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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通炕(九十十一)

 千里层云 2017-05-14



  冬梅在换改当了代课老师之后,就把铺盖搬离了高家。

  换改晚饭后不经常到学校去。学生没什么作业。老师和学生整天都忙着“反击右倾翻案风”。

  冉霞、韩冰和巧芳都参加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一直到深夜。

  于是,这一阵子晚饭后,高家的东屋里就显得冷冷清清。小妮趴在巧英身边,让巧英教给她针线活,换改不是看书就是伏在巧芳的小单桌上写点什么。

  自从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巧英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吃饭的时候,爹总是端上饭碗到门外蹲着吃,巧芳不是嫌菜咸就是怨饭淡,吃上两口一放筷子就走。高振英呢,总是莫名其妙地笑,饭菜吃得吧嗒吧嗒作响,一撂饭碗,就哼哼样板戏。

  巧英收拾好厨房,就无精打采地来到东屋。她正在给山虎织毛坎肩。心里烦乱,常常差了针,织了好大一会儿才觉出来,又拆掉重织。她请假在家里休息的那几天,山虎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她又上工了,山虎看他,眼神里竟有一丝猜疑和嫌弃。有一次傍晚收工了,她故意磨蹭着晚走,想跟山虎说说那天晚上的经过,山虎竟冷冷地说“我还有事”,就匆匆地走了。

  巧英心想: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的身子是留给你山虎的,你就是冷淡我,我也不生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巧英这样安慰着自己,就挺直了腰杆走路,回到家里还是勤快地忙这忙那。给山虎织的那件毛背心马上就可以收针了。

  谁知巧芳吃中饭的时候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姐,人家山虎去相亲了,刘寡妇给说的媒,东庄的。”

  高振英从碗里夹出一粒花椒,把筷子在饭桌的边缘上磕得山响。

  巧英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过之后,短时间里一片空白。不过,片刻之后她就镇定下来。她想:不会的,山虎在握住我给他做的鞋的时候,亲口对我说:“巧英,谁给我说媒我也不应,我就娶你。”

  不过,下午打花杈的时候,巧英还是常常走神。高顺从她的花垄里拾到两根挂了铃的果枝,并扬言要扣她的工分。

  晚饭后,巧英问换改:“你听说山虎相亲了?”

  换改点点头。

  巧英又问:“你听谁说的?”

  换改说:“我娘听刘寡妇说的。”

  巧英把最后一根竹针从织好的毛背心上缓缓抽出,默默地把毛背心叠好,包在一块方格的包袱皮里,对换改说:

  “改子,你抽个空儿把这毛坎肩送给山虎。”

  “哎,”换改答应着,“还捎别的话吗?”

  “巧英想了想,说:“你对他说,巧英说:‘你要是还愿意穿俺做的鞋,俺还给你做’。”

  两天以后,换改又拿回了那个包袱,里边整齐地叠放着那件毛背心。

  “你怎么给他的?他怎么说的?”巧英瞅着换改的脸,急切地问。

  换改低着头,抽着鼻子:“巧英姐,你以后就别提山虎了,他是白眼狼……”

  巧英的心全凉了。平日里她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就是心里装着一个山虎。她经常劝慰自己:等山虎娶了你,你们就和和美美过日子,离开这个处处不顺心的家,靠着胸膛宽厚的山虎,看谁还敢欺负你。如今山虎倒怕我了,就这样绝情绝义地蹬了我,我还有什么活头……

  巧英把半成品的针线活往立柜里一塞,每天晚饭后,拉上小妮或者其他同伴,跑好几里地到外村看电影;一天三顿饭照常做,可再也不是菜儿是菜儿,饭儿是饭儿了,怎么省事怎么做。躺在炕上睡不着,就跟小妮胡编乱造讲故事。

  换改看出了巧英姐的异常,但平时她就希望巧英姐开朗些,少做点针线,多到外边走走。

  自打巧英不同意跟哥哥高振英换亲之后,人们都知道巧英暗中跟山虎好着,就没有人再上门提亲。如今巧英被山虎弃绝了,就有媒人三三两两来提亲,可都被高银庄挡了驾。高银庄不明白:俺家巧英要身量有身量,要模样有模样,要活路有活路,咋提的不是傻就是苶,不是瞎就是瘸?

  高振英倒是得意起来,拧开戏匣子整天唱,吃了饭也不忙着钻进他的小屋子了,背着手在院子里学着踱方步,可总是踱不方。高振英看着儿子的奇怪举动,心里烦得要命,就呵斥他:

  “你整天转悠个啥?英子的亲事准不了,你这个当哥的就这么开心?”

  高振英一阵冷笑:“我还不是吹牛,她不跟我换亲,她要能说上个人模狗样的女婿,算我瞎眼!”

  高银庄一瞪眼:“你怎么这样咒你妹子?”

  高振英把嘴一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闺女还是个闺女?”

  高振英这句话把高银庄砸闷了。他想起了春上有关英子夜间浇水的风言风语,但他很为自己的闺女叫屈:我那又勤快又稳当的英子,真就是配傻子瘸子的脏命?

  刘寡妇不敢再登高家的门,就在街口堵住高银庄,重提两年前的那桩换亲事。高银庄还是不敢做主,他说要回家问问闺女。不过,他觉得这会好像有几成把握。

  高银庄又是趁东屋只有巧英一个人的时候进去问的;还强调说,那个人除了个子矮没有别的毛病,还会好几种手艺,他编的荆条篓子荆条筐四外村出名。

  爹描说的时候,巧英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幅情景:一个农家院子里堆满了荆条篓子荆条筐,在这筐和篓子中间一个人在走动,只能露出一个大脑袋瓜子。

  沉默了半晌,爹说话了,老声老气都带着哭腔:“英子,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活该你哥打光棍,活该你爹当绝户……”

  巧英出人意料的爽利,她把头发一抹,脸一扬:

  “对媒人说吧,我干。”

  这样利索的回答,倒让高银庄一时语塞。他看着闺女坦然自若的脸,心里不是高兴,反而一阵阵隐痛。他明白,他这确实像二闺女说的:把闺女推到火坑里去了。

  这天晚上,巧英是和换改一同去邻村看电影的。这个村子就是巧英以后要嫁过来的马家营。

  公社电影放映队,每月轮流在每个村子里放映一晚上。今晚放映《春苗》和一部没放映过的外国片子。人们听说这部片子里有搂着亲嘴的镜头,天一擦黑,影幕前边就挤满了人,巧英她们赶到的时候,正在演“加片”,她们踮起脚跟也只能看到站在后排的大个子男人们的后脑勺。于是,她们又牵着手打算从旁边挤到最前边去,可两边都马扎板凳坐满了人;她们试着往前挤,老头老太太们立刻恼恨恨地埋怨,巧英赶紧拉着换改退了回去。

  换改的老姨是这村的,换改就和巧英从老姨家扛了一条长条板凳,两个人站了上去,整个影幕便都进入了视野。

  她们的左右一下子又多了好几条板凳,站在上边的多数是邻村来的姑娘们。《春苗》她们已看过多次,有些台词她们也能背过;有两个梳小辫的姑娘便不等电影上的人说出,她们先说了出来,有时还叽叽嘎嘎地说笑,你捶我我拍你地打闹,惹得前边站着的男人们频频回头看她们。

  巧英和换改没说话。她们也讨厌旁边说笑的姑娘,想离她们远点,回头一看,身后又多了几排板凳。

  外国片子是在另一个村先放映的,然后跟《春苗》交换。《春苗》完了以后,放映员就忙着“倒片”。放映机旁边的那盏电灯亮了起来,这是一盏100瓦的大灯泡,贼亮的白光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忽然,前边坐着矮凳的本村的姑娘媳妇们都朝这里看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巧英分明听见一个粗嗓门的媳妇说:

  “那个梳大辫子的……”

  “哪个哪个?”还有人打问着。

  更多的人朝这里指点,连后排的男人们也觉得好奇,扭过头来瞧她们。

  换改有些慌乱,捏了捏巧英的手,又向下抻一抻,示意她是否从板凳上下来一会儿。巧英反倒十分镇定,将两边的鬓发抹到耳后,似乎有意让人们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个半大小子把手拢到嘴边,朝这里喊了一声:

  “张大脑袋家媳妇儿!”

  半个场子里的人大笑起来,有人还打了声尖厉的口哨。后排的男人们都回头看她们,他们都想从这几个姑娘中辨认出谁是编篓子的“张大脑袋”的“媳妇儿”。

  电灯终于熄了,开始上映外国片子。这是一部战斗故事片,里面根本没有男女亲嘴的镜头。散场的时候,好多人很是愤愤不平,说是早知道没有那镜头,早就回家睡了一觉了。

  回去的路上,人们纷纷议论着电影,大呼上当,骂电影没看头。

  换改和巧英牵着手走着,巧英姐的手凉凉的。

  看见村口那棵黑乎乎的大杨树了,迎面走来一个黑影。

  “那是谁?”巧英站住了。

  “是子建。”换改的声音里透露着兴奋。

  果然是子建。他看清是巧英和换改做伴,就亲切地叫了一声:

  “巧英姐,你也去了?”

  “哎。”巧英答应着,又说,“子建,你来接换改?”

  “接你们俩呀!”子建很会说话。

  巧英把换改朝前一推:“去吧,电影上没有,你们现在补上。”

  “说啥呀巧英姐!”换改在巧英姐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巧英往家里走,回头说:“改子,一会儿让子建送你回家!”

  换改甜甜地应了一声:“哎!”

  小妮一个人不敢睡,她说窗外光有动静。她闩了门自己在炕上玩扑克。

  巧英和衣躺在炕上,心里也像演电影似的翻腾着刚才的场场幕幕。小妮问她演的啥电影,她就简单含糊地说上两句。她想站在板凳上接受众人指点的情景,她觉不出什么害臊来。她没有上台演过节目,她觉得那情景一定跟上台演节目是一样的。她想象着:换改和子建此时一定依偎在一起,小声说着花话。她又想起了山虎捏着她送给的新鞋的情景。巧英闭着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泪水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换改回来了,很兴奋,脸红扑扑的,微乱的头发上沾着露水珠。她给小妮讲着电影情节,在巧芳的镜子上照一照,抿一抿头发。

  巧英侧身躺着。换改以为她睡着了,就凑上去说:“巧英姐,咱脱衣睡吧。”

  巧英一听换改叫她,再也不能自制,肩头急速地抖动,鼻翼急速扇动,使劲咬着枕巾,泪水流淌不止。

 

 

  过了秋,高银庄张罗着让振英和巧英同时完婚,巧英提出让哥哥结婚,明年自己再办。她说她还要再织两匹布,要不自己一出门,就织不成了。

  巧英听说山虎跟对象吹了。

  巧英的盘算,人家张家不认可。人家说,要结婚儿女双双办,不办就都停一年。

  高银庄没辙了,只好劝儿子再忍一年。

  进入冬天,知青们都回城了。高家又恢复了两年前的平静。

  巧芳在副支书兼大队长的力荐下当上了妇女主任。巧芳的工作太忙了,除了吃饭和睡觉在家里,其他时间都在公社和大队之间穿梭。

  冬天农闲了,大队里召开群众大会的次数多起来。开会的通知大多是尚柱子传达的。

  大队部的院子里栽着根高压线杆,杆子顶端安着四个高音喇叭,冲向东西南北。

  尚柱子打开扩音机,先烧一阵机子,接着就是吹话筒试喇叭,喇叭里就传出呼呼呼的声响。他往往先问“有音没有”,站在院子里的别的干部告诉他“有音”,他就这样通知起来:

  “全体社员注意啦!全体社员注意啦!听到广播以后!听到广播以后! 马上赶到大队里开会!马上赶到大队里开会!保证一人不缺!保证一人不缺!”

  这样的“通知”往往要广播三遍。群众大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开,而早晨起来最多。

  巧英在院子里梳好辫子,和小妮一同往大队部走。

  大队部在村中央一个大院子里,一溜北屋有好几间,自西向东分别是仓库、卫生室、民兵之家、财会办公室、大队和党支部办公室、广播室。竹板子大门朝东南开,出门就是大街。

  会场就设在大院里。

  巧英她们来到会场里,还没有几个人。尚柱子和高巧芳几个大队干部正忙着布置会场,大队电工把扩音机在铺着方格子床单的会议桌上摆好,猫着腰小跑着拉线接电源。

  近日,不知高冬梅的父亲犯了什么事,这个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的老人几次开会都没露面。

  尚柱子早早就坐在会议桌后边,两条胳膊端放在桌沿上,两条腿在桌子下边咯噔咯噔地小幅度弹跳。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每一个进到会场的人。有人打招呼,就轻轻一点头。看见平时常打情骂俏的娘们儿进到院子,他就伸长脖子,咧着嘴笑。若不是这种人多庄重的场合,他早就把不堪入耳的脏话吐出来了。

  巧英她们经常坐在院子的最西头,离主席台最远的地方。

  巧芳不急着在主席台落坐,她一会儿跑到街上,朝街两头的社员喊话,催他们快些进场,说,就差你们几个了,趁早晨的工夫,长会短开;一会儿又把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放在尚柱子面前,尚柱子趁机叫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几句话。她的小巧俏丽的身影在这个大院子里飘来飘去,人们便用各种眼神接送着这个高家二闺女。

  人们进了会场是拣地方乱坐的。年轻的姑娘喜欢扎堆儿,她们带着针线活儿来,趁着开会赶几针。她们大多数带着板凳儿马扎,好伙伴就让人家揽着,给她梳头或者给她掏耳朵。喜欢打扮一下的就故意晚来一点,从人群的缝隙里拐来拐去,好吸引人们的眼睛。

  臭粪总是大大咧咧地坐在会场中央,坐一块半截砖或者干脆脱下一只鞋坐上,光着的脚丫子担在另一只脚上,脚趾头上下搓着脚趾缝里的黑泥。看见叫嫂子的过来,臭粪早早就攒足了劲儿,人家从他的腿上迈过,骂他“好狗不挡道”,他就用脚丫子拍一下人家的屁股,人家就转过身来朝他的光头上打,边打边骂,他就扎煞着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缩着脖子求饶,引来一阵哄笑。

  高银庄总是来得最晚,来了就蹲靠在竹板子门上,从开会到散会,一根接一根地卷烟抽烟。

  “呼!呼!”尚柱子吹了两下喇叭,“不说话了!姑娘媳妇们把手里的活儿停下,下边开始开会!”

  这时,巧芳已经坐在会议桌的后边,她的眼睛从东头一直扫到西头,停在西头,伸长脖子看着,她要看谁还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咱们先学一段最高指示。”尚柱子翻开本子,大声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讲公社会议精神,讲大队工作安排。

  讲大队工作安排的时候,尚柱子就挺直了胸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大念狠抓阶级斗争这本经。尚柱子总能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混淆阶级矛盾”、“动摇无产阶级立场”、“搞男女关系”等等大帽子一顶一顶亮出来,找合适的脑袋瓜,或明或暗地给你戴上去。

  “又是西头!谁在嘻嘻哈哈?”尚柱子突然中断讲话,冲着姑娘群儿发威。巧芳是妇女主任,她立刻站起来,拧着眉头看着昔日的伙伴们,尖着嗓子喊:“把针线活儿都停了!做针线到你家炕头上去做!”尚柱子就故意停好长一会儿,等全场安静了,再接着讲话。

  轮到巧芳讲话了,她就站了起来,根据自己的好恶,随意上纲上线。她在上边不停点儿地喊,人们在下边嗡嗡嗡地说,即使尚柱子帮着制止,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直气得她把笔记本子拍得啪啪响。

  巧芳在台上的举动,引起了姑娘群儿里许多人的鄙夷和嘲笑。有的人故意把声音提到让巧英听见:

  “看人家多能耐!小小年岁就当了主任,再过两年还要到公社到县里当大干部哩!”

  “你别光眼羡人家,你把你的脸蛋儿也舍上,说不定比她还风光哩!”

  “去去!你舍上你舍上!”

  她们的吵闹又激怒了巧芳。她把手指向这里:

  “散会以后你们那一伙都留下!”

  散会以后,人们都呼隆一下走了,巧英和小妮走在最后。

  巧芳当了干部,高银庄非但不觉得光彩,倒认为是给他老高家丢人现眼。高银庄往上说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姑他姐做闺女的时候,跟他如今的一大帮叔伯侄女一样,都是安分守己的姑娘。打扮得花哨一点,老人就凶巴巴地训斥一顿。巧英让高银庄放心,在队里干活不招惹是非,处处低眉顺眼。虽说他也听说巧英跟山虎好过,但国家提倡婚姻自主,山虎又是个好青年,高银庄也不认为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至于前年春天晚上浇水的事,他只能对闺女心疼得要命。巧芳打小就喜欢出风头显摆自己,可过早没了娘的孩子,当爹的不忍心剜眼切齿地教训。眼见得二闺女在外边一年比一年的野。

  巧芳看不上她姐姐的循规蹈矩,看不上平平庸庸的农家生活,找着机会攀高枝。尚柱子这根高枝曾经是她所不屑的,但她在别的高枝高不可攀或他人已攀的情况下,只好依附了尚柱子。

  高银庄从本家近户的嘴里听到过许多有关巧芳的新闻,开始他觉得这是他高家的奇耻大辱,脸红心跳,怒火中烧。可是在饭桌上一提,巧芳脸皮非但不青不红,反而把干粮筷子往桌子上一搁,冲着他喊:

  “老娘们儿吃饱了撑得嚼舌头,你也相信?你也是老娘们儿?咱家祖孙八代受人摆治就是正道人家?你闺女出息这么一丁点儿就招来这么多人眼红!哦,他们的闺女有能耐也出头露面呀!他们就是想让咱这上中农成分六辈子低头栽脑,灰不溜秋地当三孙子!我就是要破破这门风!当了干部早出晚归是在工作,不是在找汉子丢你的人!你安安生生把心搁到肚子里吧!”

  高银庄还能说什么?他就咽下那口鼓了老半天的恶气,自己劝自己:眼不见为净!

  可这群众大会却是每回都要让高银庄“眼见”的。

  巧芳刚当上干部,开群众大会,高银庄不想去。他脸上抹不开。他能够想象得到别人看他时那种怪怪的神情。但他又不能不去:我为什么不去开会?闺女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再说,不去开会就是思想落后甚至是反动。还有,开会还给记工分的。于是,高银庄一听高音喇叭下通知,心里就咚咚敲鼓。一想穿过一条大街去面对那么多人就像是要去上杀床。他总是磨蹭到尚柱子在喇叭上恶声恶气地喊第三遍,才把装满了烟叶的烟荷包塞到兜里,磨蹭到大队院门口。他最后到场,并且蹲在门口,不管闺女的指手画脚大呼小喝引来下边怎样的非议,他听不见,落得个耳根清净。一说散会,他就小碎步往家里赶,街上不会碰上一个人。

  高振英对二妹的升迁也不感兴趣。他清楚他的跛足注定他上不了台面。躺在床上,他也曾捏着指头盘算过:电工,咱干不了,上不了电线杆;赤脚医生,也不行,村子小,用不了几个,人家两个年轻的医学院培训班学员干得挺好;老师,倒是挺合适,可子建、换改和另一个公办教师已经满员了;民兵连长,嗨,更甭想!供销社营业员,这美差,不知有多少人急得要瞪出眼珠子,能轮到咱?高振英啊高振英,你沾不了你老妹子的光,你就老老实实干你的生产队饲养员吧!他为自己的如花似玉的老妹子以后要跟上尚柱子那个恶棍而恼怒愤恨!他也知道二妹是让官位冲昏了头,但他不敢言语。他想:老妹子连老爹都敢抢白得一愣一愣的,我算个老几?

  巧英摸得透巧芳的脾性,巧芳当干部,她觉得是很自然的事,也不在意别人议论。她甚至对巧芳当干部在心里暗暗地支持。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像是一团粘雾裹缠着她,透不过气来,看不见天日。家里出了巧芳这样敢闯一闯的人,也许能把这团粘雾扯开一道口子。

  巧芳晚上回来更没有准点了。巧英她们睡觉时就闩了门。一天晚上也不知是几点,巧芳站在窗台底下喊小妮。小妮她们出村看电影回来,困得了不得,睡得很死。巧芳喊了老半天,小妮才光着身子下炕开了门,又赶紧缩进了被窝。巧芳很恼火,站在屋子当央训斥小妮:

  “小妮,你都睡死过去啦!还是耳朵里塞了驴毛啦?”

  小妮想:谁让你回来这么晚?人家还得光着身子给你开门。觉得委屈,就小声嘟囔:“不是给你开了门了?”

  “开了开了!你知道我在外边冻了多长时间?散了会又转悠了生产队,大队的各个摊摊儿都转了一遍,你知道不知道?”巧芳拿出了开批判会的架势,不依不饶。

  小妮不言语了。

  “你说话呀?你不是有理吗?整天光知道胡吃闷睡!现在是什么时期你知道吗?”

  换改和巧英都听出巧芳的话不是单冲着小妮来的。

  “‘右倾翻案风’刮起来了,全党全民总动员,谁还能睡得安稳觉?”

  换改想笑,巧芳的话的意思,不知道是“翻案风”不让人睡安稳觉,还是“总动员”不让人睡安稳觉。

  “换改,点灯呀!”巧芳一下子碰上了大尿盆,大尿盆里小妮尿的半盆尿晃荡出来,泼了她一脚面。小妮听出来了,蒙上被子偷偷地笑。

  换改早就把火柴捏在了手里,但她假装摸索了一阵说:

  “火柴不知道掉到哪儿了,摸不着。要不,你到山墙底下摸摸。”

  巧芳长叹一声,摸到炕沿坐下脱鞋,把鞋扔出好大的响声。

  小妮露出头小声说:

  “巧芳姐,别把靴子扔到尿盆里去了。”

  这回轮到换改捂上被子偷偷地笑了。

 

十一

 

  巧英答应了换亲,高银庄在心里替闺女委屈了一阵子之后也就渐渐平定下来,进而转变为对巧英的感激。他觉得巧英就是高家的功臣,是巧英让高家续接了香烟后代。他不再摆家长的谱,做饭帮着巧英烧火,饭后帮着巧英喂鸡喂猪。现在他很乐意做这些,尤其是喂猪的时候看着劁了的小猪吃得那样欢,想着到了年底就可以宰了给儿子办婚事,微笑就浮上了他那苍老的脸。

  “英子,今儿个南营大集,去买件新衣裳吧。”高银庄把三张“大团结”递给巧英。

  “不,我有衣裳穿哩。”巧英不接。

  “给我吧,我正打算买一件呢!”巧芳忙着去接钱。

  “到一边去!你光知道花钱!”高银庄一瞪眼,把钱卷巴卷巴,塞到贴身的衣兜里。

  “看看,又偏向又小气!谁稀罕你那俩钱!”巧芳把嘴一撇,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来,在老爹的眼前一晃,“省着你的钱给你儿子娶媳妇吧!”

  “你哪来的钱?”年底分红高银庄都攥着。他对二闺女有那么多钱,甚感诧异。

  “你闺女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养汉。这是革命者的鲜血换来的!”巧芳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高银庄这才想起,二闺女两三个月就要跑一会省城,原来是去卖血。

  巧芳对姐的亲事一改上一回那样的愤怒与干涉。一来她见姐做了那么爽利的答应,心想:当事人都没意见,我还插一杠子干什么?二是她认为像姐这样蔫乎性子的人,嫁给一个走外场闯世面的人倒不合适,还不如嫁给张大脑袋持家把业呢。再说,山虎已经跟姐彻底决裂。另外,姐一答应,哥有了媳妇,爹有了指望,高家圆圆溜溜一家人,免去了一大堆麻烦。其实,自打巧芳当了干部,她的心思全扑到工作上了,回到家也是吃吃饭睡睡觉,家三伙四在她眼里已变得不重要了。

  不过,在家里,巧芳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妇女主任。她对姐曾经这样说过:

“张大脑袋要是欺负你(心里说:他也敢!),你可不能逆来顺受。时代不同了,你可不能整天以泪洗面,当了封建社会那样的牺牲品。”

  高振英这次没有给巧英买尼龙袜子,但他明显的给了妹子好脸色。他也是这样想:你让山虎蹬了,又出了那天晚上的事,跟我换亲,这就好比次等货卖低价,没有太委屈了你,我也不必太感谢你。但他也能翻清这样一个理:没有妹子给换亲,我就注定打光棍。于是,他就把平日里破罐子破摔之类的劣行收敛起来,拣一些轻松的家务活干,努力做出当哥哥的样子,好让妹子不过于伤心。

  巧英答应了今年年底结婚,于是,高家的小院里便有了往昔少见的和谐气氛。

  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往届的子建和换改,拼了命一样地复习着。高冬梅今年也要毕业高考,但她似乎很轻松,有时黄昏来高家找巧芳,就穿一件露着白光大腿的短裤和露着白光胸脯的背心。晚上,巧芳和换改都回家很晚,巧英和小妮不看电影的时候,就早早上炕躺下了。

  “小妮,你爹都没了俩仨月了,也不见你在家里多陪一会儿你妈。”巧英想起近日小妮比过去有她爹时来得还早,就有些不解。

  “你不知道啊巧英姐?那个老梅山不等我家吃晚饭就来了。那个贼溜溜的眼神,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有那说话贱声贱气,我都恶心!我在山墙那儿纳鞋底,他就坐到炕沿上,一直蹭到我跟前,够着脑袋说看我的针线活儿有没有长进,那酸臭的口气都呼呼地吹到我脸上。我出溜下来就跑来了。我看出我娘也愿意让我早些从家里出来落个清净。”小妮很生气地说着。

  “那你弟弟呢?”

  “铁锁知道个啥?人家给他两块糖,早高兴地跑出去了!”

  “那你恨你娘不?”

  “恨有啥用?反正我也认了自己这个脏命,有娘比没娘也好不了多少!不教给闺女针线活不算,还好吃懒做,还……嗐,不说她了,说她我都丢人!”

  “小妮,可不能恨你娘!你要有个小病小灾,总还有亲娘喂口热水,坐在炕头上跟你说说话儿……”

  小妮这才想起巧英姐没娘的苦楚。她知道年底巧英姐就要出嫁了,要是有娘,一定早就替巧英姐准备好了嫁妆。她见过一些大闺女们头出嫁好几年就把嫁妆置办齐全了,从头顶到脚跟,从炕上到地下,包了瓷瓷实实几个大包袱。为什么不见巧英姐张罗自己的嫁妆呢?

  “巧英姐,你咋不置办嫁妆呢?”小妮朝巧英跟前挪挪。

  巧英脸朝上躺着,很平静地说:

  “我不置办那些东西,没那个心思。到时候光杆一个过去,他嫌我就别来娶。”

  小妮不信:那哪成?那不叫人笑话?她想:巧英姐你在哄我。谁不知道你手快手巧?置办嫁妆还能难住你?一定是准备出嫁前忙几个晚上赶出来。到时候,我小妮跟你学会了几手,你不嫌我的活儿脏,我就帮你。

  小妮又说:“巧英姐,换改姐考上了大学,你又出嫁了,巧芳半夜都不回来,到时候我可咋办?”

  巧英沉默了一会,说:“我不走,我跟你作伴。”

  小妮一听,马上说:“那怎么行?哪有过了门不住婆家的?”

  巧英冷笑一声:“哼,婆家……”过了一会儿,她问小妮:“小妮,你以后打算找个什么样的人?”

  小妮还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子建哥那样的!可是人家看不上咱,咱没文化。换改姐可真有福气。山虎——人倒挺好——哎,巧英姐,他又订了亲了。”

  巧英心里剧痛,嗓子里立刻堵得难受;她使劲咬住嘴唇,尽力不去想有关山虎的往事。

  小妮觉出了自己的冒失,马上换了话茬:“巧英姐,你看换改姐、子建哥和俊卿,他们三个谁能考上大学?上了大学是不是就能当大官?回家看爹娘就坐小汽车?”

  巧英回答不上来,但她打心眼里羡慕他们,也真心盼着他们都能考上大学。她知道,考上大学,就能跳出这个让人憋闷的破村子。

  进入伏天,接连下了几场雨,秋庄稼眼见着疯长。棉花打了顶尖,掐了群尖,可三天之后又密密地冒出一撮一撮的“猫耳朵”。这些嫩芽芽飞快地孳生着棉铃虫和蚜虫。这虫子有了抗药性,三天两头地喷农药,就是拿不住。

  棉花棵子都有齐肩高,扛着喷雾器在密不透风的花垄子里走,闻着叫人时时作呕的剧毒农药味,体质差的两个姑娘中暑加中毒,打了吊针。巧英已经扛了三天喷雾器了,她也像是一部机器,在酷热的棉花地里一趟一趟地出没。后背早已湿透,脸、脖子水湿通红,大辫子包在花头巾里,几次被花枝扯散。她从棉花地里踉跄着走出来,就艰难地放下喷雾器,蹲到水垄沟边,捧着凉凉的井水往脸上浇。

  青年队长兼技术员高顺在井台的柳荫下负责加药兑水。当巧英把喷雾器墩到他面前时,他总是端着农药瓶子龇着大牙不错眼珠地看着巧英,一直看着巧英洗完脸来抗喷雾器,才想起倒药加水。巧英把头看着一边,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一眼。

  “你在树凉里歇会吧,就说喷雾器坏了,我给你修理。”高顺涎着厚脸皮跟巧英说话。巧英扛起喷雾器,头也不回,又钻进棉花地里。

  山虎坐在井台的柳树下看机子,巧英朝他这里看时,他始终给巧英一个后背。这边的场景他一看见就心痛、心烦。

  出了那年春上浇水那回事,山虎的娘劝儿子,说巧英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不可能失了身。就算失了身,也不能怨巧英,她怎能抗得过那个人高马大的畜生!你们好了这么多年,人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应该到人家去看看,安慰安慰巧英。

  山虎是个直肠子,把脖子一拧:“她咋不把那畜生抓烂抠瞎?咋不抓住不放,告他个流氓强奸罪?他贫农怎么啦?她就是怕人家,甘心乐意吃这哑巴亏!你儿子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哑默悄声地娶一个胆小怕事、臭要面子的二手货?”

  娘觉得硬劝儿子也就是在委屈儿子,一狠心就接待了媒人;吹了一个又订了一个,说是比巧英长得还俊,比巧英还巧实能干。

  巧英把喷头举得老高,“3911”加“敌敌畏”的药液变成水雾喷出来,不散的恶臭吸进鼻腔,让人心慌气短,一阵阵眼黑;翻肠搅肚,一阵阵恶心。她的腿被棉花棵子绊得磕磕碰碰。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山虎冷冰冰的脸色,一会儿是高顺狰狞的面目,一会儿又是张大脑袋那核桃皮般的皱脸。头顶的水雾折射出一弯漂亮的彩虹,这彩虹忽然变成了一条漂亮的纱巾,她蒙着这纱巾,让山虎用自行车带着,在宽阔的大路上疾驶。她把脸靠在山虎宽厚的背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巧英是在正午十二点收工的时候,才被人们从棉花垄里抬出来的。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嘴角往外溢着白沫,两根大辫子松散地垂着,蹭着地。她是用马车送往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听了心跳,量了血压,看了瞳孔,灌了两大洗脸盆肥皂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巧英躺在东屋的大炕上,头东脚西。她从来没有这样霸道地躺过;这样躺着,一个人就占了整盘大炕。

  高银庄蹲在山墙底下,抱着脑袋,无声地哭,哈拉子流了一大滩。

  高振英把自己关到小西屋里,捶头拍墙,咧着大嘴,高一嗓低一声大哭。

  换改和子建刚从教育局领了通知书回来,一个中专,一个大专。换改扑到巧英姐的身上,痛哭失声,子建想把她从巧英姐的身上拉起来,拉了几次都没拉起来。

  小妮跪在炕头上,用一块白布不停地擦去巧英嘴角的分泌物,用这块白布挥赶着苍蝇。她的鼻涕耷拉老长,嘤嘤地哭着,嘴里数落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巧芳去县里开“三干会”,今天早上,和尚柱子坐大队的拖拉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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