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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通炕(七八)

 千里层云 2017-05-14



  高冬梅是巧芳邀来做伴睡的。

  高冬梅是支部书记的女儿。

  高冬梅原来叫高俊卿,比巧芳低两个年级。上初中填写入团志愿书,她心血来潮:俊卿,多么土多么俗的名字,一点革命朝气也没有。毛主席的诗词有“咏梅”,有“梅花欢喜漫天雪”;革命样板戏有“铁梅”。梅花傲雪,象征革命战士不畏艰难,我为什么不让名字里有个“梅”字呀?对,就叫“冬梅”!于是,她就在姓名一栏里填上了“高冬梅”。

  高冬梅是独生女,打小就娇惯成性。自从她爹当上了村支书,冬梅真得成了一枝卓尔不群的梅花,孤僻,冷酷,像一个高傲的小公主。

  冬梅长得也真好看,中等身量,长圆脸,细长的眼睛挑起眼梢,一张小嘴灵巧得像只八哥。她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白白的脖颈直晃人的眼睛。

  冬梅的被子、褥子和床单全是草绿色的,早晨起来叠被子总要叠出棱角才算罢休。干练的高冬梅真有点女兵的神采。

  冬梅看得上三个人,一个是跟她一样爱说爱笑的巧芳,一个是不善言笑却有一肚子墨水的换改,还有一个就是她暗恋着的尚子建。她知道子建喜欢换改,但她坚信,不用多久,她就能把子建拉到自己身边。

  子建住在学校里,学校的大办公室里装着电灯,电灯底下是几个老师合用的大办公桌。晚上,这张大办公桌旁边只坐着尚子建。他看作业,看书,写东西,十分安静。学校附近的几个小青年偶尔也到学校来玩,可看见子建总是埋头忙活,坐一会自感没趣,就悄悄地走了。

  高冬梅打小就欣赏尚子建,英俊潇洒,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超群的才气。他是全村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中的佼佼者,如今又是教师,令人羡慕。

  冬梅到学校来找子建,总是先咚咚地敲门。

  “进来吧!”子建从敲门的节奏和轻重听出是冬梅。

  冬梅时常夹一本书和一个本子。书是几何或代数,本子是她的诗集。

  冬梅准备参加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虽说正上着高中,可在学校里要参加各种大批判活动,还要参加学校实验田的劳动,又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上课的时间太少。再加上数学底子太薄,上了高一,她连简单的一次函数题都解答不了。

  冬梅喜欢文学,确切的说,是喜欢文学中的诗歌。她常常把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品登载到学校门口的黑板报上,诗歌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战斗的火药味,很适合在批斗会上激情朗诵。

  冬梅来到学校,拿出课本让子建给讲数学题是假,拿着诗集让子建欣赏自己新近的创作才是真正的目的。

  子建对数学题的解答自然是手到擒来,但他总要进行一番条分缕析的思考,好让自己的解释浅显明了。他在一张白纸上画着,冬梅则俯身看着。她听不进“xy”的复杂关系,而是很愿意看子建的漂亮流利的书写,很愿意闻子建头上发出的男子汉的气息。她有时很“入迷”,自己的额发小刷子般轻轻地撩拨着子建的前额,子建却浑然不觉。

  “懂了吗?”子建一抬头,见冬梅富有朝气的脸庞就在面前,富含真情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缕缕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哦——差不多了。来,看看我新写的这一首。”

  子建展开厚厚的塑料皮本子,冬梅那桀骜不驯的字迹便跳进他的眼睛。

  严格的说,冬梅的诗是时兴的富有战斗性的口号的集合,伟人的诗词也常常有一两个句子跳进冬梅的诗行。比如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东风劲吹,战鼓频擂,

  挖出孔丘,批倒林贼。

  充满激情的革命勇士啊,

  让我们展开理想的翅膀,

  朝着伟大的共产主义奋飞!

  啊,青春!

  你当怎样实现自己的壮美?!

  站稳脚跟,擦亮双眼,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敢作敢当,无怨无悔!”

  在子建看诗歌的时候,冬梅的心就怦怦地鼓荡着;随着子建头的慢慢摆动,冬梅在心里就激昂地背诵出一句;子建抬起头来,她正好背诵完毕。

  “怎么样?”冬梅盯着子建的眼睛,急切地问。

  “挺好。”子建稳稳地说。

  冬梅很希望子建把那个副词的“挺”去掉,大大地喊一个“好”,可子建从来没有喊过。

  冬梅和子建对坐着,学说着她的学校里的趣闻轶事,学说着从她父亲那里得来的种种新闻。子建漠然地听着,有时点点头,微微一笑,手里很熟练地转动着他那支“英雄”钢笔。

  冬梅的讲说是富于表演性的,有时为了增强语势,还站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往往要持续到深夜,而冬梅毫无倦意,常常是子建看看墙上的挂钟,提醒她:

  “冬梅,明天咱们都还要上课,你看都快十二点了,应该休息了。”

  冬梅就流露出很不舍的表情,拿了书而忘了本子。

  “你的诗集。”子建把本子递过来。

  冬梅恋恋不舍地环顾一下大办公室,把本子朝胸前一抱:

  “好吧,明晚见!”

  冬梅缓缓地走出学校的办公室,走到学校的大门前,子建才出了办公室的门。冬梅在学校的大门外停住,听见子建说:“往回走你可要当心。”然后吱呀一声关上了门,咔嚓一声上了锁,冬梅的心也咯噔一下沉下来一大截。她站着不动,一直望着办公室里的灯光熄灭了,才噙着泪花,咬着嘴唇一甩头,往高家走。

  冬梅多么盼望着子建说一声“我送你吧”,哪怕是不送,心里也会暖暖的,甜甜的。要是子建真的送她回去,那将是多么浪漫、多么幸福的时刻呀!她想象着:在浓重的黑暗中,她和子建并肩走着,或者挎上他的胳膊,听着一重一轻他俩的脚步声,在胡同的拐弯处站住,如果子建……冬梅常常将想象深化成了梦境,一觉醒来,脸烫心跳,好长时间再也睡不着了。

  冬梅在睡觉前是要写一阵东西的。作业基本上没有,写诗是笔耕不辍的。

冬梅写诗的时候,巧芳就和小妮在一边打扑克。她们为了一张牌常常扯着嗓子争论,冬梅就冲着小妮把眼一瞪:

  “你喊什么?没看见人家正在构思?刚刚招来的灵感都让你给惊跑了!”

  巧芳抿嘴一笑显得很得意,小妮则满腹委屈:“灵感”是什么呀那么胆小?俺大声一点就给吓跑了?小妮在全体社员大会上经常听冬梅的支书父亲讲话,声音忽高忽低,桌子拍得山响,戴帽分子站在桌子前边吓得浑身哆嗦。冬梅这一喝,把小妮给镇住了,把扑克牌朝巧芳一推,意思是:不干了。紧接着上茅房,然后上炕睡觉。

  冉霞和韩冰吃了晚饭,在大队部的“民兵之家”里玩一阵才到高家来。她俩一到,东屋里就会热闹起来。冉霞讲知青的事,冬梅讲学校里的事,巧芳讲生产队里的事,换改有时讲书上的事。讲不公,就抢着讲,有时还会出现两个人同时讲的情景。这时候,巧英就停了针线,兴致很高地看着她们。韩冰和小妮并肩坐在炕沿上的黑影里,小声议论她们的讲话。

  冬梅还跑到北屋去,听耿建华吹琴;有时就让耿建华伴奏,她就亮开嗓门唱上两段。开始,她拉着巧芳一起去,巧芳拒绝,她就埋怨巧芳“封建”。

  冬梅对两个女知青采取了不卑不亢的态度。年前,她亲眼看见冉霞和韩冰找她爹请假回城过年,送给她爹一包茶叶和一包白糖。

  眼看都快出正月了,傍黑下起大雪来。高家的东屋里从没生过炉火,可闺女们也觉不出怎么冷来:屋子小,人多,窗子糊得严严实实的,门上吊着棉门帘。待到饭的热量下去,脚底下发凉的时候,就唏唏哈哈地钻被窝。

  今晚冬梅的灵感来得快,一首诗早早就写成了。她蠕动着嘴巴念了一遍,改动了两个字,说:

  “冉霞,你听听我这首《铁姑娘的汗珠与茧花》。”

  “哎,你还不如来一段‘我家的表叔’呢。”冉霞领教过冬梅的诗歌。

  冬梅很不高兴:“这是一首赞扬咱们女民兵的诗,你一听就知道它的深度和分量了。”

  “念念吧俊卿,我愿意听。”巧英从不叫她“冬梅”,她见婶子大娘都是“俊卿俊卿”地叫。

  一听从不关心文字的巧英这样说,冬梅顿时来了精神。她一步跨到门前,又转身一百八十度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深吸一口气,深情地朗诵起来:

  “《铁姑娘的汗珠与茧花》

  铁姑娘的脸红了,

  这是染着灿烂的朝霞;

  铁姑娘的脸笑了,

  这是盛开着的向阳花……”

  “啊!”冉霞和小妮和冬梅三个人同时喊出——冉霞知道冬梅在这个时候该感叹抒情了;小妮听得多了,凭感觉也知道冬梅在这个时候该“啊”了。冉霞是有意渲染,小妮是无意流露。

  除了冬梅,屋里的人都笑起来。冬梅对此不解,但她已进入状态,只是歪头快速扫了她们一眼,依然感情饱满地朗诵:

  “铁块千锤百炼,

  才能成钢;

  雄鹰久经风雨,

  才能翱翔。

  我骄傲,我是一个铁姑娘,

  把千斤重担挑上肩膀……”

  门帘一掀,进来一个人,是尚子建!他的头上肩上落满了雪花。

  听众们都往这里看。巧英想打招呼,又怕冲了俊卿念诗。冬梅也感觉到背后有人了,她很不情愿地中止了朗诵,转过身来——

  “子建哥,是你!”

  冬梅有些喜出望外。这两天,尚子建到县文教局开会去了,冬梅晚饭后到学校去都见大门上着锁,今晚刚回来就来找我了!冬梅赶紧给子建拍肩膀上的雪,子建偏身一闪。

  冬梅把条桌前的凳子往后一扯:

  “子建哥,你坐。”

  尚子建微笑着,冲冬梅一点头,可他没坐冬梅扯给他的凳子,走到巧芳的小杌子跟前坐下,侧身脸朝着山墙里边的换改。

  “子建,你啥时候回来的?”换改红了脸,看上去很兴奋。她把那绺头发抿到耳后,灿烂地笑着,露出好看的牙齿。

  “四点多,到家还没下雪呢!”子建随手拿起换改放在山墙上的书,随意翻看着。

  冬梅就站在那里,胸脯一鼓一鼓的,眼睛里憋满了泪花。巧芳连抻了好几下她的衣袖,她才墩坐在椅子上。

  冉霞和韩冰也认识这个英俊的小伙子,知道他品学兼优。她俩上一次汇演时说的“对口词”,就是他和换改合编的。冉霞风趣地唤了声“尚老师”,尚子建回敬她一个点头加微笑。

  小妮见子建来了,本来是趴在炕上的,赶紧出溜下炕,蹭过来,挤到巧英和冉霞中间。

  巧芳不跟子建打招呼,仰靠在椅子上,给几张“老K”相面。

  “子建,你咋有空儿到这儿来?备好课啦?”巧英一边缠线,一边看着子建问。

  “怎么啦巧英姐,我来,不受大家的欢迎?”子建说完,朗朗地笑着。

  巧英朝换改一努嘴:“有人欢迎不就得了?”

  换改跟子建一对视,低头笑着。

  小妮见这情景很新鲜,就问:“子建哥,你找换改姐有啥事?”

  换改歪过头来嗔怪:“你这丫头,人家是来找你的。”

  “才不是呢!谁不知道子建哥是来找你的?冉霞,你说是不是?”小妮拽了拽冉霞的胳膊。

  子建把书合上放回山墙,说:

  “换改,马老师调回他们公社了,临走时他向校长推荐,让你代他那个班的课。校长写了一封推介信,让我带给中心学校校长,他向我打听你的学历、人品和家庭情况,同意让你代课,下星期就上课。”

  这是一个让全屋子的人都感惊讶的消息。

  巧英挪到炕上,抱住换改的双肩直摇晃;换改的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神情;小妮晃着脑袋不出声地拍巴掌;冉霞和韩冰齐声说着“高换改同志,祝贺你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巧芳一下子坐得端正,一个“老K”滑落到地上都没察觉;冬梅则把头一扬:

  “俺爸还没同意呢!”

  “不,支书同意了,当着我和校长的面。”子建背对着冬梅,声音不大。

  “同意也不行!还得‘贫管’(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同意!她是上中农……”

  一听冬梅这样说,换改和巧英都愣了,冉霞和韩冰也不再说话,巧芳则得意地将手指在桌子上敲出鼓点。

  “我和校长跟支书一同找了‘贫管’,‘贫管’说,上中农是可以教育的对象,称赞换改稳重,没有扔下书本,当老师最可靠。”

  尚子建这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让换改她们吃了定心丸,小妮爬上炕,和巧英、换改抱在一起。

  冬梅往桌子上一趴,呜呜地哭起来。她很清楚,换改若是当上了老师,整天跟尚子建泡在一起,她算是完全彻底地没戏了。

 

 

  开春后,冬小麦施足了肥,返青水、拔节水、孕穗水、扬花水、灌浆水、麦黄水一水不落地浇下来。机井台上的柴油机就白天黑夜不停地叭叭叭地响。

看水浇地成了春天的主要农活。

  青年队长负责看水人员的编组分派。百分之九十的青年男女轮流着看水浇地。

  青年队长也编在看水小组当中,他把自己跟巧英和另外一名女青年分在一组,小麦浇二水时,他们组负责浇夜水。

  早春的夜里还很冷,巧英她们又穿上了厚棉衣。每组配备两只手电筒,一人顺着水垄沟来回巡视,负责堵上跑了水的口子,二人跟着水头换畦改口浇地。

  青年队长叫高顺,跟巧英还算是远门的本家。三十出头了,因为长得五短三粗,还没有娶上媳妇。高顺总爱偷偷地看巧英梳头,看巧英走路,看巧英闲下来做针线活。按辈分,巧英还应当叫他叔。

  去年秋天,公社里下了通知,每个生产队必须选出一名青年队长,专司青年工作。高顺这个贫农出身、少家没口的壮汉成了合适的人选。巧英见高顺当了队长,想起高顺平日里看自己的眼神,心里总觉得有了一层阴影。去年秋天,隔几天就要摘一喷棉花。为了鼓励女社员多摘花,快摘花,队里实行按摘花斤称记工分的奖励制度。于是,姑娘媳妇们一改平时扎堆懒散的方式,每人占两垄,系上包袱,猫下腰,谁跟谁也不说话。一会工夫,就拉开了距离。整片棉花地里不见人影,只能听见摩擦花叶的轻微沙沙声。

  巧英手快,总是把别人落得老远。

  高顺随意走动着,检查摘过后的质量。时时听见他大呼小喝地喊某一个姑娘媳妇的名字,说她摘得脏,让她回来返工。跟高顺同辈的媳妇返工时,就说着脏话跟高顺打情骂俏,高顺趁机在人家的胸前臀后摸一把算是合格了事。

  高顺在巧英摘过的花垄里来回检查,想找出点毛病,可巧英摘得快而且干净,连个“眼睫毛”也没留下。

  高顺往前走,边走边拣大朵的棉花摘下来。等走到巧英身边时,就攒了一大把。

  巧英用一条花毛巾将两根大辫子裹起来,白净的脖子像花朵儿一样细嫩。腰里系着包袱,褂子皱上去,露出了束在腰里的桃红秋衣。

  高顺把一大把棉花递过去:“给,英子。”

  巧英不接,也不答话。

  “看这傻样,接着。”高顺跟上一步,又把棉花递过去。

  巧英继续摘她的花。

  高顺就俯下身,把这一大把棉花往巧英的包袱里塞。

  “啪!”巧英用手背将高顺伸过来的手使劲向外一拍,没有直腰,歪过头狠狠瞪了高顺一眼:

  “离我远点!你再过来,我就喊顺巧!”

  顺巧是高顺的妹子。高顺一听这话,赶紧缩着脖子,到别处检查去了。

  开始的两天夜里,高顺让巧英和那个叫春英的姑娘改口,自己巡视垄沟,接着,高顺让巧英去巡视,今儿黑夜,轮到春英巡视垄沟了。

  他们正浇着的这块地是队里最狭长的一块。南北麦垄,足足有四百多米。春英摇晃着昏黄的手电光渐渐远去。高顺让巧英照着手电,自己吭哧吭哧地执锨改口。

  浇好一个麦畦需要十来分钟。高顺改好水口,摸着黑拧上一支旱烟点着,拄着铁锨数天上的星星。巧英站在水垄沟的另一边,用手电照着垄沟里的水,看一片草叶打着旋漂过来,漂进麦田,就另寻一片草叶。

  “关上电筒吧英子,要不两节电熬不到十二点。”十二点是他们换班的时间。

  巧英不听,昏黄的手电光照在水面上,粼粼的水波泛着闪闪的清光。

  水在水口流进麦畦的时候,泠泠作响。穿着雨靴踩在泥水里,双脚感到了冰凉。高顺的烟火时明时灭。巧英的手电光时而扫向夜空,就成了一柄要劈开这黑夜的利剑。

  高顺不再说话,但他的胸腔里燥热得快要沸腾了。他从手电的余光里,隐隐看到巧英俊俏的脸庞。虽然巧英裹着头巾,两根油亮的大辫子总是在高顺的眼前摇晃。巧英白嫩的脖颈,高耸的胸脯,浑圆的臀围在高顺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他一只接一只地抽烟,麦畦早就灌满了水,也忘了改口。

  “改口!”巧英像在命令一个不知事的孩子。

  高顺把烟叼在嘴角上,眯起一只眼,两三下改好一个口子。

  春英扛着铁锹转回来了。

  “春英,哪个机手在井台上?”巧英问。

  “山虎。他在机器水箱里煮了两大捧红薯干,说煮熟了让咱们去吃。”

  “对山虎说,煮熟了让他给送过来。”

  “哎!”

  巧英是把话说给高顺听的。她知道高顺也清楚她和山虎的关系。

  果然,春英走了以后,高顺很卖力地改了一阵口子。

  大概十一点钟了,春英年纪小,贪睡,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可能侧歪到一个地方睡着了。柴油机也似乎疲倦了,叫声时大时小。这时,突然弥漫起了浓重的雾气。巧英的两只脚就像没穿雨靴直接踩在冰水里。她已跟高顺换过,改一个口子,就跺跺脚或原地溜达。她总是想起高顺看她时的眼神,想起去年秋天棉花地里的一幕,甚至把小时候跟换改在玉米地里割草时碰上臭粪的情景也联系在一起。白天,巧芳还提醒她:跟高顺一组,你加点小心。巧英是倍加小心的,即使改完了口子,她也紧握着铁锹。

  巧英盼着山虎过来。

  高顺到不远处的坟地里划拉了一大抱干茅草,点着一小绺,烧完了再续上。隔着垄沟,巧英都感到了微微的暖意。

  “英子,你也过来烤烤。”高顺在火上搓着手。

  “我不冷。”英子冷冷地回答。

  高顺烤了一阵,站起来裹紧大衣,说:“英子,你结记着火,别让它灭了。我去看看春英这丫头,也不知在哪儿睡着了。”说完,晃着电筒,一下子就淹没在白茫茫的雾气里边了。

  “你早该走了!”巧英心里说。就着火光,她改好一个口子,拄着铁锹,飞越过垄沟,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蹲下来,赶紧把一把柴禾放到火堆上。

  火真是好东西,太暖和太舒服了。火苗跳跃着,照得巧英的脸通红。她干脆坐下来,脱下已经灌进了水的雨靴,把有些麻木的小脚放在火边烤着。

  巧英沉浸在温暖舒适之中,浑身放松,简直都慵懒欲睡了。

  高顺并没有走远,浓重的大雾遮掩了他。在隔两个畦的地方,他贪婪地望着烤火的巧英,心里想象着一些卑鄙的情景。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连连地咽着口水。他再也不能自持,就像一头凶兽瞅准了一只善良的小动物,慢慢地迂回过去,从背后一下子扑向了巧英。

  巧英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躺在地上,两只手乱抓乱挠,两条腿乱踢乱蹬,高顺几次伸过去的脸被她抓了好多条口子。高顺骑在巧英身上,一只手摁住了巧英的胳膊,把头抵向巧英的胸脯,另一只手伸进巧英的腰间。巧英早有防备,腰带是用打背包的绳子做的,双股拧成,系了死扣,高顺一时不能得手。巧英奋力挣扎,大声呼喊春英和山虎的名字,尖厉的声音只能划破周围的夜空,在这漫地旷野中却显得极其微弱。

  高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烟臭让巧英几欲窒息。巧英的另一只手胡乱地划拉着,突然抓住了从高顺衣袋里滚落的手电筒,她拼尽全力,砸向高顺正在她胸前乱拱的大脑袋上,一下!一下!一下!高顺的两只手突然间松软了,整个身子像一袋粮食压在巧英身上。巧英用力推翻高顺沉重的身体,爬起来,不变方向地在雾气中踉跄。

  “山虎——春英——”巧英喊着,向着柴油机的方向跑,几次摔倒,几次踹在垄沟里,陷在稀泥里。柴油机声越来越响了,巧英歪歪斜斜地站在正打着手电闻声赶来的春英面前时,山虎也从后面赶了上来。

  山虎和春英的手电光在巧英的身上上下交织着,巧英披头散发,赤着双脚,浑身是泥。

  “巧英,你这是咋啦?”山虎大声问。

  巧英踉跄两步,扑到山虎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山虎,高顺他……”

  山虎明白了,他让春英把巧英扶到井台上,他从春英手里夺过铁锹,亮着手电,大踏步地朝南走去。

  “山虎!……”巧英在后边喊着。

  “山虎哥!”春英也喊着。

  山虎咬着嘴唇,脆嫩的麦苗在他的脚下被踢得断碎,嘴里呼出一道道白汽,手电直射前方,偶尔照上铁锹,立刻泛出耀眼的冷光。

  水头到了,火堆变成一片灰烬,正浸泡在水中。两只铁锹一只插在泥里,一只躺在水里。高顺的手电筒躺在水里泛着白光。高顺,不见了。

  山虎把手电朝四周一扫,四周都是白雾。

  山虎胸中的怒火找不到喷烧的对象,他奋起右臂,像投标枪一样,一声大喊,把铁锹投向浓重的雾气里。

  高顺在家里闷了几天,带着满脸的红疤痕上工了。

  好像一点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高顺是贫农。

  巧芳喊着要去告状,可终归没有去告。

  巧英请了几天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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