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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梅雨錄

 昵称40612982 2017-06-07

之一

       梅雨季节,散漫晃去东京,无事,東看西看而已。

       日航飞机满仓,扑扑满的满,十分惊讶,这些年不曾遇见过,通常情况是空旷到可以一人占一排座位。人间旅情日新月异,需要换个小脑袋思考人生。

    机上两件小事比较开心。

    一是航空杂志翻翻,浅田次郎写随笔,人生最重要三枚关键词,温泉,纳豆,米开朗基罗。委实铿锵,过目不忘。我以后再写东航专栏,一定要向人家学习,努力写得精彩点。二是,坐在三人排座位的中间,左右各一枚日本男,日航空姐来开饭,二话没有,先从女生开始服务。

        飞机落地,急着上成田机场的freewifi,因为包子正在飞往秘鲁的途中,很想立刻联络上孩子,看看他现在飞到了哪里,在哪个机场转机,是不是诸事都平安。结果死搞活搞,就是搞不定成田的wifi。旁边就凑过来日本中年男一枚,要不要我帮你啊?眼泪汪汪就把IPad给了人家,搞了漫长的一刻钟,终于搞定的那一刻,日本男比我还喜悦。小感动,看了看他的名札,安藤,人家其实是租车公司的柜台员工,帮我这个不相干的外国人半半天。

        夜里终于接到包子报告,已经抵达秘鲁小镇Puerto Maldonado,独自飞了四十多个小时,还在秘鲁首都利马宿了一夜,比我厉害多了。等下他就坐一个小时的船,去亚马逊雨林,那里面,手机信号都没有了。

        第二日睡起,東京亦是绵绵梅雨,只是清秀得多,静谧得多,乌苏是乌苏,乌糟就不会了。

        米容带我去附近的東武饭店TobuHotel午餐,半自助的,主菜拣了鱼,前菜西式日式并举,随意自助就好。日式前菜里,有饭店自制的嫩豆腐,滋味实在细腻美妙豆香扑鼻,不像前菜,倒像是饭后甜点般的细润。于東京起居,时时处处有极品豆腐享用,多年来,一直是件令人不胜惆怅的事情。每到東京,急切想吃的,总是豆腐,米饭,牛奶,酸奶,面包,这些寻常食物。前菜另一味绝色,是现做的豆腐衣,日语称湯葉,砂锅里微火滚着黄豆浓浆,隔一会儿,凝成一层豆腐衣,竹筷子捞起,滋味比神户牛肉清俊迷人得多。

        然后再说一句气结的,如此一餐,加完税,一人65元人民币。



        次日是礼拜六,迫不及待直奔六本木,瞻仰森美术馆。

        六本木美术馆很多,最重要,是国立新美术馆,森美术馆和suntory美术馆,三足鼎立,间间辉煌。选了森美术馆,是因为此馆刚刚整修过,reopen的大展十分吸引人,主题:简单形物展,副题:美是从哪里来的。展出古今东西130件极简造型的艺术品。这个世界上,弄极简,日本人基本没有对手,日本人解释极简,运用极简,享受极简,是全民日常活动,不是个别艺术家的艺术行为,这便无敌。日本器物,美到令人震撼,常常是因为极清,极简,极淡白,极空远,极不着痕迹,做减法做到极致,寥寥几笔,省到不能再省,偏偏还让你一见难忘。

        森美术馆在森大厦楼上52层53层,跑去一看,晴天霹雳,居然要排队,很长的队,工作人员汗流浃背奔前奔后,举着小牌子,此处开始,排队等候时间估计一个小时云云。看看队伍里排着的,年轻人居多,小震撼。周末的繁华闹市里,灿烂的华丽商场里,唯一排长队的,竟然是美术馆。而且,跟卢浮宫那种排队完全不同,卢浮宫是全世界游客居多,此地九成九是本地居民。

       而策展水平之高,亦是让我十分的哑然。

       简单形物展,美是从哪里来的,整个展览,像是一篇有理有据的美学论文,分若干篇章,若干角度,娓娓阐述,策展人调动的展品,等级之高,眼光之精,见识之广,不愧当今一流。从玻里尼西亚的一枚古枕,到长次郎的黑乐茶碗,从杉木博司的摄影,到李朝时代的白瓷壶瓶,对极简的阐释,深邃沉着绵绵有力,十分受教。展中,一件毕加索的名作,《雄牛》(1945年),调自巴黎毕加索博物馆,原作11幅素描,毕加索详细解释,如何把一头血肉丰满的雄牛,最后解析至寥寥几笔的毕加索抽象作品。据说,乔布斯曾对毕加索的这11幅雄牛,爱不释手,从中获得天启,创造出风靡一世的苹果产品。

       有别于这种展事,日常看得比较多的,大多是某一类物件的集中展览,玉器展,书法展,某一时期某一流派的油画展,某位艺术家的生平杰作展,等等。两种展事,要求的策展水平,是完全不同的。

      展厅高畅奢华,气概堂堂,一律不得摄影,所有观众全神贯注欣赏展品,谢谢天,没有手机摄影的干扰,没有半句喧哗,像一个美术馆的样子。我在展厅里一边看,一边写笔记,展厅中的服务小姐,默默走过来,递给我一枝铅笔,以代替我手里的水笔,彼此心照,不需置一词。我亦是第一次受教,在美术馆博物馆的教养之一,是用铅笔,而不要用水笔。

       除了这个简单形物展,当日的森美术馆,还有其他若干展事,极有人气的,是一个星球大战展览,日本观众扶老携幼,看得热泪盈眶,星球大战系列电影,是伴随着他们长大的杰作。两个年轻男生,伫立在一件耀武扬威的展品跟前,彼此感叹,吼吼吼,当年,要是能够拥有这个模型,绝对就翘课不去上学了,呵呵呵。展后的纪念品销售处,满坑满谷,挤都挤不进去。看完这个展览,我亦很想,回家把星球大战全部重温一遍。

       看完森美术馆,饿得不行,赶紧买个面包救济自己,今年流行咖喱面包,间间面包房,把咖喱面包搁在最醒目位置,国民美食,不容置疑。東京面包房比上海价廉物美得多,这件痛心疾首的事情,就不讲了。然后晃进隔壁的青山图书中心,端详一眼这件著名书店的销售排行榜,第一名畅销书,是活到103岁明白的道理;第二名是东野圭吾的一本新小说,此君的小说我已经不读了,所以连书名亦不记得;第三名畅销书,是巴黎女人只有10件衣服。

       草草晃完书店,出来找饭饭吃,拐个弯,到馄饨坂,小馆子林立,看见赤札屋已经开始营业,就推门进去了。这是间居酒屋,如今的居酒屋,好些从中午就开门迎客。贪爱居酒屋的家常小菜,每到東京闲晃,恨不得夜夜居酒屋流连。赤札屋的日式炖牛筋,扬出豆腐和碳烤鲭鱼,盘盘俊美,份量超大,满载小酒馆风味,真真无比的好。吃完出来,蹒跚于馄饨坂,夜色浓重起来,慢慢搭地铁回家。到池袋换车时候,顺手在百货公司拎一个提拉米苏回家,老天,百货公司出名的高级提拉米苏,整整一大个,才人民币65元,换了在上海,这点钱钱,买瘦瘦两小切,绝对是买不到的。

       顺便再写一笔。池袋车站下面,东口是西武百货公司;西口是東武百货公司。两间百货公司,地下整整一层,是卖零嘴点心的。分成两半,一半西式点心,一半日式点心。日式那一半,几乎间间都是陈年老铺子,缓缓看过去,真是缤纷。心里在思忖,上海若是百货公司地下弄一层卖点心零嘴,中式点心铺子,能有几间,是有名有姓的老铺子?想来想去想不下去,无语,作罢。

        论眼福,真是没有;论口福,还是没有。呵呵,好一个人生。

 

之二

       礼拜天,薄阴微雨天气。七月的日子,竟微微小寒冷。这两年,亚洲的夏天弄得跟欧洲般凉爽,这个算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与米容一起去靖国神社。这个月,每个礼拜天,此地都有青空古董市场,就是露天市场的意思。出门前,米容问我市场开到几点,查了查,答伊,从日出,至日落。

       坐车到九段下,出来略走几步,就是靖国神社,古董市场规模不小,远远望见,已经乐得一路笑啊笑的。逛百货公司,我是零兴致,嫌弃那种地方全世界千篇一律,不好玩,乏味,没劲。逛这种乱七八糟的市场,顶顶来劲,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怪人怪物,三步一个咦咦咦,五步一个我的天啊,摊主有香喷喷的,也有臭烘烘的,有一声不吭的,也有嘴碎得腰细的,有死也不卖给你的,也有追着白送给你的。呵呵,总之,多少活泼多少好白相,有人间烟火,有爱恨情仇,几辈子的繁华,都在这里了。

       旧的瓷器与陶器极多,日本人的寻常生活里,陶瓷器物不离须臾,东西流派纷呈不说,器物分类亦极细腻,这便着实有趣。那么一个旧物市场里,随意晃晃,就有有田烧,九谷烧,清水烧,濑户烧,唐津烧,等等等等。器形更是多得眼花缭乱,光一件饮清酒的酒盅与酒壶,属于细末小玩意儿的,便有各色各样的把玩。耐心缓缓看过去,真有不少看得过去的佳美器物。日本人好像还喜欢拿瓷器当隆重奖品,看见几件大器,配有奖励文书和桐木的盒子,分明是陶瓷大家的签名作品。东西耐看,亦真是不贵,然而,竟然还是袖得住手,不怎么买。怕拎东西,又重又累赘,妨碍了行走和東看西看。人呢,就是这么纠结。

       市场里,旧的铁壶亦极泛滥,靖国神社这个市场,还不是铁壶的主要市场,有的古董市场,清一色旧铁壶,放眼一片沉朴,苍古得吃不消。喜欢铁壶,基本上,每看见一摊,都停下来,每把壶都抱起来摸一遍。摊主老头就在旁边跟你讲,明治初年的东西,南部的,京都的,随口说个价钱。不是我土豪,是真的便宜得杀人。有个摊主,看我拎着把铁壶大概拎得太久了,放也放不下的样子,就过来跟我讲,买吧,很好用的东西,送人也合适。小姐我跟侬讲,送人铁壶,一定要送旧的,侬要是跑去三越百货公司,花几倍的价钱,买个簇新的铁壶送人,那真是蠢到家了。我从旧物堆里抬起脑袋,很生气地看他一眼,吼吼吼,这种蠢到家的事,我上个月才刚干过一回。旧的铁壶,好在形制稳重,滋味悠长,更有一个致命的好,是铁好。旧年的铁,远远好过当今的铁。如今我国爱好者,跑去日本全国各地搜寻旧铁壶的,颇有人在,仿佛是相当有趣的生意经。日本旧铁壶在台湾遗留亦极多,去年看过台湾一家拍卖行,到上海展览和拍卖日本铁壶,东西真是不错,价钱亦真是不算离谱。据主人家介绍,那回拿出来拍卖的所有铁壶,都是在台湾淘来的。

       当然,我钟爱铁壶,最要紧的一点,是这件东西日日可用。不喜欢屯些不好用的器物,买了好东西束之高阁,不认真用,用米容的话说,那不好,是对物的极大不尊重,是对物没礼貌。



       这日逛靖国神社古董市场,到底让我们邂逅了一种好玩物件。这个东西,手掌左右长短,细细长长的,端详半日,不懂是什么。问摊主,是个穿得很挺的老男人,克勒得来,兴致勃勃跟我们开讲。原来,这是旧时男人随身携带烟袋的盒子,装眼镜有眼镜盒子,装烟袋有烟袋盒子。他的摊子上,一只大木盘子里,装了一堆这种烟袋盒子,一件鹿角的,一件海象牙的,一件漆器的,一件和纸抹漆的,一件镶象牙的,一件鹌鹑蛋壳的,好看好玩极了。鹿角与海象牙的,包浆细润甜蜜,如玉如琢,美得我吃不消,问老板多少年的东西,答是200年上下,否则不会有那么赞的包浆。再问价钱,真的是便宜得不敢相信。

       这个老板的摊子上,奇怪玩意儿不少,还有一大盘铁筷子,长长短短,不一而足。看我们盯着看,就跑过来跟我们讲,这个是烧炭盆的时候用的,各色用途的铁筷子,这个是煎茶时候用的各色铁筷子,云云,讲究得半死,那些筷子悠长冷静,森森的,想想旧时寒夜里,木屋中的炭盆,以及炭火上吊着的一壶滚茶,呵呵,十分小津安二郎的说。

        晃到晃不动,拎了两盒子有田烧,七件瓷,一共五十块人民币,缓缓往外走。

       心满意足,很解渴。



       这日黄昏,米容带我去西川越音乐厅,听琴。

       这又是一件十分奇异的事情。

       这间音乐厅,属于川越市,这是東京郊外,极小极普通的一个市,却建了一间豪畅的音乐厅,1700个座位,够巨幅。还有更厉害的,是这间刚刚建好的新音乐厅,一举买了两家斯坦威钢琴,耗资超过一亿日元,今晚,是音乐厅开幕演出,两架斯坦威昂然呈现,惊世骇俗。

       开演之前,川越市长上台致开幕辞。这位县太爷,一枚灰发中年男,一面孔清癯,毕恭毕敬,十分肃穆的走上来,十分肃穆地致了辞,一步步退到台口,鞠个九十度深躬,才转过身去,规规矩矩,像个公仆的样子。前前后后一点欢天喜地的意思都没有。日本人就是这个吃力,开心的事情,他们做起来,面孔上,一点也没有开心的痕迹,如他们奏国歌,那个君之代,哀伤得来,哭都哭得出来。若是换个美国县太爷上来,此时此刻,大概满嘴流油满场欢腾满台生风了。

       音乐会有川越当地的音乐学院的学生,弹肖邦;有音乐学院的教授两枚,上来弹双钢琴。两架斯坦威,如雷贯耳,真的够威。琴有点太过簇新,音色有点干硬。最来劲,是压轴。年轻的女小提琴家松本蘭,道道地地的川越本地姑娘,十分不错的美人,小嘴巴极甜,台下1700枚父老乡亲,对这个本地女娃娃,爱到泪眼婆娑。这个女孩子,前两年日本与西班牙建交多少年纪念活动,跟着日本天皇,跑去马德里,在西班牙皇族跟前,拉了拉西班牙名曲茨冈。今晚,蘭小姐拉的亦是茨冈。美人美则美矣,琴就实在不堪听,一曲茨冈,听得我在台下肝肠寸断,没一句在点子上。

       散戏,人人都在探听,这个松本蘭,是谁家的孩子啊?八来八去大家八得十分热烈。过了几天,米容回来讲,呵呵,听说,松本蘭,是川越一间百年老酱园的千金。我哦哦哦起来,真的啊?米容亦笑,谁知道呢,因为那家酱园太出名了,也姓松本。就这点牵连,人民群众就把如花似玉的小提琴家,自说自话地归到酱园里去了。我觉得,这个可以写小说,写个励志的,或者写个血淋林的,或者上半部励志下半部血淋林,活色生香是不是?

       这样一间音乐厅,建在川越人民的家门口,得益最深的,是当地的老人家们,他们从此可以不必跋涉去東京都内,走两步,就可以享受音乐,舞蹈和戏剧了。日本八九十岁的男女老人家,遍地都是,这样的音乐厅,其实真的挺有需求的。

       顺便说一句,这样的音乐会,开幕是黄昏5:30,结束大约是晚上8:30,真的是,十分的体贴老人家,十分的亲民。

       这夜散戏,与米容去吃居酒屋,吉祥寺名店鸟良商店。店家力荐的一碗鸡肝,尝了尝,极是清嫩腴滑,估计料理手法近似三黄鸡,浸烫而熟。多久没有吃过鸡肝了?今夜吃来,竟远比鹅肝细润多姿。很多居酒屋,擅长于这种平常食材里,用别出心裁的深功夫,制造出拿手看家小菜来。这种用情与用心之深邃,真是好极了。

 

之三

       每到東京,必掷一日的光阴,于镰仓殷勤盘桓。

       自新宿搭湘南新宿线至北镰仓,约摸一小时车程,车站出来,已是满幅镰仓风致,清古,苍秀,一声不语,一尘不染的,唐,朝。

   前两天在上海与洁妹妹母女吃饭,洁妹妹说起镰仓,说是爱死那个车站了,爱死了爱死了。呵呵,好东西,谁不爱呢?包子小学生年代,带他去東京白相,那回宿在东京旅舍,天天搭大江户线出入,某日小人忽然就跟我讲,大江户线很好听,比一号线二号线好听多了。这么一句闲话,我竟然记到了今天。

   小差开完,回来继续写镰仓。

       已是紫阳花将凋未谢的暧昧末期,一些寺庙,次日就是剪枝日了。晃去圆觉寺,漠漠的古,清凉无限。真应该携一盒便当,于这样好的时空里,慢慢吃一个午饭的。

       镰仓寺庙之密密麻麻,三步一枚五步一间,真真应足一句唐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怜,重温如此的梦境,要跑到镰仓才有了。镰仓的这些无穷无尽的寺庙,颇像苏州曾经的园林,一间一户,散落古城,转个弯,迎头便是一寺,各寺又自有别致怀抱,可看可晃可静坐可长叹,精洁,幽谧,供现代人,一个宽宽回旋的余地。苏州的园子,如今已是毁得差不多了,江南的古镇,亦都一一修造成了欢乐一家亲的旅游胜地,什么叫赶尽杀绝,到了镰仓,总是痛心疾首地体味一回。

        圆觉寺出来,入明月院,这个院子以紫阳花驰名天下,听洁妹妹讲,她在半月之前花之盛期去探花,一个周末,拥挤到脚不点地,我问洁,是中国游客啊?洁说,没有中国游客,全部是日本人自己。我和米容来的这日,花事已经荼蘼,满院子的紫阳,果然夸张至极。明月院除了紫阳,若论院子,并不出类拔萃,我亦不怎么喜欢那么热闹累赘的紫阳,论品流,有点像南汇桃花。

       很饿了,吃个午餐。说到吃,北镰仓这一带,铺子少,家家排队,东西亦不怎么好吃。比较有意思的,是在此地开饭馆子的,大多是十分有追求的世外异人,小型陶渊明的意思,人人把个饭馆子,精心调弄得跟个作品似的,每道菜,跟宗教似的,有种种的内涵与延伸。爱吃这一套的,大概会很称心吧。

       饭后晃去净智寺,古树苍苍,闲坐着,吹吹山风。晃完下来,看见路边一间小小的窑,清水窑,撩门帘进去,陈列着一屋子的陶器,一枚家常老太太,穿着厨房里的围裙,伋着拖鞋,从后屋出来见客,说,都是我做的。就吓了一跳,如此家常的山间妇人,动不动就烧一点不错的陶玩玩。便闲话几句。老太太74岁,孤身,二十多年前在镰仓筑窑,电气窑,年年有作品入选日本新工艺展。米容赏玩良久,买了一枚豇豆红的窑变清酒杯。

       出清水窑,往山上走,略略爬一个小时的山,直至源山氏公园,山顶之上,遇镰仓当地老夫妇,指点下山路径,便一路走下去。山脚下面,幽深之处,又一间家窑,飞天窑,便折进去看看。

       窑家的老妇人,正在黄昏里除门前院落里的草,米容敏感,闻到一股子腥气,说是除的是鱼腥草。老妇人停下手里的工作,开门让我们进屋,是一栋静谧的小楼,底层全部是窑用的工作室,一半是作品陈列,一半是工作台,还另辟了一间书房,老妇人讲,都是丈夫在玩,不巧今天丈夫出门访友去了。便一点点地细看,这家是瓷为主,青白瓷居多,好些作品描的敦煌飞天,烧成青花,说是老先生迷敦煌,无数次跑去瞻仰,就玩着把飞天烧到瓷盘上,云云。瞄见隔壁书房里,书天书地,便闲闲问老妇人,老先生是匠人么?答说不是的,从前是做文字编辑的,一辈子爱好陶瓷,退休了,到镰仓买屋开窑,逍遥过自己的梦想日子,亦教些学生在镰仓写生,烧瓷,等等。我看上了一枚极小的鱼,握在手里反反复复,老妇人讲,这个不是我家的东西,是友人家的作品,是柴窑烧出来的,一枚箸置,老妇人还一面孔抱歉地跟我说,这个,这个,应该比较贵的,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打电话问问老公价钱,真的是不好意思,因为是柴烧的,总是贵一点的。

        从飞天窑晃出来,慢慢就走到了镰仓车站跟前的商店街。每次跟米容去镰仓,都习惯从北镰仓到达,从镰仓返回。这条商店街非常好白相。先看上的,是一家旧物商店,游古洞,老得苍茫动人,东西堆得满坑满谷,旧书老瓷,也就罢了,这家店铺,好多的银器,一整盒子的英国银器,打开一看,焕发极了,精致细密,无话可说。如此的银器,整整一摞,从地上堆起,堆到我脖子根这里,真是眼馋极了。亦非常的感叹,镰仓这种古城的洋风与富裕。这种商店街上的家常旧物铺子,服务的,都是周围居民,流通的旧物,亦都是附近人家的东西。想起来,堪与比肩的上海淮国旧,文革抄家年间,三角钢琴堆得层峦叠嶂的景致。可惜,这样的佳美岁月,是毁在我们自己手里的,说也说不得。

       商店街上,亦有画廊兮兮的铺子,镰仓此地,有大画家鏑木清方的美术馆,下次来,要去瞻仰一下的。

       再来,便是各色各样的美味小食,一路晃一路沿街吃过去,十分满足旅人的黄昏心情。最后看见竹良甘味,跟米容不需商讨,一致埋头推门进去。这是日式的甜品铺子,如今上海处处盛开的台式芋品店铺,源头在日式甜品这里,流变到上海,已经物非到不成样子,变成廉价连锁店了。日式甜品严重讲究口感,一碗粉晶晶的凉葛,浇一盏自家熬的黑糖,总共才两件原料,簌簌入口,却妙至不可言说。你说这是多么难制的食物么?绝对不是,东西真是俭白至极,而日本人,最擅长的,就是将这种一清二白,做到淋漓尽致。从人与人的差距,变成人与神的差距。

       暮色里,回到新宿,跟旧雨新知们晚饭。见到阔别的翔浅,陈选,还有Eri夫妇,一餐晚饭,听Eri给我科普了一下東京的房地产状况,非常震撼人心,颠覆我很多古老想法。

   感恩友人们,感恩友人们的東京与镰仓。


之四

       米容家对面,有一栋半旧的老楼,大丸楼,那种街头再普通不过的商务用楼房。若不是米容告诉,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垂垂老楼里,会有午餐便当卖。米容一说起,便跟伊讲,我可不可以去看人家煮便当?

       第二天中午就跑过去了。

       这是一间小套房,给老年人用的围棋俱乐部,一般都是下午才开始有老人去白相,上半天屋子就闲空着。一对老夫妇,把那个上半天废物利用起来,亲手煮午餐便当,卖给附近的居民,上班族,对面还有一间综合医院的病人家属,等等。老太太听说我是米容的朋友,非常客气地一边煮菜一边招呼我,让老先生拣些刚煮起来的菜,盛一点给我吃着玩。老太太多少年纪?呵呵,很惊人的73岁。每天黎明两三点钟起床,开始煮菜。中午的便当,何须起那么早?老太太讲,好些慢炖的菜,一定是当天炖起来,隔夜煮是不行的。而且炖成了,要浸在汤汁里若干小时,才会入味好吃,否则不成样子不能吃。她煮的萝卜,蒟蒻,这些日式炖菜的大代表,真的是滋味既清淡又饱满,淡味而不寡味,原来是每天黎明即起的精华所致。老太太煮便当,落足功夫,一点不嫌麻烦,南瓜可乐饼这样的菜,费时费力得很,亦是不辞辛苦地做了来,粉甜油香,好吃得没办法。第一天去尝她的便当,一盒子里,琳琅满目,竟有八样小菜。日式煮萝卜幹,传统炖黑豆,小油煎樱花虾,凉拌黄瓜,厚烧玉子,樱桃番茄,渍物,这些都是配菜,主菜有两种选择,一是煎三文鱼,一是汉堡牛排,再来米饭和味噌汤,如此满满一盒,胃口旺盛如我,亦很难吃完。老太太这样的资深主妇,煮这种家常菜,手到擒来,滋味,卖相,营养,都好到不行。那么,卖多少钱?500日元,折人民币是25元。想想看,上海一切三文鱼,是什么天价?再问老太太,每天煮多少个便当卖?老太太说,场地小,人手也就老夫妻两个人,每天不过煮50个便当,再多是做不了的,一下下就卖完了。一星期亦就休息一天。

       我跟米容一边吃便当,一边想不通,这样的老夫妇,究竟,是为了什么,年复一年地,做着这样的好人好事?

       在東京的日子里,几乎日日跑去,买老太太的手工便当,吃完才出门去白相,觉得无比饱足与幸福。生活品质这种宏论,讲起来可以海阔天空,排山倒海,寻常日子里,亦就是这种人心,世态,这种一尘不惊,一尘不染,带给你十分具体的富足与繁华。

       这日吃完老太太的便当,晃去上野。

      上野于我,始终是一个深度好玩的地方,每次来,都像从来没来过似的,总能推陈出新地一再看见几个新鲜侧面,从无厌倦之念。

       细雨天气,先去看東京国立博物馆。上野博物馆林立,肩并肩地,立在一起,有一丛之多之密。脚力够健的话,可以于一日之内囫囵吞枣扫荡若干。我不急,一回看一个两个足矣。这回拣了国立博物馆,因为有一个和服展在进行中。

       国立博物馆的建筑,是西式的,很漂亮,稳妥,气概堂皇,不是很大亦不是很小。于这种西式古旧建筑里,做日式博物展览,回味起来,亦是十足的日本做派。



        这次来,看见的一些好看的。

       一是,西安宝庆寺的石像,美到不行,完整到惊人,数量亦多到震撼人心。真的是很久很久没有看过如此原貌,原味,纯粹的石雕佛像了,心中之感动,完全不是文字能够表达的。展厅里几乎无人,就我一个人,缓缓地,跟这些唐朝的大美,面面相觑。气势之宏阔,意境之辽远,个中滋味,深邃极了。事后想想,这种事情,大约一辈子里,亦不会遭遇很多次吧。

        这批石像,成就于武则天晚年,大约703年的样子,一共32件,大多早已流至国外。上世纪初期,日本人早崎梗吉,在中国考察和教学,用各种名目,攫取了大部分的石像。目前,日本政府划定为重要文化财的中国雕刻品,一共是53件,其中21件,出自宝庆寺一家,占到唐代重要文化财雕刻总量的六成。如此惊人规模,一次邂逅里,全部看见,实在是不得了的事情。而这批石像,是经过何种途径,如何运输,如何辗转,如何留存在目前的東京,据说,一切至今成谜,无解,不解,待解。

       二是,一批印度的细密画。第一次看见印度细密画的真品,十分有意思。这种印度莫卧儿王朝时期的宫廷绘画,深受波斯文明的影响,让人看见印度古老文明的另一个神奇侧面,旖旎,妖娆,三头六臂的艳冶。

       三是,巴基斯坦,伊拉克等地的石雕佛像,亦是第一次看见,这一路的佛像,受印度佛教影响,却又带着明晰的自我风格,十分别致。

   四是,当然是那个和服展。和服,虽然亦是有裁剪样式上的岁月流变的,不过似乎并不是那么繁杂,和服好看的根本,还是布料,绘画,刺绣,织染,种种的精工细作,还有困难无比的保存,辗转到今天,哗地挂在展厅里,看见了,是热泪盈眶的。不少欧美的顶级设计师,年年殷勤跑到日本找灵感,在日本的各种老铺子里,寻找古旧的布料,觅到一角零碎边角料,亦是激动得心潮起伏。看过这样饱满的和服展览,对这种疯狂的寻觅,是不难理解的。

   这日看完国立博物馆,对日本人陈列佛像的手法,十分服气。尽管这间博物馆,并非卢浮宫,古根海姆那样的面积宏大,但是人家陈列佛像,十分舍得浪费空间,空落落一间厅,只静立一座佛像,一步踏进去,气场大得堂堂盖世,那种古老佛像的滋味,完美尽出,极是美好。前几日跟博物馆专家的亚妹妹讲起,亚妹妹唏嘘,讲起有年跑去我国某文物大省,看省博,人家把石雕佛像,排得密密麻麻赛过多米诺,云云。以下省略若干文字,不能再写的了。

   在国立博物馆里晃到关门,出来上野街头,是雨后黄昏的朦胧,喷水池一一绽放,如雾如梦如流苏,清倦,散淡,从唐朝,回到眼前。

   转去上野车站,里面的一蘭拉面,吃一碗。一蘭,大退步,跟好吃,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大约是观光客太多的缘故吧,这家的拉面,如今是口号大于内容,作秀的意思,远远大过饮食本身,这便大大的无趣了。日式拉面,无论哪家,顶讲究的,是那个湯,一蘭一向很骄傲自家的湯,跟着来的困境,是生意大约太好了,湯如何来得及熬呢?只好控制每碗面的湯,不要给得太多,湯一省俭,面就不得不跟着省俭,否则一碗面,只见面条不见湯,成何体统。一蘭的一碗拉面,真的是一小握,连儿童都不够吃的。然后店家就直接鼓励你加面,湯是不加的。这就实在无趣了。任何餐馆,无论高级低级,不让人客吃饱,都很混蛋无良,我不喜欢。为一碗拉面,写了这么多字,看起来,我是真的吃得不够饱。

   上野的阿美横丁总是好玩的,那日晃出来晚了,铺子都收拾起来了,有一种落市之后的落寞,静静弥漫在阡陌纵横的街巷子里,人间烟火,生生不息的感慨,一点一点,很具体的,悠然看见。

   亦看见另外一种景致。那一带,夜里成行成市的小酒馆,间间做的,是立饮的生意,九成九是下班的男人们,脱了西装,当街立在高桌边,饮啤酒吃烧鸟,欢闹得热气腾腾的。跑堂的大叔小妹,奔前奔后,一派盛世景象。日本经济不景气,不知持续了多少年,日本人的流水日子,还是如此的层层叠叠的富足着。每次到東京,都让我重新思考一遍那些简单的政经概念。究竟,什么是经济发展,经济不景气,大萧条,大跃进,盛世年华,好日子,穷,以及富。

 


之五

          这日,整整一日,于丸之内闲晃。结果是,晃完一日,于心久久不甘,一鼓作气,再晃了第二日。令人气绝的是,不过弹丸之地的丸之内,晃上两日,亦只不过看了全豹一斑而已。低头想想,不知道上海,有哪个地方,值得如此全神贯注晃个两日的?田子坊外滩源思南公馆之类的名所,我是顶多两个小时,就十分无趣地扫荡完了。

       先说第一日。

       去丸之内,到東京车站下来。東京车站算是東京经典门户之一,历史悠久,饱经沧桑,近年大整修,十分漂亮,十分气概,因为東京奥运会临近,周边还在进一步整修,有点小乱。这是一个巨型的车站,四通八达,所向披靡,仅丸之内一地,一切已经十分排山倒海。

       从丸之内出口出来,街对面就是丸善书店本店。日本最厉害的两家大型书店,丸善和纪伊国屋,每到東京,总要择一店尽兴盘桓。这两年广受追捧的蔦屋書店,并不是很大的书店,一度被选为最美书店,美则美矣,论气概,还是跟丸善纪伊国屋这样的百年老店,无力比肩。各有各的滋味风韵吧,一座城的书店,多多益善的说。看过丸善纪伊国屋这样的大书店,亦就会深刻领会,我国各大城市的书城这种怪物,有多么的糟糕不堪,这个就不展开说了,一提起来,国仇家恨统统涌上心头。

       大书店的好处,是可以看到当前日本出版业的大致轮廓,获得一个全貌概念,于读书人,比较要紧。大书店的坏处,是晃起来精疲力竭,找不到心中想找的书。丸善百年老店,好处尽显,坏处被消灭得很干净,这是管理的用心与水平,看似简单,其实水很深。

       这日一个下午,在丸善内,大约翻了100来本的书与杂志,大补。

       随便写几个。

       原来,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罐头生产国和出口国,被一本关于罐头的书,狠狠科普了一下。世界上一共有1200种罐头食品,日本常年生产800种,1911年日本生产的艺妓牌罐头最为畅销,在加纳这种西非地区,艺妓两字,就代表着罐头。村上春树的小说,浅野温子的电视剧,频频提到罐头食品,看起来似乎并不是纯粹的闲笔。最受好评的日式罐头,是鸡皮味噌煮,鲸大和煮,沙丁鱼,等等。战争时期,日本军队配发的牛肉罐头,是驰名战场的大美味,受到各国军人广泛追猎。书中亦提到,在战场上,向敌方献上自己的罐头,被视作是最诚服的投降。书中还提到一味沙丁鱼罐头料理,是银座高级酒吧妈妈桑的拿手菜。沙丁鱼罐头打开,添上数种香料,连罐头直接入烤箱炙烤,极简单,极美味,极健康,天下一品的下酒菜。

       翻翻这种闲书,然后快速择要翻写一遍,通常是林行止大师十分拿手的做法。林大师见识宽广,阅读量豪大,理解力强,下笔飞快,干这种活,确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种翻写文体,是林大师的独创,至今亦只有林大师干得最成气候。我是林大师忠实的科普读者,自二十多岁寄居香港起,一路追读林大师别致文章至今,真真受益匪浅,用力致敬一下。



       再来两本当季十分热门的书。一本村上龙作品,腰封上称“唯一无比的长篇”,满口赞辞,不遗余力,村上老家伙的崇高地位,真真醒目,书名是《Old Terrorist》,文艺春秋出版,写于2011至2014,吼吼吼,十分村上龙,十分扎劲的满血长篇。

   另一本热销书,作者铃木晴生,书名《服は口ほどにものを言う》,意即,衣服跟嘴巴,表达得一样的多,主讲40岁以上男人的穿着品味。这样一本书,在丸善这样的书店,一枝独秀遥遥领先,是很让人感慨的。衣衫容颜,代表着人的一切内在,简直说尽一个人三辈子的事情。看到我国满街穿得骇人听闻的人民群众,从顶级富豪,到金领白领,以及西装褴褛的农民工兄弟姐妹,这个事情,毫不夸张地讲,比空气污染还要污染严重,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剧毒,好像没人在意,大家全幅的注意力,都在空气,水,食物上。铃木晴生这种书,放到上海来,亦肯定不会畅销。

       丸善的畅销书堆里,注意到一本《今までにない職業をつくる》,作者甲野善纪,是武术家和身体研究家,书名意思是,创造从未有过的职业。拿起来一翻,竟一时无法释卷,干脆坐到窗前,草草看完半本才释怀。1949年出生的甲野善纪,遍访国内高手,二十多岁自立道场。其人武术精绝,思维特异,交友高妙,书中所述,种种身体状况,极有意思。学林行止大师一下,快速翻写一部分。

       令甲野善纪深为倾倒的一位身体研究家野口裕之,跟甲野善纪讲,试试看,完全戒糖。甲野试着不吃糖,水果和番薯之类都不吃,十天之后,甲野出门,到一家旅舍与人见面,坐下点了一杯橙汁,喝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身体不接受了。甲野自述,这是他一生当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日子。如此敏锐的身体反应,亦只有甲野这样的武林高手才会有吧。

   甲野书中还提到,曾经有段时间,完全吃素,米饭和蔬菜,三个月之后,身体变得极度敏感,在路上,遇见毫不相干的母女,母亲当街极寻常地斥责小孩几句,隔街看见的甲野,就难过得坐立不安,久久不能平静。甲野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完全吃素的生活,应该到深山丛林里去过,在城市里,是会把自己搞死的。

   看完这一段,深觉震撼。这种茹素体会,我见识浅薄,竟是第一次看见。近年身边很多朋友步上吃素正途,各种因缘都有,因健康,因信仰,因年龄,等等。一直让我十分晕倒的是,这些高调吃素的男女朋友,基本上,比吃荤的朋友们,更利欲熏心,俗腐滔天,完全没有戒除荤腥之后的清静俊逸,淡泊名利。又要追着买全世界,又要频频站台献这个献那个,名字利字,字字写在脸上心上。我城至今没有一间半间名至实归拿得出手的素食餐馆,亦跟这种獐头鼠目的吃素群众,相辅相成。吃素吃成如此格局,绝对是我国一大景致。

        顺便写一句,中文书里,近年看到过的,写武术的,最佳作品,是《逝去的武林》,形意拳李氏家族的口述,这本书,版本好几个,有青岛出版社的,也有当代中国出版社的,整理这些口述的,是徐皓峰,徐在给王家卫写了《一代宗师》之后,已经名满天下,而他早年默默无闻时期的书里,《逝去的武林》相当精彩和精致,非常花功夫,东西真是好。

       最后再写一本丸善当日读到的书,《图说满铁  满洲的巨人》,西泽泰彦著,河出书房出版。略略浏览了一下,这个议题,完全陌生,很开眼界。当年满洲铁路耗资,占国家预算的一半,总长一万公里,满铁员工人数高达40万人。夜里回家跟米容讲起此书,米容说,满铁是不得了,听老辈的日本人讲起来,祖上若是有人曾经在满铁就职过,那是极厉害的资历,满铁一说起来,比今天的三菱商事,不知厉害多少。听了黯然,希望亦有中国作家,比如东北作家,发心写写满铁的纪实作品和虚构小说。

       看书看到饿,出来找吃的。夜色里的丸之内,摩登,清丽,姿色摇曳,宽阔堂堂。风致楚楚的办公楼大街,東京最厉害的大公司总部,一一群集于此,气概气势,一样不缺,历史现代,亦件件都有。佩服。再过去,便是皇居了。

       晚餐吃了两间铺子。一间是精致的关东煮,店子亦古朴亦妖娆,一大张葫芦形的铜制煮锅,横在中心,客席围住铜葫芦,冉冉展开,厨师雪白一排,肃立于铜葫芦旁侧,那样俊拔的厨师,气势堪比法国厨子,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做一种叫做关东煮的传统平民小食物。店子清俊,东西亦清俊,贵亦是死贵了一点。另一间,是粗犷的烟火缭绕的仙台烤牛舌,这家铺子,严选仙台牛舌的舌根与舌中部位,不做任何调味加工,只厚切碳烤,确实滋味朴厚,名不虚传。那么一间铺子,基本只卖牛舌,米饭,与牛尾湯,米饭中添了麦粒,口感更为丰富一些。

 


之六

       丸之内另一日的游晃,全额交给了美术馆。

       東京车站聚集了五个一流美术馆,出光美术馆,三菱一号馆美术馆,三井美术馆,東京车站画廊和Bridgestone 美术馆。拣了出光和三菱一号馆,都在走几步就到的地理范围内,实在是,美不胜收。

       三菱一号馆的建筑和庭院都极美,里面的咖啡厅极堂皇,确实像个大财阀的手笔。这些还是闲笔,主办的美术展览,有思想,有见识,有猛料,不虚此行。

      这日瞻仰到的画展,是《画鬼  晓斋 / 幕末明治的明星画家与弟子Josiah Conder》。河锅晓斋是日本美术史上鬼才式的人物,天赋饱满,思维奇异,笔致狂放,风流不已。据说幼龄几岁的时候,在河水边看看顺流飘逝的尸体,刷刷几笔,就画出枯绝人寰的骷髅。这位鬼才而且很用功,多才多艺,画风机灵多变,是日本画里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整个画展将晓斋一生分割成多个时期,详尽叙述画家技艺风格和笔致流变,策展十分有水平。

   日本美术馆和博物馆,有一个共同特点,善于将展馆分割成较小的空间,方便陈述作品,亦方便观者集中心力仔细浏览。这种作风,跟欧美巨型美术馆,十分不同。通常晃欧美美术馆,精疲力竭到抽筋吐血,日本就不太会有这种事。这大概又是日式体贴服务的一个角度。

       在三菱一号馆的走廊里,看见墙上贴着一幅通告,是馆方对观者意见的回复。一条一条,列得极细致。观者抱怨馆内太冷,回复说,某些贵重展品,需要一定温度,没办法。观者抱怨展馆内服务员太多了,影响观赏心情也浪费人力资源。回复说,一些贵重展品,从各地借调而来,出借方面严格要求,每件展品,必须有专人时刻看守,所以,安排了密密麻麻的服务人员。等等。如此豪气干云的大牌美术馆,对观者的这种零碎建议,认真踏实一字一句回复,我读完,是相当震动的。

        出光美术馆距离三菱一号馆很近,走过去十分钟就有了。出光很朴素,馆子宽敞,大大落落,跟三菱很不同风格的豪门。这日展的是《田能村竹田逝世180年纪念展》。田能村学的中国文人画,深得文人画神髓,东西清静高远,烟云淡泊,气象好大。梅花树屋图,村居晓起图,春堤夜月图,柳阁晓妆图,蕉阴喫茶图,等等。第一次看到这位大画家的手笔,畅意饱览,十分过瘾。

       出光美术馆的休息室,几排沙发安静排列,直面大幅玻璃窗,窗外远景,是蓊蓊郁郁的皇居。看完画,静坐窗前,饮杯玄米茶,当真是静极了。

       出光隔壁,就是帝国剧院,老得不能再老的剧院。当日没有戏上演,看见巨幅海报,下一次演《伊丽莎白》,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要回上海了。回家之后,看见闺蜜好友翔浅,在微信里贴出看完《伊丽莎白》的盛况,眼馋了半半天。

       帝国剧院下面,有家著名的鳗鱼饭食府,晃下去,赶在夜间喝酒的酒客们陆续进门之前,在老铺子一隅,专心吃了一份鳗鱼饭。有趣的是,点餐时,点了店家特制的看板鳗鱼饭,点餐的小姐跟我讲,一般呢,这个看板鳗鱼饭,是做成大碗的,份量很大,恐怕小姐您端起来会比较吃力,我们给您做成饭盒那样的,你看好不好呢?我很惊讶地听完她的建议,心内小感慨。这样体贴入微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日本人干得来了。

       这幅百年老店的巨幅鳗鱼饭,确实高明,鳗鱼入口即化,滋润无比。售价不过4500日元,折人民币225元,全上海,绝对没有这个食物水平,亦绝对没有这个良心价钱。

        最后多写一笔,希望我国的新财阀们,不要光知道贪吃笨笨红烧肉,亦分点心力财力干些艺术事业,回馈让你们赚到半夜笑醒的社会人民。

 

之七

       之一,在東京,遇翔浅,是好大的开心。

   这是个奇迹般的女子。十八年前,她在東京怀了三胞胎,那种千辛万苦,至今,我随时随地想起,无不热泪盈眶。娇美柔弱的千金小姐,那份瞬间强大,不是文字语言能够写得好的。那晚在東京酒馆饮酒,席间友人,一位蒙古大汉说起当年翔浅一句,我的身体里,有四个心脏在跳动,让我感慨得,差点落下眼泪来。翔浅另一个厉害,是她在戏剧方面的专精,她在北京人艺和日本四季剧团之间的多年努力,亦是非常令我感动的。

        蒙蒙细雨里,翔浅带我和米容,去赤坂看《日落大道》,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在日本看音乐剧。顺便插一笔,翔浅问我想看什么,我当时答,想看宝塚,翔浅呵呵笑说那个不行,那票,至少半年前订。吓我一跳。曾经看过翔浅写,宝塚的粉丝们,散戏后等在戏园子外面,等偶像卸妆休息后出来。粉丝们排成前后三四排。好不容易,引颈等到偶像的车子开出来,只不过那么半分钟的过隙一瞬,前排的粉丝,主动齐齐蹲下,让后排的粉丝,得以瞻仰偶像风采。那一幕,实在太观止了。

       小差开完,回来写音乐剧。世界上的人,大概可以分两种,一种爱死音乐剧,一种恨死音乐剧,在音乐剧的态度上,水火不相容。音乐剧确实是一种很奇怪的音乐,恨死音乐剧的人,大多是因为音乐剧的音乐幼稚可笑一无可取,怎么可以称是音乐。我亦赞同这种想法,音乐剧的音乐,确实肉麻艳俗让人起鸡皮疙瘩,但是我还是喜欢看音乐剧,不要把它当音乐看,把它当综合戏剧看,会比较开朗。舞台设计和调度,服装,以及明星风华,还有整部戏的控制度,是我看音乐剧比较想看的看点。比较公认的是,音乐剧里,越是大制作,越好看,亦是因为这些看点。

   日本人做音乐剧,当然是全面复制美国人的格局,从音乐的禀赋来说,《日落大道》只得了美式普罗文化的表,完全未得那层里,几乎全体演员,都用力过度,比较吃力。而女优,远远好过男优。那样水准的女优,在亚洲绝对可以称王称霸了。

       听翔浅讲四季剧团的《狮子王》,演了足足17个年头,至今上座率保持在九成以上。四季剧团的浅利庆太,从创办四季剧团之初,就确定戏票价格,应该不超过一个大学生第一年月薪水的二十分之一,四季剧团至今拥有15万以上的全国会员,完全是一个神话。关于四季剧团,翔浅大约是我国唯一专家,她去年出版的《艺术与经营的奇迹   浅利庆太和他的四季剧团》,非常扎实好看。下次去東京,一定要跟翔浅去看《狮子王》。



       之二,每到東京,吉祥寺好像亦是一定会去晃晃的一个地方。

       吉祥寺的好,在于层层叠叠,相安无事,那么奇异,那么拥挤,又那么安静,那么相容。街头三步五步一个的旧书铺,小小门面,看完一楼爬上二楼,很过瘾。转个弯,是瓷器铺子,亦看一眼。车水马龙里,是三间密密相连的寺院,于滚滚红尘里,一尘不惊,岿然不动。著名的风琴横丁,满满都是小馆子,小到密到,如手风琴的风琴箱。立在梅雨连绵的屋檐下,吃一枚百年老铺滚烫出炉的鲤鱼烧,再晃几步,立在孤独的美食家五郎兄亦肃立过的牛肉可乐饼的长队里,吃一枚和牛的土豆饼,吃完抹抹嘴,隔壁再吃一枚手工鱼饼。好吃之余,那种心怀的古朴与散淡,我喜欢。

       一年多没去吉祥寺,街口新耸立起优衣库的大楼一栋,进去朝拜一下,这间优衣库,是童装最充沛的一间旗舰。无意间晃去洗手间,吓我一跳,最新版的优衣库洗手间,四白落地,禅得死去活来,这哪里是一家廉价服装连锁店的洗手间,这是禅意铺天盖地的杰作。乔布斯一生拼死学了点日式的禅,就弄出个苹果风靡地球,日本人随便搞搞禅意,亦就举重若轻弄个洗手间而已。这其中的吊诡,真是一言难尽。

       优衣库是非常敬佩的品牌,但是我亦开始担心,优衣库太价廉物美,杀伤力太大,它如此一路扫荡,其实对服装业是很深重的打击。优衣库一向不太会做裙装,而今年,进步极大。实在太杀人了。



照片是两个部分,
一个是英国鬼才设计师Paul Smith最近在台湾拍的一组照片;

二个是Paul Smith著名的展览,穿着弹力西装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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