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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高兹与多莉娜58年生死恋(图)

 陈农 2017-04-25
    安德烈-高兹与妻子多莉娜58年生死恋(图)
 
 
2007年,哲学家安德烈-高兹84岁时为相守58年、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写下情书并双双自杀
  
  
        “你很快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高兹致妻子的情书

    
    他们的爱情有一个浪漫美妙的开始,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归宿。
    
    1947年9月的一天,巴黎。安德烈-高兹,一个从奥地利来的犹太小伙子,偶然遇到多莉娜,一位有着珍珠色肌肤的英国姑娘。在安德烈-高兹眼中,多莉娜高贵,俏皮,美得如同一个梦,自己不会有机会的。一个月后,安德烈-高兹在巴黎街头遇见了多莉娜。多莉娜舞蹈般的步态,毛毛雨令她的头发显得卷曲,这让安德烈-高兹感到着迷。
    
    一见钟情的恋人开始了约会。“爱情就是与另一个人发生共鸣,身体与灵魂的共鸣,而且只能与他或者她发生的共鸣。”1949年的秋天,他们结婚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2007年,安德烈-高兹八十四岁,白发苍苍的他为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写下一封情书,信中有这样一句:“我专注于你的存在,就像专注于我们的开始。”情书记述了两人长达六十年的情感历程,从开始到即将结束。安德烈-高兹拒绝了这样的结局:“在空旷的道路和沙漠中,他走在一辆灵车的后面。我就是这个男人。灵车里装的是你。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在理性、深情的回忆中,二人平静地打开煤气,双双自杀,共赴黄泉。
    
    安德烈-高兹是哲学家萨特的弟子,他本人也是一位哲学家,被称为法国五月风暴的先驱。他的《致D——情史》,写的是夫妻两人对世界的遗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有着法国文学的元素。可以想象,高兹在隐居乡下的房子里,在他亲手种下的两百棵树荫蔽的房子里,面对躺在病床上的妻子,深情地写下这样滚烫的句子:“你很快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在他们开始的地方,是他们的结束。《致D——情史》的开头这样写,结尾又这样写。让人想起杜拉斯的《情人》中经典的开篇:“……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与《情人》的开篇相比,《致D——情史》更动人心魂。缓慢的回忆,爱情的欢愉,生之欣悦,死之从容,纵使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作为哲学家,高兹在《致D——情史》中渗透了对两性、对爱情、对婚姻、对疾病、对生死的洞察和思索。在探讨两人爱情的基石究竟是什么时,他提到梅洛?庞蒂所说的“灵魂即身体”;多莉娜在回答安德烈-高兹结婚的疑惑时说:“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这几乎是萨特的哲学。多莉娜因患腰椎间盘突出,被医生注射了一种物质,这种可怕的物质,压迫她的大脑。面对生活这样严峻的变故,高兹思索:“医药技术是福柯日后称之为'生物权力’的一种特殊形式,在这种权力中,技术控制已经直接影响到最为私密的、人和自身的关系。”在我看来,《致D——情史》是另一个版本的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
    
    爱情在这荒诞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说萨特和波伏娃的爱情是一种经典,而安德烈-高兹与多莉娜的生死之恋,则是一种更为奇崛的经典。“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安德烈-高兹与多莉娜开始的时候是平淡,两人的婚姻生活,相濡以沫,多莉娜患病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多莉娜一度逃离死神,“生命有新的意义和新的价值”。而安德烈-高兹则思索:“什么是我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安德烈-高兹自由选择、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不再“推迟存在”。显然,他已经明了生死的奥秘以及生命的意义,透过和对方的关系理解生命的本质,“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
 
附录:《致D》-(法)安德烈-高兹 
中译本

 

安德列-高兹(Andre Gorz,1924-2007),法国左翼思想家、萨特的学生、《新观察家》周刊的创始人。高兹于1924年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其父是犹太人,1938年奥地利被纳粹德国吞并后高兹和全家移居瑞士,并在那里开始学习哲学,受到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影响。

 



 
《致D》是高兹写给她妻子多莉娜(Dorine,1924-2007)的“情书”,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爱情的墓志铭。法国哲学家高兹用平实、朴素的语言向多莉娜回溯这段刻骨铭心的情史。那时,他已经知道身患绝症的多莉娜医治无望,很有可能会先他而去。面对病榻、体重只剩四十五公斤、身高缩短了六厘米、在他眼里“依然美丽、依然优雅、魅力无穷”的妻子,他感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爱,以致抑制不住要给她写信的狂热欲望。他要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她,多么后悔没有更多地向她诉说自己的无限深情,没有更早地表白人世间这可遇而不可求的真爱,他说要用这封信重新组构爱情的历史,为的是把握它的全部意义。他所以要写这封信,还是为着理解他经历过的、也就是和妻子共同经历过的一切…… 


 致 D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此刻我只需要告诉你这些简单的东西,已是足够,接下去我们再谈论不久以前开始折磨我的问题。为什么一直以来你很少出现在我的笔端,而我们的结合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叛徒》(Le Tra-tre)中的你会是一个不真实的、走了形的你?现在这本书应该清楚地说明,我和你相约终生是决定性的转折点,它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愿望。那么,我为什么不在这本书里讲述一个美妙的爱情故事呢?一个我们在《叛徒》写完的七年前开始共同拥有的爱情故事?为什么我不谈谈你身上那些令我着迷的地方?为什么以前我要把你描绘成一个可怜的小家伙,"谁也不认识,不会讲一个法文单词,如果没有我,你就完了",而事实上,你有你的朋友圈子,你是洛桑一个戏剧小组的成员,甚至在英国,有个男人还眼巴巴地等你回去,想和你结婚。

 

  在写《叛徒》的时候,我并没有能够实现原先所期待的深层次的自我探索。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我理解和澄清。我需要重建我们的爱情故事,这样才能够抓住真正的意义。正是我们的爱情故事让我们成为今天的这个模样,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给你写这封信,我就是为了弄明白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我们的故事有一个很美妙的开始,几乎称得上一见钟情。相遇的那天,你被三个男人包围着,借口说是要和你玩儿牌。你有一头**的棕发,珍珠色的肌肤,英国女人那种高而尖的声音。你刚从英国来到这里,三个男人都试图引起你的注意,操着生硬的英语向你献殷勤。你是那么高贵,俏皮--witty,几乎无法翻译成法文--美得如同一个梦。就在我们的目光彼此交错的时候,我在想:"我不会有机会的。"后来我知道,那天的主人早已和你打过预防针了,说我"是一个奥地利犹太小子,毫无意趣"原文为英语。。

 

  一个月后,我在街头又遇见了你,看着你舞蹈般的步态,很是着迷。接着有一晚,偶然间,我远远地看见你离开办公室,来到大街上。我跑着想要赶上你。你走得很快。那是一个雪天。大雪过后的毛毛雨让你的头发愈发显得卷曲。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说我们去跳舞吧。你说行,why not,你说,很简单的回答。我记得日子: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的英语不太流利,但勉强还行。这多亏我为马格拉特出版社译的两本美国小说。就是在这次,我知道你在战争期间以及战后读了很多书:弗吉尼亚?伍尔夫,乔治?艾略特,托尔斯泰,柏拉图……

 

  我们谈起了英国政治,工党内部的不同流派。你总是很快就能区分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次要的。任何复杂的问题,似乎在你看来都很好解决。你从来不怀疑自己判断的准确性。你的自信是哪里来的呢?你的父母也一样分开了,你很早就离开他们生活,先是离开了一个,然后再离开一个。战争后期,你和你的小猫泰比一起生活,一起分享你的食物配额。最后,你甚至离开了你的国家,想要探索另外的世界。一个一文不名的"奥地利犹太小子"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呢?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是什么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你不喜欢谈论自己的过去。我是在以后才渐渐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根本经验让我们能够在瞬间靠近。

 

  我们再次相见。还是去跳舞。还一起看了热拉尔-菲利普主演的《魔鬼附身》《魔鬼附身》改编自拉迪盖(Raymond Radiguet)的同名小说,由克洛德?奥当拉拉执导,1947年出品。。电影里有个镜头,女主人公要求餐厅主管换一瓶已经开启了的葡萄酒,因为,她说,她觉得酒有股子瓶塞味。于是我们在舞厅里重演了这一幕,但是餐厅主管在检查了之后,发现了我们的猫腻。在我们的坚持下,他还是换了一瓶,但他警告我们说:"以后休想再踏进这里半步!"我非常欣赏你的冷静和自若。我自忖道:"我们天生就是一对好搭档。"

 

  一起出去了三四次后,我终于得以拥你在怀。

 

  我们不急。我小心翼翼地脱去你的衣服。现实与想象竟然会有如此完美的吻合,米洛斯岛的阿芙洛狄特即米洛斯岛出土的维纳斯雕像,现存于巴黎卢浮宫中。鲜活地展现在我面前。你的颈部散发着珍珠色的光辉,照亮了你的脸庞。很久很久,我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这充满生命力,同时却又充满柔情的奇迹。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欢愉不是得到或是给予。只有在相互给予,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欢愉才能存在。那一天,我们彻底把自己交付给了对方。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见面。你和我一起分享那张我用来当床的、已经深深塌陷的旧沙发。沙发只有六十厘米宽,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除了沙发,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书架,一张堆满纸头的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电取暖器。对于我苦行僧式的生活,你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惊异之情。我也一样,我似乎很自然地认为你会接受。

 

  在认识你之前,和其他女孩子待两个小时以上我就会厌烦,而且我也会让她们感觉到我的厌烦。但和你在一起,你却带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让我着迷。我自童年时代所树立的价值观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发生效用。这个世界令我心醉神迷。进入它,我就能够逃离,没有所谓的义务,没有所谓的归属。和你在一起,我就到了别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地方。你带我进了一个完全异质的空间--我是一个摒弃所有固定身份的人,将一个又一个的身份叠加起来,其中却没有一个是我的。在和你说英语的时候,我把我的语言变成了你的语言。直到有一天,我用英语和你说话,而你用法语回应我。我主要是通过你和通过书来了解英语的,对于我来说,它就是一种私人的语言,让我们之间的私密得以保留,抵抗住周遭社会规范的腐蚀。我觉得,我仿佛是在和你一起搭建一个完整的、得到很好保护的世界。

  如果你是那种有着强烈民族归属感的人,根植于英伦文化的土壤中,事情一定不可能是这样的。但不,你不是。对于所有属于英伦文化的东西,你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带着批评的目光退后一步,但这并不排除你对于自己熟悉的一切还是有一种默契。我一直说你"仅供出口"原文为英语。,也就是说是专门用来出口的产品,在英伦本土找寻不到。

 

  我们俩对英国大选的事情都很起劲,原因在于它事关社会主义的未来,但并不完全是英国的社会主义。对你最糟糕的攻击就是认为你的观点是出于爱国主义。后来,阿根廷武装力量入侵马洛于内群岛时,我再次证明了这一点。有一个大人物到我们家来,说你的观点出于爱国主义,而你断然回答说,只有傻瓜看不出来,阿根廷之所以发动这场战争,无非是为了重整旗鼓,再次建立法西斯军事独裁政府,英国的胜利最终加速了独裁政府的崩溃。

 

  但是我对此已经有所预见。在我们交往最初的几个星期里,令我感到极端兴奋的,一方面是你面对母语文化时所表现出的这份自由态度;另外一方面,却恰恰是从你小时候开始就加诸你身的英伦文化的内容。某种能对最严峻的考验报之一笑的方式,某种能够转化为幽默的羞怯,最特别的,是你那些一点也不朗朗上口却节奏分明的儿歌。比如说这首:

 

  Three blind mice

 

  See how they run

 

  They all run after the famer's wife

 

  Who cut off their tails with a carving knife

 

  Did you ever see such fun in your life as three blind mice

 

  三只瞎眼的小老鼠

  看看它们如何奔跑

  它们都跟在农夫妻子的身后

  是谁用雕刻刀切断了它们的尾巴

  在你的一生中

  你还没有看到过

  比这三只瞎眼小老鼠更好玩的事情吧?

  我希望你能以最平淡的方式将你的童年讲述给我听。我知道你是在教父家中长大的,他家在海边,是幢带花园的房子,你有一只小狗叫乔克,它总喜欢把骨头埋在花圃里,之后就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还知道你的教父有一台收音机,每个星期都要换电池。我知道你总是骑着你的小三轮车冲下台阶,就这样经常弄坏小三轮车的车轴;在学校,你用左手握笔,因此,你把两只手垫在屁股底下,就是为了抗拒试图强迫你用右手的老师。你的教父很有威信,他说老师是个笨蛋,并且到学校粗暴地把她打发了。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严肃和尊重权威这一类的事情似乎总与你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解释我们从一开始就形成的默契。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我们在本质上有相通之处,一种很特别的伤痕--这就是我谓之为"根本经验"的东西:一种不安全的经验。甚至你我的这种经验究其本质也是有差别的。但这不重要:对于你我来说,它都意味着我们在世界上没有既定的位置。我们只有自己为自己打下的一小方天地,我们只有承担自己。是在后来,我发现比起我来,你对此更有准备。

 

  自你童年时代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不安全之中。你的母亲很年轻就结了婚,丈夫旋即在一九一四年去了战场,她便孤身一人。四年后,丈夫从战场回来,残废了。好几年的时间里,他都希望能够重新过回家庭生活,最终却还是去了军人疗养院。

 

  从照片上看来,你的母亲和你一样美,她自然会有别的男人。其中的一个就是被当成"教父"介绍给你的人,转遍了世界之后,他在海边的一个小城市过着退休生活。你母亲带上你和他共同生活的时候,你大约四岁。但是他们的关系没有能够维系下去。两年以后,你母亲走了,留下你和教父,你的教父很宠你。

 

  在接下来的一些年里,母亲经常回去看你。但是每次探望都以尖锐的争吵结束,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你称之为"教父",却更多地把他当作真正的父亲来看待的人。每个人都希望你站在自己的一边。

 

  我能想象你的惶恐和孤独。你一直对自己说,如果爱就是这样,如果夫妻就是这样,那你情愿一个人生活,永远不要爱上别人。而你父母间的争吵主要是为了钱的问题,所以你对自己说,爱情只有在与钱无关的情况下才是真正的爱情。

        ... ...

 

袁筱一:欢愉原来不是得到或给予《致D—情史》序言

 致ABC

  --代译序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我是在一年前开始译的。还记得很清楚,在去法国的短期旅行中,我带上了它。匆促的旅行,却有非常安静的住处。房间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白色的塑料桌椅,我趴在房间里小小的书桌上,读完它,并且译了最初的两千字。这个场景符合我想象中的开始,外面开着初夏的花儿,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凉,但是白天可以有非常艳丽的阳光。几乎就是书里描写的最后二十三年的时光了,虽然不是在法国的勃艮第,高兹那幢种了两百棵树的房子里。

 

  我不能够有这样的时光,所以,在结束了两千字之后的刹那间,我突然感到了犹豫,是作为译者的犹豫。犹豫不是因为它的意义--意义的问题从来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也不是因为它所描述的爱情--高兹并非我现在已经非常惧怕的"浪漫主义者"。我犹豫是因为自己:我不知道,如果自己已经把爱情的实质视作对谎言的维护,是否还能够投入一段他人的,在追寻生命本质层面上的爱情?

 

  或许作为译者,我能够有的最理想的前提只是,几乎和所有的读者一样,我对高兹没有任何"偏见"。没有读过他的作品,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名。零星的资料告诉我,他是一个出色的记者,法国政论性刊物《新观察家》的"创建者"之一。再不就是一些标签:哲学家,最后的"存在主义者",现代很时髦的新兴学科"政治生态学"的奠基人之一。

 

  因为没有"偏见",因为对所有这些标签性的语汇都不是那么敏感,所以,高兹能够打动我的,到我完成了最初的两千字为止,也还是那段印在封底的,小册子的开始文字: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女人在读了这样的文字之后都会有不明了的愿望,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文字中的"你"。可是我们需要明白的是,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D--高兹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所"致"的对象。因为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所以,我们也许不得不怀疑,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智慧的女人,并且逢到了一个罕见的,也有潜力变得智慧起来的男人。

 

  在爱情上,这个男人开始也许不如女人智慧。就高兹的描述来看,女人应该是在五十八年前就下决心要创造这样一种幸福,而男人却是在爱情上懵懵懂懂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意识到,并且主动地参与到这种幸福的创建中。幸运的是,在共同度过了五十八年之后,这个以文字为生的男人可以写下"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用平静的幸福清偿当年奠定的幸福。

 

  

 

  自杀不是一种反抗和姿态,而是一种接受、陪伴和主动的了结,是人作为"主体"的最后的、负责任的行动。我想,在这种前提下,它可以是美丽的,并且具有积极意义的。相信这种不带有任何条件的死亡能够维护一段不带有任何条件的爱情。

 

  《致D》中的爱情不是文学的爱情,也不是哲学的爱情。它离文学中所擅长的暧昧、罪恶、背叛、金钱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冲突很远;它与哲学所擅长的(也是高兹所擅长的)抽象也很远,没有所谓的****、道德以及解释的方法。它是生活的,是两个人走了五十八年,社会变迁,两个人也在不停地游走和变化,但维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决心始终未变。

 

  不是吗?这个开头几乎与所有的爱情故事的开头没有差别。相遇的时候,女主人公美丽、智慧--"witty",高兹说,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翻译的词,有着"舞蹈一般的步态"。即便作者能写下"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欢愉不是得到或是给予。只有在相互给予,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欢愉才能存在"这样的字句,也改变不了爱情的伊始是彼此之间互相吸引的本质。我们已经足够冷静(或者说冷酷),知道男女在下决心要爱对方的那一刹那,是不会有时间思考所谓爱情的本质的。

  关键在于互相吸引之后。文学里的爱情从来都没有继续,因为继续不下去。我们可以有很多很多种美丽的相遇,也可以有很多很多种看似美丽的磨难,我们就是不能有色彩绚丽的结局。爱情的结局无论是平淡的幸福还是永远成为回忆的中断,都不能够成为可以绽放的诗篇,都经不起追问,都推挡不了琐碎和卑微的现实。

 

  高兹就是因为这个才曾经犹豫的吧,在婚姻前曾经想要逃跑,止步不前。所以今天他可以明白,有再多的哲学野心--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认知的野心--也改变不了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胆怯、平庸和懦弱。

 

  是D有足够的智慧告诉他,"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地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对于个人的幸福而言,生活中的智慧远比抽象的智慧来得更重要。所以我们应该能够想象,D后来面对萨特时那种自然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一般"的气定神闲。D从来都是这样,在面对所谓的"大人物"时永远不会胆怯和局促。

 

  高兹或许从来不怀疑,D的爱情为他提供了"避处"。社会没有给过他安全的感觉,从童年开始,到年轻时代所经历的一切:战争,生存。但仅仅作为"避处",男人仍然会犹豫,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避处"是不是具有永恒的意义。如果他从来没有学会过承担,他又怎么能够指望女人来帮助他"承担自己的存在"?

 

  我仿佛就是在"避处"这样的字眼前犹豫的,因为这个词让我有些厌烦。用两个人的世界来遮蔽令人倍感不适的社会,这是很多人相爱的理由。男人会对女人这样说,女人也会对男人这样说。**来到的时刻,在"对方的声音、气味、肤色、动作和存在的方式成为一种理想的标准,能够在内心深处激荡起回声"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人就足以平复自己身处人群与社会之中的孤独和寂寞。但是这依然不能阻挡日后的分离。形式的东西从来就是重要的,然而有多少男人在用拒绝承担形式为借口在拒绝承担爱情的实质呢?高兹或许也不例外。至少在开始时是这样。人总是陷入悖论里,这是非常令人尴尬的事实。只要是能够冷眼看待,我们一定知道,像萨特那样拒绝"既定观念"的婚姻,无非也不过是走入另一个自己铸就的"既定观念"而已。 

  当然,我知道这个故事有一个好的结局。归根到底,男人和女人还是有相同的价值观,这让他们能够--尤其是男人--战胜最初的犹豫,走过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共同时光。经历过困苦岁月,并且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D始终陪伴在高兹的左右,为他做一切,挣两个人生活所需要的钱,或者帮助高兹这个"写者"收集材料,准备档案,总之,只给鼓励,不给压力。两个人的生活好转之后,还有更美好的"帮助",帮助高兹建立朋友的圈子,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那样,灵巧地为他应对必然是由各种各样的关系所构成的人生。相信就像所有女人在读完开头时梦想自己能够像D一样收到来世的邀约一样,所有的男人在读完《致D》之后大约也梦想着能有这样一个女人相伴终生吧。在故事的开始,有可以启动爱情的年轻和美丽;而在故事需要延续的时候,有可以延续、随着岁月递增的智慧、温和与包容。

 

  高兹是极少数的,能够完成自己人生理想的人--假如我们不将"名噪天下"作为成功的唯一标志。他的那一大堆"练**簿纸页"终于找到了出版社,他坦言,是出版改变了他的处境,给了他在"这个世界的一席之地"。然后,话语的权力会随之而来,作为记者,作为以话语为最主要存在方式的"哲学家"。高兹的生活方式和思考其实我从来不觉得陌生,在我的身边,有太多也在等待"世界的一席之地",为消除内心的恐慌下决心做一个"写者"的人。不同的只是,也许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等到"一席之地",即便等来了话语权,也没有等到自己内心真正期待的"一席之地"。有周遭世界的原因,更多的却是自己的原因。

 

  我的担心,或者说我的疑虑在于,爱情究竟在这样的存在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如果,高兹一辈子也没有能够在这个世界找到"一席之地"呢?还会有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吗?哪怕是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美丽故事?而这个故事存在的意义会超出两人的范围吗?

 

  当然,我疑虑的前提并不存在,问题毫无意义。事实是,高兹在他并不算顺利的人生中,在D的协助下,创建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为此,他觉得应该感谢D,甚至他后悔没有早一点表达自己的感谢,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恰恰也说明了自己的无知和幼稚。

 

  本该早一点,我们喜欢用这样的表达方式。虽然高兹做得并不算太晚,他只是说得晚了一些。D的疾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两个人生活的流程。对疾病追根溯源,原来我们都是这个工业社会的牺牲品。D经历的事情是我们普通人在这个工业社会里都有可能经历的事情:因为医生的不负责任,脊柱造影用的物质留在了身体里,并且带来了病变和疼痛;然后还有癌症,因为这个人类一手创建和推动的工业社会却恰恰对人不负有任何责任。

 

  高兹做得不算太晚,他选择退休。命运还留给D多少时间,高兹就打算陪伴她多少时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退出思考。为此有了我们或许听起来还有点陌生的"政治生态学"。不过通俗一点解释也很容易(当生活的具体案例与理论相逢的时候,我们总是更容易理解一些),那就是,"生物技术"或者说"医药技术"在理论的层面遭到质疑,因为我们发现,当技术成为权力的时候,给人类带来的决不仅仅是幸运。值得安慰的是,从爱情的角度而言,D的疾病带给高兹的倒是一个停下个人原先过于集中的思考,然后再出发的机会,让他亡边缘到最终可以打开煤气,两个人共赴另一个世界,这里面所经历的,是对于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更好理解,贴近生命本质的理解;是透过对方理解生命的本质,是透过和对方的关系理解生命的本质;是"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正是这样的关系让高兹不再"推迟存在",他希望,在对方给了他自己生命的全部之后,能够把自己的全部交付在对方的手里--只要她需要。

 

  最美丽的爱情不是在所谓的两难选择中,选择为爱情舍弃其他的一切:声名、财富、乃至皇位,抑或是通过自己来改变这个世界的野心--这恰恰是文学里的爱情;而是通过自己的承担将所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一切合为一体,合为最基本的"在世经验"。我想,这应该是高兹的意思。而我也是在确立了高兹的这一层意思之后,希望能够将自己融入到他们历经磨难,通过相遇、相守之后所建立的"在世经验"里。


  融入,却不是为了这个故事可以成为普天下的爱情模式。抽象的哲学与我们的"在世经验"没有任何关系。或许,生活中的爱情就只是我们丰富、乃至能够更美好地享受个人存在的"在世经验"。遗憾的是,我们大多数人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过这样的"在世经验"。因为我们不够努力,因为我们在下决心的时候,终于有机会意识到,"我们终于应该充分享受一下现在,而不是总想着构筑未来了"。他"开始思考,什么是(我)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

 

  不,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两个人的爱情和简单的陪伴,用对方肉体的存在消除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寂寞和惶恐。从挽着心爱的人的手,心惊胆战地徘徊在死没有迎来那个愿意用他/她的智慧赌你的智慧的人。但是,我们依然以这样或者那样不贴近本质的方式爱过,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在理解我们认为美丽的爱情。理解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难道不就已经是爱情的发端了吗?我们不需要比较,只需要一次真正的创造和付出。这其中,我想,应该包括你我的阅读。

 

  为此,我在一年后结束了它的翻译。依然不是在高兹那幢种了两百棵树的房子里。是在秋天的上海,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我用我对爱情和幸福的质疑迎来了高兹的平静。或许在结束的此刻,我真的需要下决心相信,爱的岁月是可以随着记忆和文字永在的。或许,我们真的需要,像回望这段"爱的岁月"的高兹一样,学会属于自己的"与现时生活处在同一个平面"的方式。


  译者

  2009年10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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