逢年,徽州婺源人。负轶才,不肯随俗;又超脱,淡于名利,一生不仕。著有《玉澜集》一卷。 我读得怅然,却也钦佩。那里面,有一意孤行的薄凉,特立独行的决绝,不随俗,不奉迎,是有别于繁华大千的姿态,像玉,清寂又温润,可以稳住一颗躁动的心。 一生不仕。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委实不多。即使做到,也总是有原因的,或是落魄不得志,或是不愿卷入政治纷争,或是不肯被声名所累,违逆了本性,他是哪一种,不得而知。 史书,杂传,民间流传里,都没有他的记载,他淡到连生卒都不曾留给世人,根本就不屑于让任何人知道自己。 他投奔的,是他喜欢并崇尚的生活——在青山远黛碧水含烟中,寻一间古朴的村落,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做想做的事,做不了的就搁着,有大把时光,用来看季节轮回。江山风雨同梦,独赏这世间锦绣风景,是山野清风的闲自在。 他为自己寻的这个地方,叫霅川。 单看名字,就有尘世之外的清宁。事实上,也确是一个栖居的好地方。宋代学者倪思说过,知江南之为绝境,而霅川者尤为清胜。盖平波漫流,有水之利而无水之害,群山环列,秀气可掬,卜居于此,殆复何加! 倪思是霅川人,或有故土情深的偏爱,但肯定也不会完全没有来由。史书记载,唐末五代时,天下皆被兵,烽烟四起,独此地获免。至宋朝,太平又二百年,靖康、建炎复免兵厄。宋王朝时,虽有霅川之变,但也是风起青萍末,很快就平息了。 在朝廷做官,后来隐居在江湖上,自称“烟波钓徒”的张志和,对霅川情有独钟,“愿以为浮家泛宅,往来苕霅之间。”唐代颜真卿,干脆在湖州任内建霅溪馆,为历代文人吟咏之所,今湖州老城区馆驿河头仍存遗迹。 而朱槔,也在这一方静好的岁月里,体会到了人生难得的安闲。 落日解衣无一事,移床临水已三回。 斗沉北岭鱼方乐,月过秋河雁不来。 疏翠庭前供答话,浅红木末劝持杯。 明明独对苍华影,莫上睢阳万死台。 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春,朱熹来这里找过他。 那一年,朱熹赴临安铨试,授职泉州同安主簿。途中,拜见寓居霅川的朱槔。这一段,写在朱熹生平活动年表里,但也只是一笔带过,是时间深处一瞬间的惊鸿照影。史书卷帙的记述,多是风云激荡的人物,他一生不仕,偏居一隅,可记载的实在不多,说到底,仅仅是一个陪衬罢了。 论辈分,他是朱熹的三叔,是朱熹父亲朱松的弟弟。兄弟同胞,志向却有大不同。朱松主张格物致知,修身齐家平天下,精研理学,学古人佩韦之义,在尉署建一室,取名韦斋,旦夕自警,兼入对中兴恢复大计。朱槔却是淡泊世事,诗书才华只为娱己,避谈政治,只说眼前风月。 仕途初登,正是意得志满之时,朱熹没有这样的淡泊。受父亲的影响,他矢志于理学研究,有时一个义理思量不透,就不肯枕席安睡,甚至三四个夜晚穷究到天明,终建立起集宋代理学之大成的理学体系。 人生的千回百转里,可以看出各自的性格,却分不出优劣高下。是以家国社稷为己任,风尘苦旅,只愿还现世一片安稳,换苍生一世太平,还是逍遥自在,任凭世间烟尘四起,只稳了心,坐望一片山水连天,完全是个性使然。有什么样的个性,就有什么样的行为,有什么样的行为,就有什么样的生活。本真做人,本分做事,不悔不倦,一世心安,便是最好。 谷雨,源自古人的“雨生百谷”之说。谷得雨而生也,丰歉全赖着雨水的滋润,这时节的雨,有它特别的意义。《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雨读作去声,如雨我公田之雨。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上而下也。” 这充满光阴质地的释解,落在浅浅晕开的墨香里,便是朱槔的这一首《谷雨》。 那是谷雨的前一夜。雨簌簌,依着节气的拍,纷林际,滴空檐,不紧不慢地飘过来。他和衣斜躺在花影婆娑的窗下,听着那清寂的声响,想着明朝的安排。不知不觉,倦意袭来,诗情画意都散去,便也不讲辞章,想到哪里,就地在纸上落上一笔。 ——雨来了,花信风却是挡不住,不如去石渚走走,那件搁置很久的蓑衣,该派上用场了,对了,家里的禽圈要闩牢,人走了,提防它们跑出来…… 在唐诗宋词的华章里,这一首当不得最好。单选了它,更多的是,因为那份闲散和慵懒,稳稳地伸展在节气的细枝末节,便是凌乱,也有一番温柔相待的情意,让人看得心里踏实。 夜深人困,少不得要一杯茶来提神。 妙的是,有谷雨茶。 是谷雨时节采制的春茶,又叫二春茶。明代许次纾嗜茶成癖,每年茶期必至江浙,相与品评。在他所著的《茶疏》中,谈到采茶时节,有这么一句提醒,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 又有一说,采茶的时间也有讲究,谷雨前五日为上,是谓雨前茶,是茶中上品,香气浓郁,久泡仍余味悠长。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采茶的气候,也马虎不得,必须天气晴朗。下雨天不采,晴而有云也不采。雨天采的茶不香,便是久雨初霁,也不能采,还需隔一两个晴天,否则茶也不香。 古人认为茶有十德:散郁气,驱睡气,养生气,除病气,利礼仁,表敬意,尝滋味,养身体,可行道,可雅志。 这样说夸张了点。 茶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各人心中那一涡半转,与茶色相映,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持百千偈,不如一句吃茶去。倒是那结庐青山云雾为伴的茶,经晾,晒,炒、揉,捻,养了清凉,去了寒涩,山一程,水一程,一路晨昏辗转,来到我们手中,而我们,能放下手中的忙碌,留一点儿空闲,许它浓淡三分香,算来也是一种德。 翻出一只仿汝窑的豆青杯,煮水泡茶。 茶是新茶。是友寄来的毛尖,采自山谷里一片湖水边的茶树。她说,今年天旱,茶叶香气高而欠柔和。这一树因为在湖边水汽里,有一股特别的清气,入口绵软,回甘清凉。她筛了两包茶芽,取名“湖岚”,寄给我尝。书桌案头上,浅浅地泡开,未及细品,已是醉了三分。 北方气候干燥,土质偏碱,不是适合种茶的地方。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开篇第一句就讲,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我所在的城市没有茶山,从不产茶,大大小小的茶店倒是很多。每年清明至谷雨间,茶老板在春茶进来后,都在店门口挂一个醒目的招牌:新茶已到。随意走进一家,都会看到包装颇为考究的新茶,在古色古香的木架上释放出清清的幽香。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无良的茶商会找一些外形类似的茶叶来冒充。不懂如何鉴定茶叶的真伪,所以买到正宗春茶的机会很少。 茶与人之间,亦如人与人之间,有得与不得,知与不知者。有的人,在一起再久,也是陌路,感觉总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有的人,原是茫茫人海里的萍水相逢,少有交集,却一个忽然的转身里,看见了守候。 素手试新茶。 褐色的叶子,缓缓伸展开来,在水气氤氲中旋舞,微晃一下杯子,茶叶随水而动,染得茶汤宛似红玉,袅袅香气也随水而出,是茶烟轻扬落花风的感觉。 其实,并不懂茶。喜欢和懂无关,喜欢的,并非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眼前的婉转,心里的轰轰烈烈。晒,烘,焙,或炒,诸多劫数,少了一劫都不能成茶。红尘滚滚千帆过,只拿当下的真心相对。人走,茶不凉。 推开宋朝的月色,在朱槔的诗里,也能找到这样的心思:一室真容膝,何人客子猷。 关于子猷,历史上有一则“雪夜访戴”的典故。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溪,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南朝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讲了这件事。初看真是动人,但静下心来想一想,于纷繁红尘里,又有太多的不可知。人人皆忙的年代,还有几人有这样的兴?那一个兴,因何而起,又起在何时,等的这一方,也无从知道。也许,一个转身就是遇见,也或许,老了红颜白了头,都等不来一场相逢。 所以,它独立于六朝的那个深夜,成了千古的流传,人心里的羡,所以,在朱槔的诗里,还有这样一句叹:欲追旧事无言说,更作三生石上期。 牡丹的花语是圆满、浓情、富贵。然而,世事无常,难得圆满,不执着于有,便不会患得患失,不执着于无,便不会怨天尤人。且得这一时心安神宁的满足,已足够。 若有一处庭院,一定种几株牡丹。青瓦白墙,草木扶疏。花下,放一张小几,沏上一壶茶。酹茶观花,不问稼穑,不问国事,只低眉一笑,问一问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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