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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述 | 汉语普通话上声的感知研究

 許學仁 2017-05-03
编者按

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汉语教研室于每年春季学期开设语音学课程,由王韫佳教授讲授。课程要求修课学生完成一篇语音学专题研究综述,作为期中成绩的考核依据。微刊将陆续推出该课程的优秀作业,敬请读者期待。 


本期将推出现代汉语教研室博士二年级郝琦的研究综述,题目为“汉语普通话上声的感知研究”。原文篇幅较长,本期刊发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将于明日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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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位区分的感知研究是语音学和心理语言学重点关注的课题,涉及元音音位的感知、辅音音位的感知和超音段音位的感知。音位区分在感知上存在两种模式:范畴感知,即两个音位间存在明确的感知边界;连续感知,即两个音位间没有明确的感知边界,从倾向于感知为一个音位到倾向于感知为另一个音位,中间呈现连续性的过渡。

我们感兴趣的是“声调”作为最重要的超音段音位,其感知模式是范畴感知还是连续感知。较早的有影响的研究是王士元(Wang, 1976),该实验通过被试对合成的升调-平调连续统的感知情况的研究,证明普通话(北京话)阴平-阳平的感知是范畴感知。而几年之后的Abramson(1979)的研究却指出泰语平调的感知属于连续感知而不是范畴感知。可以看出,声调感知的模式并不简单,可能是因语言而异、因调形而异的。

另一方面,“上声”作为汉语普通话(北京话)的一个声调音位,得到了学界广泛的讨论,包括上声的音系学特征,连上变调及其本质等方面。正如朱晓农等(2012)所说,“北京话上声大概是数以千计汉语方言点的声调中最著名的声调了。”

因此,我们综合了“声调感知”和“上声”两方面的阅读兴趣,搜集了普通话上声感知的研究文献,进行全面的综述。我们把搜集到的文献归为三类:一、上声音系特征的探讨;二、上声和阳平的感知研究;三、上声在二字组中的感知研究。综述就从这三个方面展开。


上声的音系特征
上声的音系特征这一问题由来已久,新世纪之前学界已有较多讨论。赵元任(1933)首先提出“半上”的说法,认为上声多数情况下表现为低降(/21/)或低平(/11/)。王力(1979)认为“北京话的上声基本上是个低平调”,上声“调头的降、调尾的升,都是次要的”。吴宗济(1981)认为上声在连调中的特征就是低。沈炯(1999: 364)也指出,“上声基调核心段是低音区平调。”可见,新世纪之前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上声是“低平调”。

新世纪以来,更多的感知实验和音系学理论探讨涌现出来,对传统的“低平调”的观点有质疑也有维护。主要观点可以分为四种:一、上声不是低平调(曹文2010a, 2010b);二、上声的本质就是低平调(石锋, 冉启斌2011);三、上声是“纯低调”(朱晓农等2012);四、上声的音系特征同时包括“低”和“降”(王韫佳, 李京美2010)。现分别介绍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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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一:上声不是低平调

曹文(2010a, 2010b)的观点是:普通话上声不是“低平”调。该研究以20名年龄在20~30岁的中国学生作为被试,实验项目是软件合成的平调/khai/音节,基频值从7st到19st(以100Hz为参考频率)共有13个高度(即步长为1st),要求被试判断不同高度的平调属于阴阳上去中的哪一个调类。实验结果显示,当调子很低的时候,即7st、8st时,被试的选择接近随机判断,即无明确的感知倾向;当高度在9st及以上时,被试的选择相当明确——大部分被试认为这样的平调属于阴平调类;而各个高度的平调被听成上声的比例都很低,在0 ~ 15%之间。该实验可以得到两个基本结论:一、平调(即使高度很低)很难被汉语母语者感知为上声;二、汉语母语者对阴平在调高上有很宽的感知阈,下限“非低即可”。

曹文援引Maddieson(1978)对平调的定义——“一个直平音高变体可以被接受的声调”,结合实验结果认为,“(低)平”不是“可以被接受的”上声调形,因此上声不是“(低)平”调。上声除了在调高上有“低”的特点外,在调形上也应当有一定的要求。不过曹文并没有给出上声在调形上的要求具体是什么。

另外,曹文(2010a)还以20名母语为非声调语言的汉语学习者(韩、俄等国留学生),以及20名母语为泰语(泰语为声调语言)的汉语学习者为被试,进行了相同的实验。结果显示,韩、俄等国留学生将7st、8st的低平调感知为上声的趋势明显;而直到14st及以上,阴平的选择趋势才变得明显,即相比于中国被试,阴平感知阈下限高出4~5个半音。泰国留学生的实验结果介于中国学生和韩、俄等国留学生之间,显示出一种过渡状态。(具体不赘)曹文给出的解释是,中国人对于平调的汉语声调感知,调形的权重大于调高;而母语无声调的外国人则相反,他们在感知上掌握了上声“低”的调高特点,但是却忽略了上声在调形方面的要求;而母语有声调的外国人似处于中间状态。

曹文(2010b)还进行了双音节声调听辨实验,具体是将上述实验中奇数半音值的平调音节分别与高平调(19-19st)、高降调(19-7st)音节(以下称参照调)组合成26个两音节组kai kai,分高平调在前、高平调在后、高降调在前和高降调在后四种类型。实验结果显示:一、当参照调居前、被考察的平调在后时,即便是低平调(/11/)也难以被感知为上声,这与单音节听辨的结果一致;二、当参照调居后时,低平调(/11/、/22/)甚至中平调(/33/)都有明显的或较明显的上声感知倾向。曹文将后者归因于听错觉,即:这里的低平调与其说被听成了上声,莫如说被听成了“半上”——出现在其他声调前的“上声变调”。

曹文(2010b)的结论是:高平调/55/的感知有很强的独立性,而低平调/11/、/22/(也包括中平调/33/、/44/)的感知都有语境依赖性;因此,“北京话的上声基本上是个低平调”,这种说法至少从语音学的角度来说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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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二:上声的本质是“低平调”

石锋, 冉启斌(2011)认为普通话上声的本质是“低平调”,这篇文章基本上是对曹文(2010b)的回应。石、冉首先肯定了曹文的实验数据的价值,但是认为曹文对于实验数据的分析有商榷的空间。石、冉对曹文的批评主要可以总结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对Maddieson(1978)关于平调的定义的理解不同。曹文对该定义的表述为“一个直平音高变体可以被接受的声调”,石、冉的表述为(引1988中译本)“更好的定义认为平调是一种以水平音高为其可接受的变体的声调”。石、冉对该定义的解释为:这定义说明,一个声调可以有各种调位变体,只要其中有一个变体是平调,那么就可以认定这个声调是平调。上文已经提到,曹文的两音节听辨实验中,参照调(高平调、高降调)居后时,前面的低平调和中平调有明显或较明显的上声感知倾向。如果依石、冉对Maddieson(1978)的理解,那么必然会得出相反的结论——上声是“(低)平”调。

二、对半上/21/和全上/214/地位的理解不同。半上是连调,全上是单调。石、冉引丁邦新(1982),认为变调有时候可能是原调,半上是去掉边界现象之后显露的真面目。也就是说,/214/中的/4/属于边界调,它出现在边界位置(单说即是一种边界位置,在“好的”中边界调落在了底层无调的“的”上),作用是支撑上声的低音特征(即支撑前面的/21/)。而之所以单字和双音后字的低平调极少被听为上声,就是因为在边界位置缺失了边界调,从而无法完成对低平调的认定。

既然是低平调,为什么不是/11/而是/21/呢?石、冉引Maddieson(1978):“人们常常在话语或词的起首位置发现一种辨识性的声学特征——低调有下降的过渡,高调有上升的过渡,而中调出现时并不伴随这种过渡。”因此,半上前面的弯头反映了声带从自然状态到特定音调的调节过程。因此,正如王力(1979)所述,上声“调头的降、调尾的升,都是次要的”。

为什么高平调/55/非常独立,而低平调有那么多变体呢?石、冉认为高平调和低平调是不对称的,高平调具有稳定性,低平调具有变动性。这种不对称具体表现在三方面,此从略。

综上,石、冉认为上声从“本质上”来说是低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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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三:普通话上声是“纯低调”

朱晓农等(2012)建立了凹调类型学。朱文认为可以形成对立的凹调调型有七种,四种在中域(低凹,前凹、后凹、两折),三种在低域(弛凹、嘎凹、高嘎凹)。其中低凹调及其嘎裂变体嘎凹调属于“纯低调”。纯低调具有两个音系特征,分别是[+LOW]和[-CONTOURISITY](即不使用拱形),而其他五种凹调都是[+CONTOURISITY]。对于纯低调来说,为达到“低”这个音节学中的声调目标,还可以用发声态来辅助,例如嘎裂或调尾带弛声;只有这个“低”才是语言目标,而调头带点降,调尾拖点平或挑点上钩,都不是语言目标。

关于北京话的上声,朱文认为,单就北京话上声具体分析,各种立论都有可能得到“事实”的支持。但是从跨语言类型学角度来讨论,北京话上声和天津话阴平、广州话阳平、闽东福清话阳去、闽南谷饶话上声、西南官话毕节话去声等等性质相同,都属于同一个声调类型——“纯低调”,语音表现形式为低平、低降、低凹、低升、嘎裂低凹、嘎裂低降或者弛声低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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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四:上声的音系特征同时包括“低”和“降”

王韫佳, 李京美(2010)考察了普通话母语者对升调-平调(连续统)、降升调和平升调的感知(降升调的详细情况见2.2节和2.3节)。其中与判定上声的音系特征有关的实验结果是:

一、平升调的实验结果显示,普通话母语者倾向于把平升调听成阳平而不是上声,无论终点音高的高低(上声辨认率维持在20%以下)以及拐点的位置(上声辨认率维持在10%以下)。这说明,普通话母语者不倾向于把低平调和低平升调辨认为上声。

二、降升调的实验结果显示,上升部分的终点高度越高,上声的辨认率越低。
另外,王、李引刘娟(2004)的实验结果(详细情况见2.1节),即降升调中下降段的起点音高越高,听声上声的比率越大,即降升调下降段的降幅对于上声的辨认有显著作用。

综合以上结果,王、李认为,音高曲线前半段的低音区对于上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上升部分的终点高度却与上声的辨认率呈反相关的关系,因此,上声的音系特征同时包括“低”和“降”(即低调域中的/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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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是什么造成了上声音系特征的认定差异

我们认为,以下两点造成了上述四项研究对上声音系特征的认定差异:

一、理论背景不同。朱晓农等(2012)是纯粹音系层面的讨论,他们讨论声调音位的对立,关心的是抽象的区别性特征,而不关心声学、听感层面的差别。而其他三项研究的立论出发点都是基于听感实验的数据的。这两种研究的结论不同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曹文(2010a, 2010b),王韫佳, 李京美(2010)和石锋, 冉启斌(2011)的根本不同在于,在认定上声的音系特点时,前者所使用的刺激是孤立音节,而后者认为在双音节词中上声的“真面目”才能显露出来。后者主要的立论依据是,上声的中音区调尾是支撑上声低音特征的边界调,孤立地考察低平调而不提供边界调,自然对上声的辨认产生影响,因此要在双音节词中考察(后字起到提供边界调的作用)。而王韫佳, 覃夕航(2015)并不认同这种实验方法,王、覃指出,“经典范畴感知实验范式所使用的刺激为孤立音节,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临近的同质单位(对于声调来说就是相邻声调)以及词义信息对目标语音范畴的辨认或者区分产生影响。”




作者: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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