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层次看,提出构建地理历史学科的学者,无论拥有怎样的学术背景,都将历史地理学和地理历史学的分野,置于地理学与历史学截然对立且非此即彼的境地之中。即便近来有人试图借用阿兰·贝克关于地理历史学的论述来阐明己见,依据的同样也是这一基本前提。他们指出贝克非常明确地说“‘historical geography’是具有地理学视角的学科,‘geographicalhistory’是具有历史学视角的学科”。但事实上,贝克在其英文原著中的表达是“historical geography may be viewed as being concerned with thehistorical dimension in geography and geographical history with thegeographical dimension in history”,阙维民译为“历史地理学可以被视为有关地理学中具有历史维度的学科,而地理学史则可被视为有关历史学中具有地理维度的学科”。由此可见,以上学者对贝克观点的转述,值得重新梳理并加以更为准确地把握。 在1953年的论文中,达比对历史的地理基础和地理的历史基础(因子)或曰地理背后的历史这两个主题进行描述时,均使用了“behind”(在……的背后)一词,而不是简单将地理与历史之间加以“of”(……的)连缀,显然是出于希望更加准确和避免歧义地表达两者之间因果关系的考量。也就是说,达比为了避免人们将the geography of history(历史之地理)理解为historicalgeography(历史地理),才形象地选择使用了behind这个词。如果他不这样做,那么将the geography of history理解为geographicalhistory(地理历史)的本意,恐怕不会顺利实现。从这一角度而言,其相应的中文译介,却均使用了“的”字的译法,或许既销蚀了当年达比在英文措辞时的细腻匠心,也有可能反向影响国内对thegeography of history和historical geography这两个术语的区分,造成进一步的混淆。这也是本文将the geography of history译为历史之地理,而不译作历史的地理的主要原因。 达比在构建历史地理学自身知识领域的过程中,对“地理历史”主题的阐释,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同行学者观点的挑战。例如,竭力提倡“地理学观点”对历史学价值的美国学者厄尔(C.Earle),即主张传统的历史地理学应该被新的地理历史学所取代。他在自己的论文集《地理研究与美国历史问题》中,以“地理历史学的实践”为导言标题,试图“从地理学的观点来重新探讨美国历史中的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研究“确定美国经验的过程……及其形成的地理因素”,以及“解释美国宏观历史的周期性变化与地理在其中的作用”。在英国历史地理学家阿兰·贝克看来,厄尔对美国历史问题的探索,只利用了区位和生态这两个地理学话语,而不是全部。因此,贝克指出片面将地理历史学代替历史地理学的做法是错误的,并认为厄尔偏执于部分地理学话语开展的历史学研究,使他忽视了别人所撰写的“历史地理学”。他总结说道:“历史地理学与地理历史学对于世界持有相关却相异的观点;将它们拆分为单一的观点,或主张保留一种观点与删除另一种观点,都将削弱其他方面丰富的知识多样性”。 此外,另一位英国学者菲洛(C.Philo)也持有与厄尔相类似的观点,关注地理学对历史的解释,认为“地理历史学”优先于“历史地理学”。对此,贝克强调自己对厄尔观点的保留意见也适用于菲洛。值得注意的是,菲洛还提醒式地说道:历史地理学的冠名方式,其实并不像大多数部门地理学那样,以“经济的”“社会的”“政治的”“城市的”“农业的”“医学的”等要素来修饰,它事实上是一个尚未清晰定义研究对象的分支——之所以称为“历史”的原因,是说它的研究对象都是历史上的,包罗万象并涉及许多不同的方面而已。 显然,厄尔和菲洛等人主张地理历史学代替传统历史地理学,或是以为前者“优先于”后者的观点,与达比早年将地理历史主题置于历史地理学体系之下的做法背道而驰。对此,作为达比在剑桥大学任教时期的学生,贝克尽管与达此关于历史地理学的认识存在一些方法论层面的分歧,但仍为之申明并加以辩护。贝克表示,虽然达比在1953年的论文中,承认“历史的地理基础”研究不具有地理学性质,也不应是鼓励地理学者所从事的领域,但他仍在1962年的《历史地理学》中,将之列为历史地理学的四个分支之一。贝克的言外之意是说,从这一实际的处理来看,达比依然将“地理历史学”主题,视为传统历史地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未因他一贯坚持历史地理学属于地理学这一根本原则而排除在外。最后,贝克更为辩证地总结道,历史地理学(与历史学)更明确地采纳空间与区位概念,并不要求我们抛弃传统去接受地理历史学这个全“新”的领域。在空间历史学与区位历史学的方式下更积极地从事新的地理历史学是受欢迎的,但这无需摒弃其他所有关于历史的地理学观点。 前文引述有国内学者认为,贝克在2007年发表的《地理历史学的归类》(Classifying GeographicalHistory)一文,对地理历史术语怀有“学科合法地位的诉求”。目前来看,这一判断很可能属于过度解读。事实上,贝克秉持的理念与此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如果一定要说具有谋求合法地位的倾向,则必须强调他论述的一个基本前提,即仍将地理历史学研究置于传统历史地理学的框架之内,这是符合西方历史地理学发展的客观认识。当然,贝克在历史地理学本身独立性方面的强调,不似达比那样突出,而主张以“地理学的话语”作为历史地理学的后盾。但仅就地理历史的看法而言,两人并无本质之不同。贝克提出,当前地理历史学研究的两个主要领域,其一是地理分布的变迁,其二是地理(自然环境)对历史的影响。就第一点而言,似乎与半个多世纪前达比建议应当注意“历史受区域差异影响”的提示一脉相承。贝克在全文的最后,认为如果坚持从常识的角度将历史地理学理解为历史学视野中的一项地理学研究,而将地理历史学理解为地理学视野中的一项历史学研究,那么混淆就会成为困惑。因为两者虽在原理上不同,但在实践中却往往难以区分。类似的话,达比其实也曾经说过。显然,通过贝克的表达,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关于“历史地理学没有必要监管自己的‘领域’,研究历史地理也没有必要逻辑证明”等诸如这类论述的方法论背景。 无论是中外学界提出并使用的地理历史学术语,还是达比和贝克等人对历史地理学体系下“地理历史”主题的阐述与申说,这一词汇对于中国历史地理学界而言,仍然略显唐突和陌生。针对国内学者提出的中国历史地理学名实之辨,以及倡议建立地理历史学的呼声,尽管历史地理学界从学术实践和研究现状的角度出发,已经给出了非常出色的回应和评论,但事实上出现这些现象或者说挑战的根源,却依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深入的发掘。梳理西方(主要是英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对地理历史话题的阐述和争议,纠纷的焦点主要在于如何看待地理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历史地理学在整个学科体系中的地位问题。 达比构建英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方法论体系时,在继承学术传统的基础上,将历史地理学置身于地理学与历史学之间几乎全部复杂的关系之中(似乎只将科学史意义上的地理学史排除在外)。虽然他十分倾向于划出隶属于历史地理学自己的知识领域,并始终坚持这一学科方向的地理学属性,但他仍旧在次一等级的分割中,毫不犹豫地将逻辑上属于历史学关切的地理历史主题收纳其中。而其学生贝克之所以被视为在达比的方法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相关的理念,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便是他继承了前人从地理学与历史学之间的视角观察历史地理学的传统,同时又尽力克服达此在寻求该学科独立性的过程中所无法克服的有关两大传统学科之间业已存在的矛盾问题。或许在贝克看来,如果继续因为历史地理学与地理历史学的属性问题而纠缠下去,显然是对植根于西方古典传统下视史学为年代学,而视地理学为地志学传统的无视。 达比在阐述历史的地理基础这一主题时,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乔治·A.史密斯所著《圣地的历史地理》(Historical Geography of the Holy Land,1894),目的是“从地理的状况去了解,为什么历史事件的发生,会有不同的方向”,但是“比较严肃的地理学者可能反对他误用‘历史地理’(Historical Geography)一词”。这显然揭示了一个事实,即历史地理这一术语,在使用过程中逐渐承担起许多超出其本意的内涵,并使它成为描述地理学与历史学关系主要内容的代名词。从这样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国内所谓的历史地理学名实之辨的问题,再结合前引英国学者菲洛的提醒,就会理解这固然与不同领域的学者,甚至部分地理学者自身对历史地理学的了解程度还远远不够深入有关,但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则源于长期将地理学与历史学完全分割对立的片面成见。换言之,历史地理学应当也必须承担起沟通和融会这两大传统学科的历史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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