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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 郁达夫一向以小说闻名于世，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曾言道：“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所有的文字，所有的诗句，都是他生命的流淌、真情的倾诉。   汲山水之灵气 家乡秀美的山水，赋予了郁达夫特定气质的构成基因，有意无意地影响了郁氏诗歌艺术风格的形成。 自述诗之四 家在严陵滩下住，秦时风物晋时川。 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 阳春三月，富春江碧如翡翠，洲滩星罗棋布，碧桃似锦，白帆往来……灵山秀水涵咏着少年的梦。 癸丑夏登东颧 夜发游山兴，扶筇涉翠微。 虫声摇绝壁，花影护禅扉。 远岸渔灯聚，危窠宿鸟稀。 更残万籁寂，踏月一僧归。 这首诗清新静谧，优美而深邈。人在山中行，与虫、花、鸟、月都悄悄地融入了自然。 观龙门山题壁 秋月横江白，渔歌逼岸清。 众星摇不定，一雁去无声。 山远烟波淡，潮来岛屿平。 三更群动息，好梦满重城。 作者与长兄在颧山石矶头的澄江边，索句唱和，歌咏故乡富春山水。远处是横江的秋月，摇荡的群星，如烟的远山，近处是翻腾的江潮，还可以听到逼岸的渔歌、渐渐隐去的雁鸣…… 村居 残秋天气最凄清，缓步池塘夕照明。 看到白云归岫后，衡阳过雁两三声。 秋残风冷，池塘边上犹豫的心情如同夕阳的彷徨。阻隔在回雁峰前的雁阵，鸣叫声是如此惆怅：令人伤感的天气，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得传统诗词之风情 早在县立高等小学堂读书时，郁达夫就对古典文学的唐诗引起了极大的兴趣，一部十二卷木刻版《古唐诗合解》里满是他的密如蛛网的圈点。良好的家学渊源，慈母的严管督促，严师的教诲培养，再加上超群的智力和勤奋好学，成就了他深厚的文学底蕴。 咏史三首 楚虽三户竟亡秦，万世雄图一夕湮。 聚富咸阳终下策，八千子弟半清贫。 大度高皇自有真，入关妇女几曾亲？ 虞歌声里天亡楚，毕竟倾城是美人。 马上琵琶出塞吟，和戎端的爱君深。 当年若赂毛延寿，那得诗人说到今。 此诗一九一一年秋作，时年十六岁，是现在我们看到的郁达夫最早的诗作。从中可见郁达夫从读诗到模仿，从研求韵律到发表诗作的艰难心路历程。 自述诗之一 江湖流落廿三年，红泪频揩述此篇。 删尽定公哀艳句，侬诗粉本出青莲。 自述诗之五 人言先父丧亡日，小子膏肓疾正深。 犹忆青灯秋雨夜，虚堂含泪看兄吟。 自述诗之六 九岁题壁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 谁知早慧终非福，碌碌瑚琏器不成。 自述诗之七 十三问字子云居，初读琅嬛异域书。 功业他年差可想，荒村终老注虫鱼。 自述诗之十二 吾生十五无他嗜，只爱兰台令史书。 忽遇江南吴祭酒，梅花雪里学诗初。 1910年冬天，郁达夫高小毕业，由于成绩优异，奖得吴梅村诗集，是郁达夫严格意义上的研求韵律之始。1911年春天，他离开家乡，来到杭州、嘉兴府中读书。孤独与乡愁相伴，读书与写作为友，从这一年起他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吴梅村诗集是他这一时期所精研的教材之一，此外也开始大量阅读朱彝尊、李商隐、杜牧、李白等人以及清人的诗。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奠定了日后诗境的升华。 感怀乡之深愁 1913年秋，郁达夫跟随受命出国考察司法制度的长兄郁华，踏上了日本国土，开始了8年的留学生活。怀乡情绪仍然使他苦恼，幸而读书可以忘忧。在大量读书的同时创作旧体诗。他的投稿很快就被报纸采用，刚满20岁的郁达夫创作热情高涨，决心做一个有感而发的现实主义诗人。 园卜居 元龙好据胡床卧，徐福真成物外游。 望去山河能小鲁，夜来风雨似行舟。 有明梅影人同瘦，日夕潮声海倒流。 猛忆故园寥落甚，烟花撩乱怯登楼。 元日感赋 逆旅逢新岁，飘蓬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为儒。 细雨家山远，高楼雁影孤。 乡思无着处，一雁下南湖。 奉答长嫂兼呈曼兄四首 定知灯下君思我，只为风前我忆君。 积泪应添西逝水，关心长望北来云。 昔年作客原非客，骨肉天涯尚剩三。 今日孤灯茶榻畔，共谁相对话江南。 垂教殷殷意味长，从今泥絮不多狂。 春风廿四桥边路，悔作烟花梦一场。 何须指日比长安，春水灵槎会岂难。 删去相思千万语，当头还是劝加餐。 这些诗作写于1913年--1914年留日期间。浓郁感伤的故园之思事实上伴随了诗人的一生。郁达夫童年时父亲故去，对兄长在感情上多了一份依赖。这一年长兄郁华夫妇先行回国，郁达夫赋诗相赠，真实地叙述了少年人对父兄的眷恋，是中国文化中特有的家庭情感。   累美人之深情 郁达夫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可以在小说中写自己的爱情，在诗歌中写自己的爱情，甚至将自己的日记公之于众。他的文字，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自己，从不去顾及旁人甚至爱人的愕然：世人都不曾料到这世上真会有如此赤子之心的表白。 梦醒枕上作翌日寄荃君五首（节选） 其一 与君十载湖亭约，骊唱声中两度逢。 昨夜摽梅天外浇，离人无寐泣晨钟。 其二 昨夜星辰昨夜风，一番花信一番空。 相思清泪知多少，染得罗衾尔许红。 寄映霞两首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融画家之眼力 日本竹枝词十二首 灯影星光绿上楼，如龙车马狭斜游。 两行红烛参差过，哄得珠帘尽上钩。 百首清词句欲仙，小仓妙选世争传。 怜他如玉麻姑爪，才罢调筝便数钱。 纨扇轻摇困倚床，歪鬟新竞赵家装。 红绡汗透香微腻，试罢菖蒲辟疫汤。 碧玉年华足怨思，珠喉解唱净琉璃。 瓣香我为临川爇，掩面倾听幼妇词。 名隶昭阳供奉班，宫词巧制念家山。 劫来源氏人争说，曾使君王一破颜。 蜃楼缥缈假疑真，四壁铜屏镜里春。 为语汉王休怅望，碧纱笼得李夫人。 纨扇秋来惹恨多，熏笼斜倚奈愁何。 商音谱出西方曲，肠断新翻复活歌。 扫眉才子众三千，万里桥边起讲筵。 羡煞传经诸伏女，一时分得水衡钱。 杏红衫子白罗巾，高髻长眉解笑颦。 公子缠头随手掷，买花原为卖花人。 闻说仙槎徼外回，十辉妙占出新裁。 秦宫照胆悬灵镜，此后难歌赤凤来。 黄昏好放看花船，樱满长堤月满川。 远岸微风歌宛转，谁家篷底弄三弦。 眉藏愁意额涂黄，广袖纤腰燕尾妆。 十五云英初见世，犹羞向客唤檀郎。 郁达夫的这组词，写于十九岁留学日本之时，已充分显示了俊逸的诗才，洒脱的品格。内容是类似秦淮风月的繁华，却绝无酸腐文人之陋习，色调鲜明，风俗如画，最见竹枝词特色。日本著名汉学家服部担风对郁达夫的诗有“风骚勿主年犹少，仙佛才兼古亦稀”之评，并说“郁君达夫留学吾邦犹未出一二年，而此方文物事情，几乎无不精通焉。自非才识轶群，断断不能。”
伤国事之忧愤 钓台题壁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此诗为郁诗中最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1931年1月23日写于上海。原题为“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后来他将这首得意之作写入散文名篇《钓台的春昼》中。1931年1月左联五作家被捕，一个月后被杀。此诗戟刺时事，间抒中怀，最能表现郁达夫诗忧伤愤世的特点。尤其次联句，张狂之态毕出，而哀婉之情难掩，实为绝唱。“海扬尘”用《神仙传》麻姑典故，“东海三为桑田”，“海中复扬尘”，喻世事变化无常。篇末沉痛之中则冷然有讥刺之态。 题六和塔 世事如棋不忍看，雄心散漫白云端。 六和塔畔皆青土，卧听潮声坐对山。 题悲鸿画梅 花中巢许耐寒枝，香满罗浮小雪时。 各记兴亡家国恨，悲鸿作画我题诗。 无题三首 草堂春梦绝孤凄，悔放游槎到海西。 正是牵衣伤去国，疏帘风过午鸡啼。 绿波容与漾双鸥，触我离怀万里愁。 春水长天回首望，白云堆满海西头。 书生风骨太寒酸，只称渔樵不称官。 我欲乘风归去也，严滩重理钓鱼竿。 乱离杂诗 飘雪琴剑下巴东，未必蓬山有路通。 乱世桃园非乐土，炎荒草泽尽英雄。 牵情儿女风前烛，草檄书生梦里功。 便欲扬帆从此去，长天渺渺一征鸿。 初秋杂感 梧桐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 五载干戈初定局，几人旗鼓又争侯。 须知国破家无寄，岂有舟沉橹独浮。 旧事厓山殷鉴在，诸公何计救神州？ 中秋夜中村公园赏月兼吊日故大将丰臣氏 社鼓村讴处处同，旗亭歌板舞衣风。 薄寒天气秋刚半，病酒情怀月正中。 废圃而今鸣蟋蟀，虚堂自昔产英雄。 由来吊古多感慨，赋到沧桑句便工。 丙辰中秋桑名阿谁儿楼雅集分韵得寒 依栏日暮斗牛寒，千里江山放眼宽。 未与嫦娥通醉语，敢呼屈宋作衙官。 斩云苦乏青龙剑，斗韵甘阵白社坛。 剪烛且排长夜烛，商量斗韵到更残。 1916年9月20日，正值中秋佳节，却是一个无月的中秋。郁达夫在日本应邀参加佩兰吟社的赏月雅集。他从名古屋来到了桑名的爱岩楼（即阿谁儿楼）。大家分韵作诗，郁达夫分得“寒”韵。当其他诗友还在冥思索句的时候，郁达夫已握笔写下了这首七律。日本汉学家服部担风有“达夫不愧捷才，首成七律，一座皆惊”的赞语。 席间口占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官。 一饭千金图报易，五噫几悲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云帆按 在现代文人中，郁达夫的格律诗写得极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聂绀弩的《散宜生诗》面世之前，旧体诗词界有“郁柳苏田”（郁达夫、柳亚子、苏曼殊、田汉）一说。 郁达夫旧体诗的风格极传统，他自称“骸骨迷恋者”，这成为诗学批评中著名的术语。郁诗流丽典雅，有“温李诗才小杜风”之誉。如他的《钓台题壁》及其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颇具晚唐韵味，以致被误为“古诗”。 观郁达夫一生，沉沦过，毁灭过，但爱国之情，报国之志，赤子之心从未改变过，直到牺牲的那一刻。清人龚自珍有诗：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恰为郁达夫先生一生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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