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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文学┃丘河:娘是儿的城池(散文)(题外:母亲住院第3天,守候与祈福!)

 tnj660630 2017-06-02


娘是儿的城池


 丘河 

“不顺心的话,就回来吧。”我知道,有处遮风挡雨的老屋,随时为我敞开,在乡下,母亲的城池里。奶奶说,当妈的永远比儿子更了解对方。再次忆起这话时,是农历三月二十一,奶奶的忌日。
  我是被邻家三哥用老式大梁车从学校托回家的,颠簸的十来里路显得异常漫长。他告诉我,母亲想让我回去趟。母亲从来不会耽误我的学习,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但我没有多问一句话,母亲让回去,肯定有她的道理。见到母亲时,她就立在大门口,两眼红红的。父亲兀自蹲在堂屋门槛边,看我进来,将手中的烟在地上焗灭,踩在脚下,没有一丝神情。母亲低着头,跟在我身后,她双腿越发显得不灵便了,拖拉地的声音越来越响。
  直到后来,我才听说,只因奶奶一句“筱儿该回来了吧!”,母亲遂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央人把我唤回来。奶奶走了,我知道,母亲比我更痛苦。奶奶性情不好。母亲却总是淡淡地说,你爷走得早,她一路走来不容易。奶奶走后,父亲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动不动就对母亲发火。母亲从不吭声,默默地出去,又默默地回来。
  零九年的春节,不满二十岁的弟弟因癌细胞扩散,再次住进医院。所有人都在医院陪护,唯独留母亲一人在家。我不知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帮家里所有人欺骗了母亲。癌变、复发、化疗,等等,这些词对母亲来说,陌生得就像天书。正月初三凌晨,弟弟走了。灵车从医院出发,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直接驶向荒凉的墓地。当父亲让我用小车接上母亲时,她一下子瘫倒在地,斑驳的城池一段段坍塌。
  弟弟去后,母亲一夜间苍老许多。她却独独告诉我,有事不该瞒着她。终于,母亲向我打听弟弟是怎么走的。这让我无比震惊与愧疚。我不知道,对于一位毫不知情的母亲,她是如何承受这一年多折磨的。那刻,我的内心再次充满对母亲的敬重。

    毕业后,因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工作,父亲便显得有些焦躁。加上跟父亲话不投机,在家那段时间,成为我和父亲心绪最糟的日子。母亲夹在中间,两面解劝,常是左右为难。以至于有一次,父亲平生以来对我发了最大的火,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服气的我当面跟他顶撞起来,引得左邻右舍都来看笑话。母亲第一次对我说了很重的话,说我不像个当儿子的,不像个大学生。为此,我躲进里屋不吃不喝,倒头大睡。
  倔强的父亲每次吃饭完后都会悄悄出去,直到很晚才回来。等父亲走后,母亲便会给我把饭端在床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嘴笨,话向来很少,直至坐得久了,叹了口气便出去,顺便掩上门。过个把钟头,她又推门进来。见我依旧没吃,就把饭端到灶上热热,又端过来,说:“吃点吧,不吃饭人咋能行?”我翻了个身,面朝里,对着墙。她见劝我不动,就又叹着气出去。如此反复几日,母亲走路的声音越发沉重,叹息也越来越频繁。有时,隔着断间门,就能听见母亲不停的叹息。偶尔还能听到母亲低低地吸鼻涕、拧鼻涕声。夜里,母亲总会三番五次地趿拉上鞋,拉开灯,看我睡好没有。再后来,母亲甚至请来我最敬重的村支书——她的表外甥,给我唠叨了多半个下午。
  几日来,我竟未与母亲主动说过一句话,更没有给过她一个笑脸。直到后来,父亲上县城赶集。母亲又坐到我身边,说:“你心里不好受,他也不好过,看你不吃饭,他又哪能吃得下?”她拧把鼻涕,接着说:“这么多年,他吵我还不跟训孩子一样,我不照样听着!他脾气不好,到这岁数是改不了了!吃晚饭时,你跟他打个照面,他心里也好受些!他这大半辈子,操持你们几个不容易!”这是母亲第一次埋怨父亲,当着我的面。而我,早已泣不成声。母亲见状,只好悄悄地出去,到厨房给我热饭。
  趁父亲不在,我草草地收拾行李,拎上正要出门,就见母亲弓着腰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饭菜。她惊愕地呆在那里,几绺花白的银发杂乱地飘着。瘦小的身躯成为我一生最难忘的记忆。“妈!我走了!”我努力尝试着跟她搭话,却尽力把头压得很低很低。我知道,开口一刹那,泪水已再次模糊我的双眼。“在开封找了份工作。”我从嗓子眼挤出一个理由。“哦——唉!”她不知所措地应着,“等你爸回来,跟他说声再走吧!”“妈,我不饿!”我岔开话题,再不敢看她的眼神。
  “这是你爸给准备的几百块钱,说你早晚用得着!”因弟弟的病,家里早已背负大量外债。我没有伸手接,母亲却硬是塞进我的包里。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用手帕紧紧包着的480块钱,是姐姐平时给母亲的零花钱。她不舍得花,都一五一十地叠好,包在了手帕里。
  两年后,外公去世。不久,唯一的姨母也因手术失败病逝。不幸接踵而至,一桩桩压在她心头。发丧时,几个舅舅一致不同意告知外婆。母亲知道后哭了。她跟我念叨,不说也好,不说也好。母亲心中明白,从此,她要一个人承担起内心的苦楚。她要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中不断加固自己的城池。经历丧亲之痛,母亲一下瘦到80斤。她那原本就不便的身子,行动起来愈发显得艰难。中秋节前夕,她听说外婆染了病,米水难进,又怕耽误地里农活,硬是一个人来回走了四十里的路。当我接上她时,已是日薄西山。这次,父亲没有发火,只是淡淡说了句,下次想去了就说声。“唉……”母亲应着,眼中蓄满泪水。
  从此,那段路成了母亲最遥远的距离,也成为母亲最痛苦的记忆。这一路,她要经过三位亲人的墓地。而每逢此刻,母亲都会尽量分散我的注意力,说些家里的琐事。
  工作稳定后,我的婚姻成为母亲最操心的事。尽管她并不能为此做什么,但从见面到订婚,再到过礼,她都异常兴奋。我知道,她是为自己的儿子高兴。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腊月二十三,对方将彩礼退了回来。我的情绪低落至极,母亲却一遍遍安慰我,说没有过不去的坎。那几日,村里流传着不少闲言碎语。说母亲身体不便,以后无法带孩子,甚至还得子女照顾。这使母亲很内疚,更使我陷入深深的痛苦。即使如此,母亲依旧努力经营着家中惨淡的年味,尽量让我和父亲过个平和年。
  年未过完,我就跟母亲说车上不挤,想提前回去。母亲望着还没怎么动的年货,颇感失落,“早回去也好,也好!”她给我打包收拾了许多,说眼前都还没上班,街上不一定能找到吃饭的,这些带着不多。她怕我烦,从来不敢多说。我知道,她心里憋了很多话。然而,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好像想起什么,急匆匆地到屋里,旋即又出来,气喘吁吁地说:“看你牙痛得睡不着,先生(医生)说这个管用!”我接过来,是牙痛安。此刻,我忽然记起,几次深夜失眠,起来到院子里散心,都碰到母亲。她总说,听见外边呼啦啦地,像下雪,看看鸡窝盖没。等踱到鸡窝边,见盖得严严实实,又径直回屋,直到听我回屋躺下,没有了声音,才熄了灯。
  我走了,拉着杆箱。路上积雪不厚,踩上去咔嚓咔嚓作响。不料,走出了很远,母亲气喘吁吁地又追上来。我问她还有什么事,她支吾着不肯讲。我说:“妈,说吧,我听着。”“以后人家要是找到你帮忙,咱可不能那么绝情,该帮的咱还得帮!”看得出,说这话让她很纠结。但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母亲那么可爱。我苦笑地应着,坚如磐石的心却再也硬不起来。母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补充道:“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娘知道做个好人不吃亏!”
  后来,她去了我工作的城市。一年后,我们一起回到母亲的城。在那里,我和她郑重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三十年匆匆而过,偏瘫的母亲至今没有走出过那座小城,但她却给了我一座随时可以归来的城。



丘河

    丘河,1985年生,河南省作协会员,二级心理咨询师,专职阅读写作教师。文字收录《世界现当代经典诗选》《当代优秀诗文选粹》《中国当代作家研究丛刊》等选本。著有小说集《活法》、长篇小说《飘与归》、《阅读理解创意公式全攻略》、《初中创意写作革命》,出版诗评集《对话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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