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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的悲怨【2】

 泥盆纪的鱼石螈 2017-05-28
李陵之李从此改为元姓。绕了一个大弯,最后北魏统治者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汉族人的后裔。李陵的冤屈眼看着就要得以伸张了,李陵飘散于大漠深处的怨魂眼看着要回归故土了,但是他四百多年以后的子孙却背叛了他,根本不再提起他。他的悲怨还是没有结束。

李陵开始走上绝路

李家衰落了。这些事都发生于李陵年少之时。李陵长大之后,被选为建章营的监督官,监管那些骑兵。和爷爷一样,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汉武帝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就让李陵率领了八百名骑兵。李陵曾率领骑兵突入匈奴地两千多里,在居延以北视察地形,因为没有寻找到匈奴就回来了。此后,汉武帝封李陵为骑都尉,率领由五千丹阳楚人组成的一支军队,李陵带领他们巡防于张掖、酒泉一带,巡防之余,还教他们箭法。

人的命运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陡转,平时的一切似乎都是为关键的一刻做着准备,甚至在一个仿佛神秘的链条上,某一个人某一次行为的因,必然决定又一个结果的产生,或者成为一个新过程的开端。

转眼到了天汉二年,即公元前九九年,汉武帝命令宠姬李夫人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统帅三万骑兵出酒泉,于祁连山一带攻击匈奴右贤王。汉武帝命令李陵赶回京城,负责贰师将军的后勤工作,李陵一回到长安,见到汉武帝就迫不及待地叩头请命说:“臣所率领的边防军,都是来自于荆州楚国的奇士剑客,他们打起仗来非常勇敢,力能扼虎,射必命中,我愿意带领他们独立行动,到兰干山下,分散匈奴兵力,减轻贰师将军的压力。”汉武帝说:“我不知道怎样给你派遣接应部队!我出兵太多,再也不能给你派遣骑兵了。”

李陵说:“用不着骑兵,臣可以以少击多,我的步兵五千人就可以直捣单于王庭。”

李陵的豪言壮语让汉武帝来了兴趣,汉武帝当场表扬了李陵,并答应了李陵的请求,同时下诏给驻守居延的强弩都尉路博德,让他率军迎接李陵的部队。路博德曾做过伏波将军,他觉得这样去接迎李陵,步李陵后尘有些不太光彩,他就换了一个角度上书皇帝:“秋天正是匈奴马肥时节,不能与他们打仗,臣愿意留李陵住下来,等到来年春天时,我们各自率领五千精兵从酒泉、张掖出发,从东西方向上攻打浚稽山(约在今蒙古国图拉河与鄂尔浑河间),一定可以活捉单于。”汉武帝接到上奏后大怒,他怀疑是李陵说过大话又后悔而唆使路博德上书。汉武帝因此给路博德下诏,但诏书中充满了谎言:“我本来要给李陵派骑兵,李陵说用不着,要以少击多。现在匈奴人进入西河,你赶快带兵去西河,截断敌人的要道。”同时给李陵下诏:“一定要在九月里发兵,越过前线,到东浚稽山以南龙勒水域,徘徊侦察敌情,若找不见敌人,就到达受降城休整,并派快骑报告详情。你曾给路博德说了些什么,一并给我说清楚!”

接到命令后,李陵率五千步兵越过居延要塞,北行三十日,穿行大漠,到了浚稽山下扎营,并将侦察到的所有山川地形绘成图,派手下陈步乐骑马专程禀报汉武帝。陈步乐见到汉武帝后,报告了李陵军上下团结一心,誓死为皇帝效力的情况,皇上很高兴,就将陈步乐留在身边封为郎官。

陈步乐走后,李陵在浚稽山与单于相遇,三万多匈奴骑兵将李陵军包围起来。李陵军在两山之间,以大车扎营。匈奴人见汉军人数不多,直扑营寨,鼓声大作,李陵军千弩俱发,匈奴士兵纷纷翻于马下。接下来,一手持盾,一手拿刀的汉朝士兵冲上前去,杀得敌人连忙往山上奔逃,匈奴兵被汉军杀死数千人。单于大惊,于是倾举国能挽弓射箭者八万多人围攻李陵部。李陵率军又杀死三千多人后,开始向东南方向突围,边战边行,走了大约四五日,进入一大片芦苇荡中,匈奴兵从上风放火,李陵让部队也放火在芦苇荡中烧出一片空地来以求自保。李陵率军脱身后南行到了一山下,单于军已在山上摆开阵势,单于派儿子亲自率骑兵向李陵军发起攻击,李陵军又杀敌数千,乘胜追击并用连弩朝单于射击,单于朝山下逃走。这次反围攻中抓住了一个俘虏,李陵亲自审问,俘虏交待:“单于曾说:‘这是汉朝的精锐部队,久攻不下,现在又将我们引诱到汉朝边塞一带,恐怕会有伏兵吧?’我们匈奴兵的头领们也说:‘单于亲自率领几万骑兵竟消灭不了几千汉兵,这不是让汉朝更加轻视匈奴了吗!这次在山谷中应该是最后一战,距离山谷还有四五十里地就是平地了,那里已距汉朝边塞不远,如果不能取胜,就得撤回去了。’”此时匈奴军已将李陵部队紧紧围于山谷之中,一日进攻数十次,李陵率先士卒,奋起杀敌,每次交手都有几千匈奴兵倒于血泊之中。就在单于已无心恋战,正准备撤退的时候,不幸李陵军中一个叫管敢的军候被校尉所辱,一气之下在这关键时刻投奔了匈奴,告诉单于:“李陵军并无后援,箭已射完,现在只有李陵和成安候韩延年所部各八百人为前行,他们以黄与白为旗帜。如用精锐骑兵去追击,准可以打败他们。”单于知道了李陵的虚实,又一次发起攻击。敌人高喊:“李陵,韩延年快投降!”并截断了所有的出路。李陵军在山谷之中,匈奴军在山上四面射击,箭如雨下。李陵军拼死朝南突围,一日之内五十万枝箭全部射完;还剩三千多士兵,战车也不要了,将车辐砍下来拿在手里,军官们也只有手持一尺多长的短刀。他们奔入了狭谷地带,敌人断其后,从山上往下滚石,李陵军死伤甚多,部队处于绝境。这天晚上,李陵换上便衣,独自出营,他对左右说:“别跟着我,大丈夫一人独自取单于头!”过了一会儿,李陵回来了,大声叹息说:“我军已败,只有死路一条了!”接着他又叹息说:“我们每人如再有几十支箭,就可以脱身。现在兵器没有了,天亮只好等着受缚,不如大家早作鸟兽散,总会有几个逃回去报告天子的人。”说完他命令军士每人带二升干粮,一片冰,准备逃跑。到了夜半,本来说好要击鼓行动,但是鼓却没有响,李陵与韩延年悄悄骑上马,只带了十多位随从壮士,乘夜色快速潜逃。匈奴骑兵发现了他们,有数千人紧追不舍,韩延年战死。李陵说:“无面目再见天子了!”遂下马投降。

司马迁为李陵一辩

李陵投降,与汉武帝的希望相反,汉武帝的想法是,李陵应该战死疆场,这样是皇帝之幸,是国家之幸。国家或皇帝在关键的时候,太渴求战死疆场的将士了,那是一种榜样的力量,是宣传所需要的最宝贵资源。可是李陵却未战死,反而投降,皇帝怎能不龙颜大怒呢?《汉书》上这样记载:“陵败处去塞百余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招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陈步乐也为此自杀了,看来汉武帝已不是一般的发怒。汉武帝恼羞成怒。其实他怎能不知,五千徒步行走的士兵,越过大漠,转战几千里,进入匈奴腹地,这不是送死吗?汉武帝其实就是想利用李陵的轻率、豪气来让这五千士兵冒死来为他的王朝贴金,为他自己贴金。

为了消解皇帝盛怒,群臣一反以前对李陵的吹捧,转而咒骂李陵,给李陵追加了许多罪名。就连李陵平时的许多好友,惟恐被人猜疑,都开始攻击李陵。

这种情形,刺激了司马迁。司马迁本来与李陵只是同朝为臣,仅仅认识而已,根本没有深交,可是真正的读书人只在乎他们认为的真理。司马迁对众臣一反常态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要以文人的方式向汉武帝解释李陵的行为,而这种解释是此时此刻的汉武帝最不愿意听到的,但是司马迁却错误地认为皇帝这时候最应该听他所讲的真话。恰巧皇帝正想听一听司马迁对李陵事件的看法,主动点名让他讲,这种情形就更加鼓舞了司马迁。

司马迁慷慨陈词,据《汉书》上的描述,“迁盛言”。司马迁自以为是地讲了三层意思。一,根据他平时观察,李陵事母至孝,为人诚实,并且时刻准备着奋不顾身以救国家于危急,有“国士之风”;二,李陵率五千步兵,与单于八万大军抗衡,其战斗惨烈,拼死相争,“虽古名将不过也”;三,李陵虽降,但可能是假降,有一天“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在汉武帝看来,司马迁所有的意思都是竭尽赞颂李陵多么有功,对于这种变相吹捧一个投降将领的做法,让汉武帝非常生气,汉武帝认为司马迁最根本的目的是通过抬高李陵,而贬低他的宠姬李夫人的哥哥贰师将军。这样一想,汉武帝怒火中烧,将司马迁判处斩刑。根据汉朝刑法,司马迁要想活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拿钱赎为“庶人”,一是选择腐刑。

司马迁世代读书,家里一贫如洗,哪有钱来赎命?为活命,他选择了腐刑,不得已被阉割。司马迁虽保住了性命,但万念俱灰。大概惟一能让他自慰的是,开始著书立说,这是他发抒愤懑的惟一途径了。对于他的《史记》,后来鲁迅的评价应该是对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确实是又一部离骚,它既是一部文学著作,又具有史料的价值。在愤懑中的书写在根本上就难以冷静,所谓后代褒之为是客观公正的历史著述,这对当时的司马迁来讲并非事实。在我看来,一切历史或纪实作品在书写时最大的天敌就是文学,文学这种抒情、夸张、虚构的本性常常教唆历史与纪实失真。后人对《史记》的研究就要判断哪些是司马迁个人的情绪流露,哪些是相对的历史事实。

在这部书中,司马迁特意给李广一脉一席之地,在汉武帝那里不能说的话,在他的著述里,他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得更足。不仅如此,司马迁对牵涉李家冤仇的卫青、霍去病并不光彩的出身以及赖以显赫的背景都来了一个底朝天。汉朝从皇帝到臣下,那些龌龊的勾当都让太史公以史的名义又给镶了一个金边并貌似堂而皇之地罗列了出来,还有什么不比这更让他快意的呢?相反,让汉武帝咬牙切齿的大漠极深处的匈奴人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是那样具有人性的光彩。这为李陵无疑是一种极为明智而更加辉煌的历史性辩护。

李陵的苦痛

而李陵的悲剧仍然在继续。

李陵降匈奴一年之后,汉武帝在李陵事件上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派公孙敖率领军队深入匈奴之地,设法营救李陵返回汉朝。这位公孙敖应该是当年倚仗卫青之势而和李广争当前锋的公孙敖,他和曾逼死李广的大将军卫青关系密切,友谊深厚。据史记载,卫青生父为郑季,是平阳侯的家奴,郑季与平阳候的女奴卫媪私通,生下卫青。卫青的同母之姐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从此卫青“故冒姓为卫氏”。卫子夫入宫,有了身孕,而皇后无子,再加上此时的卫青也已是皇帝的男宠,皇后妒气难平,就派人将卫青抓去,准备杀掉他。在这万分危机的关头,卫青的同事兼好友骑郎公孙敖领了几个壮士将卫青解救了出来。汉武帝当然得感谢公孙敖了,“公孙敖由此益贵”。

那么后来公孙敖又担当起了去解救李陵的重大任务,公孙敖会不会公报私仇呢?这已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是千古之谜,无从探询。但事实是,公孙敖无功而返,并且由于他的微词,酿成了李陵更大的悲剧。

公孙敖只是在匈奴之地转了一圈,回来后告诉汉武帝:“抓住了匈奴人的一个俘虏,说李陵正在为单于练兵以防备汉军,所以臣无功而返。”

公孙敖简短的话说得极具中国特色。化用秦观的两句词,那就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既为自己的无功开脱了,又将李陵彻底置于死地。几千年过去了,公孙敖此种说话的技巧就像是遗传密码,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遭殃。

听完公孙敖的话,汉武帝下令将李陵留在汉朝的老母、爱妻及子女全部诛杀。

其后,汉使去匈奴,李陵质问汉朝大使:“我为汉将时率领五千步兵纵横匈奴之地,因为没有救援而失败,究意有什么愧对汉朝的地方而要诛灭我全家?”

汉朝大使说:“汉天子听说你在为匈奴练兵。”

李陵说:“那是李绪为匈奴练兵,并不是我呵。”

公孙敖所说为匈奴练兵之人原来是投降匈奴的汉朝前塞外都尉李绪,此人成了单于的座上客。李陵想到一家人因李绪被诛,就派人刺杀了李绪。

事实上,李陵最后与单于决战的地方就在汉朝的边塞附近,汉朝不是不知道,汉朝之所以按兵不动,事先可能得到过汉武帝的某种指示。李陵和他率领的五千荆楚敢死之士,在汉武帝那里,仅仅是他棋盘上注定要舍弃的一个棋子。

单于同情李陵的遭遇,他也喜欢李陵的勇武,李陵因此成了单于的女婿,被封为“右校王”,显贵于匈奴。不论《史记》还是《汉书》都说李陵投降匈奴后,单于“贵陵”或“壮陵”,不单封官赏爵,还将女儿嫁于李陵。在这一点上,匈奴单于在李陵身上显示的人道、人情和人性比汉天子的冷酷无情与狡猾要迷人得多。相比之下,历朝汉人的皇帝除了欺世盗国、贪恋权色、杀害功臣、折腾老百姓之外还能干什么呢?可笑的是,汉武帝远不是时下历史小说或电视剧所描述的那样形象辉煌、气势非凡,其虚伪、卑劣、委琐的一面是我们所难以想象的。

汉昭帝继位,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他们两位以前和李陵很友好,他们想让李陵返回汉朝,特意派遣李陵的好友陇西人任立政等三人为特使,前去匈奴地招李陵回来。见到李陵后,任立政说:“现在主政的是霍光和上官桀,他们请您回归,不用担忧富贵。”李陵只回答了一句话:“大丈夫不能再次受辱。”

李陵心甘情愿将自己彻底流放于大漠之北,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让他伤透了心的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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