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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柔美的抒情中掩藏着严酷的真相
撰文/王淼
冷战时期的东欧文坛，大多数作家均为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所限，在文学创作方面表现得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可谓“被政治框定的写作者”，只有极少数抱持着自由与独立精神的作家敢于涉入禁区，以自己的文字干预现实生活。但是，他们的创作和成就却大都被掩蔽在铁幕政治的背后，因声名不彰而鲜为人知，直到他们成功出走，逃离大一统意识形态的桎梏，或者直到冷战结束之后，人们才在坍塌的铁幕政治的废墟上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应该说铁托时代的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正是这其中的一位。
丹尼洛·契斯似乎生来即注定了悲剧性的宿命，他的一生先后经历了纳粹占领、斯大林的铁幕统治、以及南斯拉夫解体前的民族冲突。二战期间，他的父亲和很多亲人在纳粹集中营里遇害；冷战期间，他的文学创作在国内遭到围攻和批评；时近晚年，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到南斯拉夫的分崩离析，却已经预感到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必然会带来种族血缘之间的流血冲突与刻骨仇恨。早年的丹尼洛·契斯其实是在一种莫名恐惧的氛围中度过的，自他出生之日起，整个欧洲业已处于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状态中，反犹主义甚嚣尘上，二战的炮声亦已隐隐在耳。他是犹太人，却不得不接受东正教洗礼；他是一个孩子，却时时遭受着来自周围的敌意，以至每每从母亲那里听到塞尔维亚古老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他读出的却多是杀戮和死亡——对于童年苦难的深切感受，对于家庭变故的痛苦记忆，另外，夹缠着充满童趣色彩的片段式印象，诸如放牛、尿床、初吻、马戏团、捡蘑菇……如是种种，即完整地体现在他早期的代表作、短篇小说集《栗树街的回忆》之中。
准确地说，《栗树街的回忆》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集。首先，它没有传统小说明确的故事线索，而只是集合了一些隐约、朦胧的片段，犹如电影画面中所常用的蒙太奇手法，在不同的场景中自由地转换；其次，小说的叙事一直在现实与想象之间跳跃，虚构与真实，抽象与具象，彼此交合，相互变幻，开拓出一种迥异于传统小说的阅读空间。丹尼洛·契斯这样说道：“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将事实与传说糅合在一起讲故事的癖好；从父亲那里遗传的是——伤感和讽刺。”对于一颗敏锐、善感的心灵来说，生活中任何些微的变化都能够带来内心世界深刻的触动，童年时期朝不保夕的生活，那种如影随形、无处可藏的莫名恐惧感，内化为一种隐晦的梦魇，体现在丹尼洛·契斯的字里行间，成为他的一条逃离现实的途径，一种心灵慰藉的方式。丹尼洛·契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注视身外的世界，将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叙事风格和从父亲那里遗传的伤感讽刺融合于自己的笔下，透过安宁、恬静的日常生活表象，他感受到了一个时代的悲哀和成人世界的荒谬。
不过，尽管环境恶劣，生活艰难，但孩子的心灵毕竟是与悲伤无缘的，他们随时可以忘却身外的世界，沉浸在色彩斑斓的童年梦幻中，优游、玩乐、嬉戏，这使得丹尼洛·契斯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另样的诗意。那是一种略显忧郁的诗意，虽然不免带有一些杂音，一些苦中作乐的成分，却依然投入忘我、饶富情致。在丹尼洛·契斯的笔下，童年的栗树街原是一个快乐的所在，果实成熟时，可以一边采集栗子，一边把它们塞得满嘴都是；令人终生难忘的还有童年的初吻，羞怯无语，欲说还休，那是青涩时代最为美好的记忆。童年时期的一次偶然的尿床是有趣的，因为那意味着他“设法涉过了在睡梦与生活之间污秽、微温的河水”；母亲和姐姐从他的头发和衣服缝里捉虱子同样是有趣的，因为那意味着安详的睡梦，意味着“突然闪现的香味和光彩，绚烂的红色”。总之，童年的一切都是值得回味的，尽管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却与童年有着一段十分遥远的距离，正像丹尼洛·契斯的朋友柏奇先生所说的那样：“人生有更悲惨的事——当你长大时，你就会了解。”
我一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极权社会的危害其实并不在于它有明确的指向，而在于它制造了一种无所不在的恐怖氛围；一个作家的高明之处也并不在于他如何严厉批判了具体的社会制度，而是恰到好处地描绘出这种无所不在的恐怖氛围——特别是身处其中的作家们，他们既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现实，也需要有高超的技巧去揭露现实。作为一位体制内作家，丹尼洛·契斯显然无法做到直接批判具体的社会制度，但他却通过自己独特的叙事方式，巧妙地传递出自己的世界观，以及对当下社会的认识和看法。无论是早期的《栗树街的回忆》，抑或是后来的《达维多维奇之墓》和《死亡百科全书》，他总是通过虚实交替的写作手法，将现实与梦想结合为一个整体，在柔美的抒情中掩藏着严酷的真相，在恐惧与忧伤的格调中流露出浓浓的诗意。
丹尼洛·契斯说，我的人生不是一部小说，而比较像一本短篇故事集。他将这些简短的冒险故事形诸文字，并让它们经历不可思议的蜕变，“就像圣母升天，呈现新的生命”。这既构成了他写作的源泉，也不妨看作他写作的理由。
《栗树街的回忆》（南斯拉夫）丹尼洛·契斯 著，张明玲 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定价：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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