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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 | 沉重的远行

 王林正水晶牛 2017-05-03


直至今日,火车的轰鸣,在我听来,仍然好像沉重的喘息,压迫着我的心胸,因为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些扒车的岁月。


扒车,意即不买票坐火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北京插队学生的特用语,尤以陕西北部插队学生使用最普遍。跟东北,内蒙,山西,吉林,云南等地相比,陕北插队的学生最穷。我一米八个子,身强体壮,劳作一年,只能分得三百斤毛粮(连皮带壳的粮食)和七元多人民币,那时从西安到北京单程火车票是二十元,如何买得起。但北京长大的中学生,独自在外,思家心切,冬天农闲,不可不归,怎么办?只有扒车。


不买票而乘车,听起来好像很浪漫,实则充满血泪,是如今狂妄而浅薄的青年人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的。


要扒车,身上就不能带钱,否则被乘警查票时捉住,搜出钱来只好补票。身上没钱,从西安到北京,一天一夜火车,只有挨饿。要扒车,随身不能带行李。带了行李,行动不便,上车不容易,躲查票也难。不过那都还是最不足道的难处,简直算不上苦痛。


我头一次从西安扒车去北京,因为胆子还不够大,便躲开客运西站,到东站扒货车。货站没有站台,也不公布时刻表,我在站头的铁轨边等,见到东行车经过,便奔跑追赶,跳上去。铁罐子车厢,门都锁了,我爬上一节平板车,无处遮挡。身上的棉袄和绒裤,只像两片薄纸。躺倒躲风,身下铁板如冰。坐起来,凛冽的寒风,若万把尖刀扎着后背。


货车不停小站,一走几个钟头。我的身体冻僵,头脑也几乎冻僵。等到货车停下,我已不能动弹,翻滚下车,躺在铁轨边,缓了很久,才站得起来。货车不停站台,不报站名,我不知是哪里,也不知客车会否在这里停,所以还得继续扒那列货车。看到一节闷罐车门没关紧,便挤进去。那是节空车厢,我把地上散乱的麦草拢起来,钻在里面睡,简直如进天堂,终生难忘。



从此冬天上路,我坚决不扒货车,再难也扒客车。


当时一张站台票五分钱,站台票可进站,但不能上车。车厢门口列车员查票,怕人扒车。我的办法是找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抱小孩的单身妇女。中国人习惯,就算三五个人,也得争先恐后拼命挤,而火车永远人满为患。所以妇幼老弱上火车,总是难事。我帮忙他们提行李挤,列车员当作是送人,便会让我上车。


不过上车才是第一关,车开之后就得设法躲查票。我的经验,扒车最好扒快车,就算让乘警查到无票,赶下车,一站也过了好几十里路。而且大站停车多,容易再扒下一列。慢车站站停,说不定放在哪儿了,而且小站停车少,说不定一天才停一列慢车,也不容易继续行路。


当时我扒得最多的,是从青海西宁开往北京的35次特快,傍晚经过西安。渭南站一过,就查票。通常是乘警和列车员分成两组,从列车头尾开始,从两端往车中间合围。所以我上车后总是坐在或头或尾一个车厢,见到列车员们集合,知道要查票,便开始一节一节车厢挪动,往列车中间转移。


如果运气好,车里特别拥挤,查票缓慢,没有查完全车,到了一站,我就下车,走到头尾已经查过票的车厢再上,那便躲过一次查票。如果运气不好,眼见列车员查到跟前,就得另想办法。每节车厢都有列车员室,有的列车员不在时会锁门,有的不会。我曾在一个列车员室里,钻进顶棚躲查票。躲厕所是傻办法,因为最容易被发现。列车员有钥匙,可以从外面开门。有一次我实在无法,躲进厕所,爬出小窗,脚无所踏,全靠手抓窗边,身体吊在车外。虽然火车那时开得不快,但也把我吓得半死。幸亏列车员开门扫一眼完事,我赶紧爬回窗内。多吊几秒钟,我恐怕就掉到车轮底下去了。我在厕所地上坐了大概半个钟头,安抚几乎粉碎的心脏,修补险些崩溃的神经。


如此出生入死,还是被抓住一次。乘警搜身,找不到钱补票,他们有办法。到了潼关,把我赶下车,交给车站的人,押上一辆运砖卡车,送到铁路局设在当地的造砖场干活,工时折钱,赚够一张去北京车票,就放我走。干一天,刨去吃饭,才算四毛钱,那得多少天,才能赚够二十元。我干了一天,当晚逃跑。所幸铁路局作坊,毕竟靠近铁道。我顺着铁轨,一格一格,走了半夜,凌晨时分回到潼关站,又扒上一列火车,继续东进。



从西安到北京,有两条铁路线可走。一是过潼关折北,经山西太原,转石家庄北上。再就是一路朝东,经河南,在郑州转北,走京广线。我扒车,多走郑州,因为京广线火车班次多,郑州是大站,所有车都停,容易扒上去。记得扒货车那次,凌晨时分到了郑州,趁夜色跳铁道,从货运站绕到客运站。站台上空无一人,我在昏黄的灯光里,冒着寒风,又饿又冷又困,站了四个钟头,筋疲力尽,等待一班开往北京的火车。


有人说,不管曾经多么痛苦,回忆起来,总是甜蜜。可对我来说,扒车远行那种恐惧和负罪感,那种孤独和凄凉,那种苦盼和无奈,铭心刻骨,全部都是辛酸。在火车的轰鸣中,我听到的,是沉重的叹息。在滚动的火车轮下,我看到的,是被碾成碎片的生活。在火车喷出的浓烟中,我望到的,是滴淌着血泪的现实。


或许我确实是老了,喜欢在回忆中讨生活。但如果我能够选择生命的旅程,我大概宁愿再次经历扒车的日日夜夜,也不肯像许多人那样,酒足饭饱之后,尽情地享受那些无知的狂妄,浅薄的高尚,空虚的愤怒,苍白的呻吟,无聊的赞美,和愚蠢的崇拜。我相信,经历过苦苦想家的熬煎,货车顶上寒风的刺骨,躲避查票的恐惧,夜行铁轨的茫然,独立站台的孤寂,我才真正算是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扒车的岁月无法忘记,因为那便是生活,真实的,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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