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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王曙光:论儒家成人之道

 清醒4321 2017-04-26


一、人统:中国的学问是身心性命之学

   今天跟诸位报告的题目,是儒家成人之道。这个“成”,是一个人心灵的成就和生命的达成。一个人到了中年,当自己的生命、事业都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我们对于自己整个人、整个生命都应该有一个更深入的、全新的觉解。如果仍然仅仅从一些一般的、形而下的、“术”的层面来探讨事业与成功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可是对诸位的生命感悟,就没有什么价值。

   现在大家都在提倡读经典。怎么来读经典呢?我体会,经典,尤其是《周易》、《老子》、《论语》、《孟子》、《庄子》这样的经典,正确的读法应该拿自己的生命体验与这些经典来对话,这样你获得的教益必然深刻而丰厚。所有这些古代经典,主要是讨论一个人生命的展开,一个人生命的完成。中国的学问概括起来,实际上就是身心性命之学,跟西方的学问传统是不太一样的。

   历史学家钱穆先生曾经讲过,西方的大学的传统,大概是以事统和学统为主,事统就是教人做事的一套方法,学统就是教人研究学问的一套方法,西方的大学大概是以这样传统为主的。中国古代的大学之道,他的目的不仅仅是事统和学统,或者说不仅仅是经世致用的或以知识为目的的传统,我们中国的大学教育更看重的是人统。所以钱穆先生说“三统”当中人统最重要,而中国的学问传统大概以人统为主,兼及事统和学统。我觉得这个观点很中肯,西方的大学教育跟中国传统的大学教育区别就在此。所以中国人说大学是干什么的呢?是在“明明德”,明生命的使命所在,明生命开展之方法,明生命完成之方法,这叫“明明德”。是在“新民”,就在于生命每日的自新,有一个新的自我,新的完成。是在“止于至善”,达到最高的生命的目标,臻至生命和道德的完善。这是中国人的学问传统。

   从《周易》、《论语》、《老子》这些经典来看,中国人讲生命,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内在生命的觉醒、成长、完善和完成,这个需要一个人很强的对内在生命的自我反省能力、感知能力。当下这个社会相当浮躁,而内在生命的完成恰恰要避开这个喧嚣,通过内在生命的反省,同时通过生命的实践,达到对生命更高的追求与完成。所以在《论语》第一篇里面,曾子讲过一句话,“吾日三省吾身”,这个三省是指持续不断反省之意,他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事的方法,要忠心耿耿,忠于职事,要敬业,要努力把事情做得完美,以不负所托,这就是“忠”。第二句,“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这涉及人际交往之间的关系,这个里面主要是“信”,是诚信,是信实,是说到做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这叫“信”。信是内心的活动,同时又取信于别人,如此则一个人就会营造一个很好的人际关系,他的人脉好,人人愿意信任他。其实人际关系不需要太复杂的经营手段,其核心就是简单的一个字“信”,自己拿诚信对待别人,取信于人,就这么简单。同时,中国传统知识论当中也特别强调践履,践履指的是一个人的实践和行动,要做,而不只是说。所以中国人讲“行思结合”,“知行结合”,王阳明提出来“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看起来非常非常简单,他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行的开始就要有知,不能乱行,但是行动才是知的真正完成,能够将所知落实到践履,才表明你的“知”真正完成,达到了真知,要不然那是假知。“传不习乎”中的“习”,主要是讲践履,即将老师传授的东西落实到践履,这是很关键的!有些读书的人,恰恰没有体悟这个“习”的真正内涵,以为是不断复习啊、复习啊,这就把经典读歪了,读浅了。

   有一句话经常被大家误解,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大家注意,这个“学而时习之”的“习”并不是我们所讲到的复习的意思,老是复习有什么深刻的快乐可言呢?《论语》讲的“习”并不是复习,而是实践、实习、践履、行动的意思。从古文来讲,“習”是上面两个羽,下面一个白,指的是一个羽翼未丰的小鸟习飞、试飞之意。孔子为什么讲“学而时习之”很快乐呢?就是你学到了一个道理,在实践当中去不断地实践,去行动,用行动来检验知识本身,深化对于学问的理解,同时创造新的学问。这是无比快乐的。“学而时习之”实际上就是“知行合一”,中国的哲学既强调学,同时更强调实践的部分。实际上中国的学问是一个实践的学问,中国人不太讲知识体系,像西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西方这些思想者强调知识体系和逻辑体系,但是中国人的学问不强调知识论本身,而是强调实践,强调在实践当中充实生命,完成生命,这是内在生命,就是我们一个人的完成。

   生命还有另外一个层面,就是外在生命。外在生命的展开指的是你要构建一个自我跟外在的关系,把你个体的生命跟其他人和整个世界相结合。这个就涉及到心与物的关系,物当然也包括人、万物、世界。中国的学问到了宋明,有一派叫“心学”,这派心学代表人物就是陆王,即陆九渊、王阳明。实际上我认为心学的始祖是孟子。孟子在中国思想史上拈出“心”这个字,并十分尚“心”的作用。孔孟是不太一样的。前几天我有几位同窗在微信圈里讨论这个问题,有个同学说,我读《孟子》极有兴趣,读《论语》就觉得无聊,因为孔子的话太平淡了。实际上,确实孔孟在气象上、在学问的宗旨上、在行动的方向上,是不太一样的。孟子师从孔子的孙子子思,继承了孔子的学说,可是孟子开创了一套全新的儒学,这套儒学跟传统儒家,尤其是跟孔子学说有所区别。孟子强调心,你在《论语》当中几乎找不到“心”字,但是“心”这个字在《孟子》当中经常谈到。而且《孟子》第一次提出了“气”这个范畴,《论语》里面也很少谈到“气”。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是什么东西呢?是充溢于心胸的一种大丈夫之气,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一种大丈夫之气。可是这个“气”很难看见,它是一种心灵的活动,是一个人的气象、气韵、气质,是一种主观的东西。心学就是强调一个人的主观意志,强调一个人的心的力量,所谓“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也是与“天地上下同流”的“心”。这个始自孟子。

   孔子的学说是质朴无华的一种学说,他很少唱高调,很平实,孟子则雄辩滔滔,气概非凡,有天风海雨之势。由孟子以下,由陆王心学开出来的这套系统,强调“心外无物”,强调人的主观力量。可是你知道,“心外无物”不是跟物去相对,而是心不染物。我们平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碰到各种各样的事,遭遇各种各样的欢喜跟烦恼,可是你要注意,心外不能有物,不能被这个东西所缠绕、所羁绊。好多人说这有点像禅宗,心外无物,超脱世外,那不是道家和佛家的讲法吗?其实这个思想在中国的儒家当中早就有了。当然,老子强调“圣人无我”,庄子也强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孟子更说“上下与天地同流”,宋明哲学家说“万物皆备于我”、“吾心即是宇宙”等等,这些话其实都概括了一个东西,就是我们跟外界的关系,就是你如何应对外物,如何驭物应人,如何处理跟他人、跟团体、跟外界、跟国家、跟世界、乃至于跟天地万物的关系。

儒家的性命之学,讲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命有两个,一个是生命,一个是使命。生命有两个,一个是外在的生命,一个是内在的生命。我们读经典,不是学知识,不是背文字,这些都非常无用。读任何经典,都要把生命拿进去,融合自己的生命体验,以生命来诠释经典,以生命来验证经典,以生命来重构经典,这才叫读通了经典。否则的话,《老子》五千言很容易背,《论语》两万三千字大部分都可以背,可是背完之后干什么用呢?只是做个“文字汉”。读经典的最终目的还是要改变我们的生命状态。

   很多人说,中国人现在的问题完全不出在物质世界,问题全出在生命,尤其是内在的生命方面。中国古代的学问恰恰是强调我们要“为己”,完善自己的生命,完成自己的生命。《论语》里面讲到一句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句话什么意思?古代的求学之人,他的目的是“求己”,“己”是什么东西呢?“己”就是自己生命的完成。“今之学者为人”,孔子那时候就发现,很多人做学问是“为人”,“为人”可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了让别人认可自己。我拼命搞学问,为了得到一张博士文凭,让大家知道我是一个博士;我拼命搞学问,为了得到一个教授职称,让大家知道我是一个教授;我拼命画画,为的是大家承认我是一个大画家,为了得到那个“名”,而不是“实”。这种学问方法我们叫做“为人”,就是你做的一切都是为别人看的,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的达成,不是为了自我的满足而去求知求学,而是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同。


二、成人:精神境界的超越与生命意义的觉醒

   刚才讲了,儒家强调身心性命之学,所以儒家全部的宗旨都在于成人,所谓成人,就是你作为一个人的完成。诸位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当中,往往忙碌于琐事,而把这个最重大的事给忘了,你脑子里面都是老板的任务、今年的业绩、家的琐事、职称、收入、财富等等,可是最终一个人一生,不过百年时间,应该想想如何成人,即最关键的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成人不光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西方讲成功学,可是中国传统当中讲到的是成人,这个成人主要还是一种精神境界的超越和生命意义的觉醒。人和人看起来都很一样,假定两个企业家放在一起,两个人在世俗意义上都很成功,可是在“成人”这个角度来看,其中有一个人也许是完全失败的,一个人是成功的,为什么?因为有些企业家经营企业,他的目标可能只强调世俗意义上的目标,而有些人管理企业,则把企业视为他的生命所寄托的所在,他管理这个企业是为了完成他自己的生命和使命。同样两个教授,看起来都写了若干的书,都有博士学位,都得到教授的职称,可是你发现,也许这两个教授天壤之别,一个教授可能有很高的境界,有广博的学问,有高远的学问追求,对自己的职业使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甚至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可是另外一个教授,也许就是混了张文凭,混了一个职称而已,他关注的境界与一般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没有不同,这就是生命的觉醒不同,感悟不同。孔子有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假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说我这一辈子很满足,那他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知道“道”之所在了,他感悟到“道”了,死而无憾,一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他悟到了生命当中最关键的东西。当然这个“闻道”,并不是“听到”一个道,而是“悟到”一个道,他用自己的生命悟到了,而不是简单地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个道理。这个“道”不是一般的道理,也不是一般的关于世俗中的成功之道,而是生命之道。

   一个人在达到了四十多岁这样一个生命的阶段,假如你对于生命还没有一个沉静的心态来感悟和觉解,我想是不行的。到了这个年纪,应该对自己有一个更高的把握,不去遵从世俗的东西,我们既要学会顺应这个世界,又要有自己独立的生命主张与生命姿态,不要随波逐流、不由自主。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达到这样的生命高度,你才感觉生命很值得过,你这个生命是独立自主的,是有尊严的、有追求的、有价值的,不是被人牵着走的。

   孔子在《论语》当中有一段大家很熟悉的话,描述他自己的生命轨迹:“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段话,我想是个中国人都应该深刻地理解它,这是孔子思想中非常精妙的一部分,讲到生命展开和完成的一个完整的轨迹。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个学是不是学写字、学数学这些东西。这个学主要还是生命之学,关于修身、立德、成人的学问,不是一般的技术性的学习。

三十而立,立什么呢?历代注释者常把“立”翻译成立室、立家、立业,我觉得这是偏颇的、肤浅的。“立”的不是有形的“家”和“事业”,也就是现在人所谓的三十岁结个婚找个工作,而是“立”一个生命的方向。三十岁了,应该确立一个高远的生命的目标,一个生命的宗旨和方向,如此一个人才站得住,才行得稳,才走得远。

    “立”这个生命的方向可大可小。我有一个学长,他在北京大学本来是学习国际关系专业的,后来在商业上也获得了很大的成绩,可他在十几年前、近四十岁的时候忽然迷恋上家乡的传统漆器,他就立志要恢复中国传统的漆器艺术,专心做漆器,安心做一个漆匠。他觉得他有这个使命,要复兴这门学问。在一般人看来,这个事很小,可是在他看来,这个事很大,关乎中国的传统,关乎中国的精神。所以“立”这个东西,无大无小,关键要看一件事对自己的生命有没有感召,这是很关键的。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是因为生命感召而做一个工作,而是工资感召你,所以必须做这个工作,因此早上起来到公司和单位点个卯,晚上按个指纹回家,他对于生命的使命完全没有感觉,他对于上帝赋予给他的使命完全没有觉解,不明白造物者放他在世界上走八九十年是干什么。这就叫三十没有立,有些人可能到了七十还没立,没有确定生命的方向。

   “四十而不惑”,“不惑”是不迷惑,我认为“不惑”主要还是一个人如何面对得失时的抉择问题。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会被很多东西所诱惑,这个人就没有达到成人的高度。有些人到了六十多岁,到了他生命当中所获得的世俗职位最高的时候,仍然被诱惑,比如部级高官,还在为了几套房子而铤而走险,真是愚蠢至极。这说明他在这个年纪还没有过“不惑”这一关,总是患得患失,在得失面前还不淡定,为小利所诱惑。孔子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有人给你一千万,你立刻觉得一切信仰和规则都无所谓了,事业与名誉也无所谓了,操守无所谓了,这说明这个人还没有达到不惑的程度。

   “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天赋给你的使命,五十就应该了解自己天赋的使命,上帝赋予你什么东西,你之所以存在在世界上的理由是什么。

   “六十而耳顺,“耳顺”,主要是如何面对毁誉的问题。儒家的观点认为,一个人必须独立,面对毁誉应该独立不倚,老子也说“独立而不改”。你对毁誉没有感觉了,淡然处之,别人毁你你也觉得坦然而不沮丧,别人誉你你也觉得坦然而不欣然,如老子说“众人誉之而不加劝,众人毁之而不加沮”,这个时候你就达到了“耳顺”的程度。可是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达到这个高度不容易,往往听得进“誉”,而听不进逆耳的“毁”。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达到这个生命的高度,就会感觉到做任何事从容自如,达到一种庄子所讲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程度,这个境界是非常非常高了。这既是一种自由境界,进入了自由王国,又进入了一个必然王国,一个人顺其自然而动,但又绝对合乎这个世界的规则与道德仪轨。这是生命的“化境”。

三、畏命、知命、达命:儒家的生命感与使命感

   儒家讲到的性命之学,既讲生命的规律,又讲使命。西方的宗教当中经常讲使命。一个人到什么生命的高度,一方面取决于这个人的知识、能力、天赋、悟性,这些东西非常重要;可是,一个人的高度更多的是取决于你这个人对自己人生使命的认知和洞察,如果这个人对自己的使命不了解,没有认知,就不可能达到非常高的生命高度。所以中国人讲天命,天命是什么呢?天命就是关于一个人他是什么、为什么和如何做的总定义。天命的这种感悟,可以使一个人达到相当高的高度,当然,有些人可能一辈子没有感悟到自己的使命。有使命感的人和没有使命感的人,他的生命高度是不一样的。上天在每个人身上安排了什么使命,就决定了一个人如何来生存。这里面当然得不断地对自己进行深刻的省察。

   一个人的使命要超脱于自己的世俗职务之外。如果你把这个使命忘记了,把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世俗意义上的东西上,我认为这就辜负了自己的使命,浪费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东西最是要紧。

   所以我经常跟学生讲,一个人一辈子有两个“感”,一个叫生命感,一个叫使命感。什么叫生命感呢?你得对生命有一个自觉,要认识和反省自己的生命价值和走向。在《周易》当中有一卦叫“大有”,那一卦当中讲到“顺天休命”,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命在什么地方如何顺天呢?“顺天休命”,前提是对自己的生命有把握,有觉解。就是在你生命的不同阶段要做不同的事情,要有一个清醒的自觉。所以我跟学生讲,你在这个阶段必须做这个事,假如不做的话,你可能就永远不可能再做了。诸位在大学,或者是读研究生的时候还不好好读书,以后再认真读书这个可能性就不大了。再如谈恋爱,你说我在四十岁之前不谈恋爱,我要做事业,四十岁之后的那个恋爱叫恋爱吗?四十岁谈恋爱,满脑子都占据着世俗的东西,哪能体会少男少女那种纯洁无染不顾一切的心态?一个人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就要干不同的事情,不能狂乱,不能盲目,不能颠倒,也不能空白,因为生命是不可逆的。

   可是我们现在大部分人的生命都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随波逐流,完全没有生命感,有些人到了四十八岁,快五十了,还觉得自己很年轻,还没有进入一种真正的中年状态,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这个阶段应该具备的气象、胸襟和使命感。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时时刻刻在教导我们要有年轻的心态,这是个非常错误的教导。你到了五十,就应该干五十岁应该干的事,我看到有些人五十还在自欺欺人地妄图保持一种年轻人的心态,还在狂乱,这就不合适了,不仅太奢侈,而且很危险。作为一个企业的老总,五十岁你要好好考虑这个企业如何才能有百年的生命,要好好培养接班人,要好好履行社会责任。作为一个教授,五十岁的时候,你就要好好考虑我能培养几个优秀的年轻人,考虑如何写一些真正有价值的文章,而不是为了糊弄一个职称。有些人完全没有生命感,在应该达到某种状态的时候、应该具备某种气象的时候却没有达到、没有具备,这并不是因为他不聪明,而是因为他没有生命感。

   使命感也很重要,决定一个人的高度。孔子这个人极有使命感,在《论语》中几次记载他在非常穷困潦倒、甚至在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都非常坦然,“弦歌不辍”。孔子困于陈蔡,学生们都非常着急,没有吃没有喝了,被别人围困,而且有可能被杀头,此时孔子仍然在抚琴唱歌。弟子们非常不理解,像子路就问,老师,你怎么还顾得上唱歌,一会儿那个人就杀过来了。孔子说了一句很豪迈的话,这样豪迈的话,《论语》当中很少见。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桓魋是当时要过来劫杀他的人。孔子说老天在我身上是有寄托的,老天是赋予重任在我身上的,这个坏蛋能把我怎么样呢?放心吧,没有什么事的。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感到孔子的内心的力量太强大了。你看孔子这个人自信多大!他对弟子们说,不要怕,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坐着弹琴唱歌,桓魋对我来讲毫无意义,因为老天在我身上是寄托了使命的,我要完成这个使命,我不完成他是不会让我死的,你们放心好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新约《圣经》当中有一段,约翰这帮人在船里面,起了大风,这时候开始向耶稣呼喊,耶稣则坐在船上呼呼大睡。后来约翰这帮人摇醒了他,说老师,你怎么还在睡觉呢,我们就要死掉了,在海上遇到了暴风。这时候耶稣擦擦眼睛,醒来了,哎呀,吵什么吵嘛,有我会翻船吗?我是上帝之子,我是有使命的,怎么可能死掉呢,你们的信心不足啊。这一段当然是很有宗教感的,可是耶稣和孔子,在使命感上是一样的。为什么一个人达到这样的自信呢?很简单,因为他有使命感。

   使命感这个东西很重要,可是很难说清楚。然而诸位,我们自己必须有一点使命感才行,才能把你自己的自信提高到一定的高度,才能不被日常的世俗的东西所纠缠,才能不被功利所绊住,你才能不被平时的别人的毁誉、生命当中遇到的坎坷苦难甚至更大的人生的灾难所打倒。一个人的成就多高,跟他的使命感多强是有关系的。比如,两个人都获得博士学位了,可是一个人十几年之后几乎就完蛋了,什么学问没有,另外一个人有可能成为某学科某领域开宗立派的大学者,使得生命变得有意义,有价值,这里头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使命感,你没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感,你怎么去做学问呢?

   儒家讲命,一个叫畏命,一个叫知命,一个叫达命。畏命就是敬畏,现在很多人放纵自己的生命,随意地对待生命,挥霍生命,这是很危险的。很多人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想放纵一把,这个小小的放纵使他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根源在于他不畏命,不敬畏生命,内心没有敬畏感。第二个命叫知命,知命就是对自我的觉醒。第三个达命,什么叫达呢?达就是生命之通达,生命之完成。所以孔子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你自己要完成什么,你也帮别人去完成什么。这个“达”最终是达到自己真正的完成。


四、守仁、立志、反省、超越:成人之道的四个要点

   儒家成人之道的最终目的是完成自己。读完《论语》之后,我们必须抓住其中的一些精髓出来,我体会,儒家成人之道有几个方面非常重要。

第一是守仁。守仁,就是要守住自己的仁德。孔子在《论语》中有一句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很多人说这不是教我们做烈士吗?平常人怎么敢去做烈士呢?这种理解是肤浅的。大家不要觉得“杀身以成仁”就是教大家做烈士,并不是要我们把自己的生命牺牲掉去成就仁德,“杀”是去掉,身即是物,孔子讲杀身并不是简单地强调牺牲生命去换取仁德,这是非常狭义的理解,因为一般老百姓不可能去换取生命。“杀身”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去掉自己自身的有害于仁德的弱点,就可以成就仁德。当然要克制并去除自身的弱点非常难,这些弱点在我们身上根深蒂固,而且外面的诱惑太大,足以捆缚我们,使我们固守弱点而不自知。

   孔子讲到“三戒”。一个人少年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你如果在年轻的时候不被色所诱惑,把色欲杀掉,那你就成仁了,你就不容易犯错误。他说到中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毛主席强调斗争哲学,有他的历史背景。但我们最好在日常生活与生命修养中不要好斗。中年时期不容易恬淡虚无,不容易虚静无为,而容易暴躁、欲望太盛、火气太大,对功名利禄往往看得很重,所以就经常与人起争斗。愈争斗,贪心愈盛,愈不容易满足,人际关系愈差,内心的幸福感愈弱。所以在中年时候,要用于退,勇于放弃,用于舍掉,要把名利看得淡一些,斗志不要那么强。

   老年时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一个人到了老年,正如滔滔江水入海,应该极其从容博大,忘怀得失,一切顺其自然,这个时候最大的祸患,就是贪得无厌。到了老年,资历深了,容易有骄傲情绪,容易居功自傲,容易颐指气使,容易渴望荣誉和地位,因为这个年纪害怕别人藐视,害怕得不到别人的承认。所以,这个年纪对荣誉、对地位、对钱财,反而少一份戒心。实际上,老年要轻松自在,就要把名利置之度外,欣然于“少得”,争取“不得”,争取“有缺”。曾国藩老年题堂名,叫“求阙堂”,“求阙”就是不求圆满,反而求缺乏,求空白,这是一种大智慧,就是要使自己的本心更加淡泊,更加谦逊,对尘世少一些依恋,少一些妄求。本来曾国藩到了他的鼎盛时期,什么也不缺了,官位有了,爵禄有了,财富有了,家庭幸福,子孙满堂,而且教育得非常好,他要求缺,因为太完美恰恰是一个人将要走下坡路甚至覆灭的标志,一个人“得”太多,恰恰是你将要“失”的标志。一个人不小心得了太多的名和利,你就要特别特别谨慎了,当无数人都夸赞你,都奉承你,社会给你各种各种过度的荣誉和地位的时候,你这个人离覆灭就不远了,此事要特别谨慎,要舍掉这些累赘。

孔子所谓“三戒”,也就是要“杀”,去除我们身上这些致命的弱点,抵御外物的侵蚀和诱惑,只有“杀身”,才能成仁。而不能为了求生,不能为了求取我自身的满足,而有害于仁德,而做出不好的事。

   第二是立志。孔子在立志方面讲得非常多,他说“士志于道”,即是说我们的立志要在一个很高的“道”的层面,不要过于功利。立志务要高远,才能有强大的动力,才能有坚韧的精神,才能有不懈的进取心。立志的高远和脚踏实地的奋斗不矛盾,不要以为立志高远就是好高骛远,这是两回事儿。

   第三是反省,要勇于反省自己,勤于检讨自己。曾子所谓“一日三省吾身”也。苏格拉底也说:“会反省的人生才有价值”。现在的人很少会反省自己,自恋的人比较多,不能听人家批评,当然更不会自我批评。反省就是“知耻近乎勇”,这需要很大的勇气,需要自我批判,也需要乐于倾听别人的批评。诸位,不管你年龄多大,都要听得进批评,而且年纪越大,听到别人的批评的机会越是稀少,应该特别珍惜。有些人说我现在五十多岁了,我还用别人批评吗,我现在都到了批评别人的时候了!错了,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批评你,你还能听到别人的批评,那是你最大的福气。

   有一天我去看望我的研究生导师,他老人家已经在新加坡定居,偶尔回北京看一看。我一坐在我导师面前,我就感觉非常之踏实,我还是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要接受他的教诲和批评。直到现在,我的导师对我还是直接就批的,毫不留情面地当面严厉批评。当然批得我很舒服,为什么呢?我知道在我今天这个年纪上,要想找人批评自己都很难了,所以有老人家愿意当面棒喝我,那是多大的福气!他那天很严肃地说,在学院当中,一面做学问一面又要承担学院管理的责任,是双肩挑,可是你注意,你不要双肩挑最后变成一肩挑了!不要搞来搞去,学问不要了,光去做行政去了,那是很危险的!另外,一个学者到这个年纪,总有很多人请你到各地讲课,你不要太得意,不要到处讲,不光身体疲惫不堪,最后学问也搞没了!老师的话真是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为此我特别感恩我的导师,每次跟他在一起都会受益很大,总是给我很多反省自己的机会。所以要学会倾听别人的批评,但是,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反省,靠自我检讨,要会学习。我们还要懂得“慎独”,懂得谦慎。

   第四是克己。孔子讲过:“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句话以前经常被人批,说孔子是维护奴隶主阶级利益的,要克己复礼,复什么礼?复周礼,就是恢复奴隶主阶级的统治。这样来解读经典,就太狭隘太肤浅了。两千多年后再读这句话,就不能这么看了,要以更加超越的眼光去解读。克己就是要克制内心深处过度的欲望,人没有欲望不行,可是过度的欲望是不行的,所谓克己,就是把自己多余的甚至不好的欲望去除掉。什么叫复礼呢?复礼并不是简单的恢复礼制,复礼是恢复内心的秩序,这个礼就是秩序。孔子讲礼乐秩序,礼就是秩序,可是我们知道,这个秩序有外在秩序,也有内在秩序。我们“克己复礼”,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恢复内心的秩序,让我们的心平衡,看到任何的名利、诱惑都感到非常的从容,非常的淡定,达到这样的高度,才叫“克己复礼”。因此,这个“克己”并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当然,“克己”非常难,孔子有一个学生原宪问孔子,“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好胜之心,没有了骄矜之心,没有了怨恨之心,没有了贪欲之心,这样算是有仁德了吧?孔子说,这个事难能可贵,要做到这个事很不容易,不好胜,不骄矜,不怨尤,又没有贪欲,很难,但是“仁则吾不知也”,离仁德的标准够不够我还不太清楚。

   要做到没有克伐怨欲,确实难乎其难。在当今世界,在竞争的氛围中不好胜可能吗?企业不好胜能做好企业吗?人不好胜能成为好员工吗?很难。一个人有很高的地位,很好的才华,他能不骄矜,这个也很难。一个人对周围的事物尤其是困境坎坷以及别人的误解能够坦然对待,从来都是无怨无尤,这个也很难。日常的生活当中,太太在抱怨丈夫,丈夫在抱怨太太,下属抱怨上司,上司抱怨下属,老师抱怨学生,学生抱怨老师,比比皆是,怎么能没有抱怨呢?老师抱怨说,这一代学生完蛋了;学生抱怨老师,说这一代老师完蛋了,到底谁完蛋了呢?大家注意,当你自己抱怨时,其实是自己完蛋了。当你看到一个太太抱怨丈夫的时候,你知道,这个太太完蛋了,什么完蛋了呢?一个太太对丈夫的尊重心、敬畏心、信任心没有了,即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个老师抱怨他的学生的时候,说明老师已经不称职了,孔子讲“有教无类”,你怎么能抱怨这一代学生不行了呢,这难道不表明你这个为人师者不能胜任吗?所以,要做到没有克伐怨欲,真是不易。一个人忘怀得失,不怨不尤,不忧不惧,这个事太难了,孔子说,“仁者无忧,智者无惑,勇者无惧”,达到不惑、不忧、不惧这个境界就非常了得了,我相信这里面主要还是克己的工夫。

   孔子说:“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孔子说,你要成人,必须首先要有智慧。二是要不欲,去除贪欲才能成仁。三是勇,知耻近乎勇嘛,要勇于知道自己的不足。还要像冉求一样多才多艺,同时还要文之以礼乐,用礼乐来修饰自己,不能质朴无文,“质胜文则野”,很朴野,那不行。知、不欲、有勇、多艺,再加上礼乐,这五项够了,就可以成人了。但是这五个当中,无欲是最重要的,当你有欲的时候就没有理智可言了,就没有刚强可言了,就没有判断可言了。所以孔子讲“无欲则刚”,当你这个人不欲的时候,有清醒的判断的时候,你的“用舍行藏”都对。孔子在《论语》当中讲到“用舍行藏”这几个字,“用”是用世,“舍”就是舍弃,行就是行动(出来做事),“藏”就是把自己藏起来,就是孔子说的“卷而怀之”。有时候你要用,有时候你要舍,有时候你要行,有时候你要藏,可是你判断“用舍行藏”的前提是什么呢?我认为前提是“不欲”,你要是充满欲望的话,就没办法判断用舍行藏。

   所以,达到无欲、克己,才能达到身心的完全自由,达到对自我的超越,这个里面,西方的宗教,中国的道教,中国的佛家都在讲克己无欲以及成圣,古今中外讲的东西没什么差别。道家讲清心寡欲,儒家讲不欲,佛家讲六根清净,西方的宗教讲“脱离这世界的捆缚”,这都是教一个人去除欲望,才能不忧不惧,才能成圣。

   如果你还有各种多余的欲望,还不足以成仁。孔子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假如一个人还怀念自己的住处,这个人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士,因为他脑子里面贪恋太多。他还讲,“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儒家的成人的标志,并不是教一个人不食人间烟火,并不是教一个人脱离尘世,你照样用世,做企业好好做企业,搞学问好好做学问,挣钱好好挣钱,要当官好好当官。可是,你要有一个自由,这个自由是建立在不贪的基础之上,你才能出入自由,行藏皆宜。这就达到一种身心的自由。也就是孔子讲的“无适无莫”。孔子讲:“无适也,无莫也,义与之”,适就是做什么,莫就是不做什么,没有说你必须做什么,也没有说你必须不做什么,只要合适就行。所以你看孔子这个人,实际上他的学说非常灵活,他一点不学究气,“无适无莫”,出入自由,达到了自我的超越,“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每一个行为都对,因为你对外界没有贪恋,不被这个世界捆缚。如果你心里贪恋着高位,总在想什么时候被提到副总裁的位置,那么你见了董事长和总裁,必然会失去你平时应有的风范和气概,因为你有贪欲。你如果没有什么上进的欲望,也不想当副总裁,就是秉着敬业忠诚的本心去工作,那么你见了总裁和董事长,仍然会非常自然地、不卑不亢地跟人家好好谈话,不会低头哈腰、奴颜婢膝,不会言不由衷。而结果,这样的人反而会被提拔为副总裁,这是做人的艺术问题,他没有欲望,他反而能够达到目的。

   一个人在做事的过程当中,得时、得中非常重要。孟子赞誉孔子这个人是“圣之时者也”。什么叫“时”呢?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叫“时”,“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无适无莫”,他能恰到好处地把握好这个度。其实孔子这个人有两面,他有勇敢刚猛的一面,“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道不行,还要一往无前地去做。可是孔子还有另外一面,就是“无可无不可”,你要知道孔子这一面的话,就知道孔子身上具有道家的味道。所以看《论语》,不要把孔子看呆了,不要看得绝对了,一位孔子要“杀身以成仁”,另一个孔子却说“无可无不可”,“无适也,无莫也”,要合起来看,全面地看孔子,不要执其一端。


五、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

   中国的学问是“为己之学”,为己之学就要强调读书不带有功利的目的,做事不要带有功利的目的,最终的“成人”是要达到自我生命的完成与超越。可是孔子这个人,他并不是迂腐的读书人,他并不否认读书的功利目的,所以他说“学而优则仕”,也说“沽之哉沽之哉”!功利怕什么呢?学问好了做官,这有什么耻辱呢?孔子还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果能够得到富裕,得到财富的话,即使让我去做一个执鞭看门的下贱活,我也愿意去做。所以孔子这个人不迂腐的,孔子是很灵活的。尽管如此,儒家还是强调读书的目的仍在于修身勉仁、培育德操。古代君子之学,是为了砥砺德操,拓宽识见,满足知识与人格上的需求,以成全人,因此学习是快乐的。所以孔子讲过一句话,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即你知道一个道理,知道某种知识,不如爱好它;可是你爱好它,还不如乐之者,不如以之为乐的人。孔子在《论语》当中讲到各种乐,其核心一个是对道德的追求。现在西方的大学强调人文教育,强调博雅教育,强调树立一个人的人格、道德情操、人文关怀,这是走到了中国人古代的求学道路上来,这是真正的大学之道,这样培养出的人才有真正的乐,“乐其道也”,而不是乐别的。

   孔子最欣赏的学生叫颜回,这个人很穷,居于陋巷,箪食瓢饮,曲肱而枕之,连枕头都没有,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觉,家里穷到一定程度了。“饭疏食饮水”,吃的东西很简单,喝白开水。“人不堪其忧”,别人觉得这种生活还能活下去吗?这不是自我折磨的节奏吗?但“回也不改其乐”,乐在什么地方呢?程颐讲,颜回之乐不是单乐一个穷字,而是乐自己的道,乐自己的德,乐自己的随遇而安,乐自己的“君子固穷”。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在穷困当中还能保持的道德、修养不变,小人如果穷顿的话就会不择手段,就会丧失操守。

   “为己之学”实际上就是为自己的生命完成的学问。因此,我们不要把“为己之学”当成自私的代名词,“为己”是自己生命的达成,不是自私的意思。相反,也不能把“为人之学”当成是无私和利他,这也是极端错误的。由“为己之学”才能“推己及人”,从修身,到齐家,到治国,到平天下,这是中国传统当中一个士由内生而外王的顺序。而“为己之学”的核心在于求内在,弃繁华,因为今天这个世界上,热闹太多,繁华太多,诱惑太多,一个人能够弃繁华、求内在,很不容易。西方的资本主义这套东西,对中国人腐蚀得太厉害,我们不知不觉已经满身浮躁之气,满身市侩之气,我们反而毫不知觉。“为己之学”就是要求内在,舍弃这个世界的繁华,做企业、做大学,皆是如此。做企业是不是要“求内在”?做企业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繁华,而是满足社会的需求,做一个很好的企业公民,尽到企业的社会责任,这才是一个令人尊重的有使命感的好企业。

儒家强调,做人要内外兼修,言行一致,儒家最忌讳夸夸其谈。孔子说:“仁者,其言也讱”,这个“讱”就是说话不要太多。孔子讲,“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那些花言巧语、故意装出那种尊重的脸色、故意对你恭恭敬敬的人,你不要亲近他。现在中国人不都是这样吗?只要见到总裁一过来,表情立刻变得非常之恭敬,点头哈腰,手足无措,而遇到下属过来,立刻变得倨傲,这样的人成不了大才的。孔子还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说大话,行动跟不上,这样的人是很危险的。儒家更强调更欣赏朴讷之人,不多说话,有所守,不务外,不媚人,质实素朴,无伪无雕。所以孔子讲“刚毅木讷,近仁”。孔子说有个人“不言则已,言必有中”,这是孔子对一个人最高的赞誉,就是说这个人说话恰到好处。

   为己之学的核心,就是要看破得失。当然一个人要看破得失,就非得栽点跟头、遇点挫折、受点苦难,才能做到。孔子说:“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一个人没得的时候,老是忧虑自己得不到,得到了又担心失去,“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为了保住自己的“得”,这个人就会无所不用其极,下三烂手段都会用出来。荀子在他的书中记录了一段话:子路问于孔子曰:“君子亦有忧乎?”孔子曰:“君子,其未得也,则乐其意;既已得之,又乐其治。是以有终身之乐,无一日之忧。小人者,其未得也,则忧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也。”子路问孔子,君子还有忧虑吗?孔子说,一个君子,在没有达到目标的时候,他会为自己这个目标而高兴,这个“意”,就是志向、梦想、抱负、愿望,他为自己的志向和梦想而乐。“既已得之,又乐其治”,这个“治”,是达成,是完成,是臻至某一个境界,是获得,也就是说,如果真的获得了这个东西,则感觉无限的欣慰。所以,“君子有终身之乐,无一日之忧”,君子就是这样的,终身都快乐,没有一天不快乐,没有一天是忧虑的。

   所以你体会,孔子为什么说“仁者无忧”呢?很多人不理解,以为一个仁者就应该是忧国忧民,老是皱着眉头,其实不是这样。真正的仁者应该是“无忧”,因为他有终身之乐,无一日之忧,因为他放怀得失,不在乎得还是不得。小人正好相反,“其未得也,则忧不得”,在没达到目标的时候,他非常忧虑得不到它。“既得之,又恐失之”,得到之后又害怕失掉,所以小人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整天忧心忡忡。看到这个地方就知道了,孔子高啊,高在什么地方呢?他把一个仁人忘怀得失的境界表现出来了。


六、结束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中国人讲到做人的境界,有四个境界,这个是冯友兰先生总结的。第一个是自然境界。人小时候是自然境界,无识无知,纯朴之极,是自然人,这叫自然境界。自然境界很好,此时真可谓“天人合一”,他天真无瑕,与天地浑然一体。老子说过一句话,“复归于婴儿”,这句话很有意思。婴儿无知无识,无欲无求,顺应自然,婴儿境界很高。老子说一个人经过了一个轮回,最终还要“复归于婴儿”,才算得道。但是你要注意“复归”两个字,复归就标明此时的人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婴儿境界,而是更高的婴儿境界,是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婴儿境界。

   人长大之后进入少年和青年,然后进入壮年,就进入了功利境界。功利境界不是不好,但此时人被自己所束缚,被自己生命的发展所束缚,因为生命要发展,逼迫他去争名争利,逼迫他去光宗耀祖发财成家。有人说,能不能不经过这个功利境界阶段,而直接达到最高阶段呢?不可以。如果你做企业,就要好好做企业,好好赚钱,把钱赚好了,就完成了修身第一步。有的人刚读完大学,还没经历社会任何的敲打和磨练,还没有经历人生的各种坎坷历练,就决定出家,这个人未必有很深的感悟。在这个阶段,赚钱就是修行,养家糊口就是修行,结婚生子就是修行,要经历过人生所有的方面,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们才会对生命有所感悟。

   第三个境界是道德境界。当你超越了功利阶段了,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了一定的阅历和成就,就要对自己有更高的期许,精神境界还要进一步升华。做学问,就不要务虚名,而要追求真学问,写一些真正可以传世的东西留给后人,而不要再拿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应付人。当银行家,要矢志经营一个百年老店,要把银行当做自己安身立命实现自我价值的场所。当企业家,就不要再坑蒙拐骗了,要做令人尊敬的企业家,要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企业家,要对企业有一种使命感,要对社会对国家有一种担当。做政治家,要为老百姓真正做点事,为政一方不负众望,不碌碌无为,不贪图小利,而是有胸怀,有抱负,为人民谋福利。在道德境界,一个人的道德追求成为一种自觉的主观上的努力,而不是被动的行为。

   最高的境界是天地境界,即自由境界。一个人达到道德境界还不够,因为你还得在道德层面上努力,还有人为的痕迹。可是最高境界是你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同样可以与天地同化,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此时已经超越了道德境界,进入了一个必然王国,一个自由王国。

    所以,人在这个漫长的过程当中,是慢慢在成长。不要以为我已经五十岁了,还成长什么?错了,其实一个人一生都在成长,到八十岁仍然要有新的感悟、新的生命,每天都在成长。一个人最终成人,就是要最终要达到一种境界,完全按照内心的愿望、内心的呼求、内心的感召去做事,但是按照内心的感召去做事反而跟外界极其和谐,他跟外界的要求完全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不和谐的情况;他既超越了自己,同时也超越了世俗,但是竟然时时事事都符合于世俗。他既入世,又出世,既务实,又超越,既在这个世界中,又超越这个世界。到这个时候,我们的生命就有了一种超越感,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功利,超越了短期,超越了外在,而是着眼于大众,着眼于外界,着眼于公义,着眼于长远,着眼于内在的追求,着眼于自我生命的召唤。


[1]本文根据作者2015515日在北京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



(王曙光,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副院长,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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