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奈保尔,有时我是晕头转向的。对于一个路痴来说,任何地名与地名之间的关系都构成一种阅读障碍。在奈保尔书中,地名尤其多,这样的障碍尤其多。并非他有意设障,他首先是这些障碍的受害者。读者遭受的仅仅是阅读障碍,他所遭受的,却是活生生的生活障碍。每一个地名,都对他的身份认同造成困扰。 他出生在特立尼达岛上的一个印度移民家庭,但他的印度不是那个因为民主独立运动而声名远播的印度,而是有着多层苦难、巨大人口压力的印度。 他留学的地方是英国牛津大学,但不是开放包容、思想自由的牛津。牛津的求学经历给他的,是对身份认同的茫然无措。作为一个印度人,他无法平衡英国和印度之间殖民与被殖民、统治与臣服的复杂关系。 无论印度还是英国,都让他无所适从。可悲的是,他必须面对地名与地名之间的复杂关系,也自觉不自觉地将各种地名的切换放置在自己的作品中。在作品中,他每跨过一道地名给他带来的认同障碍,就是在为读者设置这样一道阅读障碍。于是,淹没在地名中的我,晕头转向了。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奈保尔,喜欢他在各种地名间游走,叙述自己的苦痛。 他有通过书写翻越障碍的野心,也有如何为读者设下障碍的焦虑。他深知自己的作品不容易读懂,但他从不对读者迁就。他认为自己所写的是如此重要,不容忽视的重要。 早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对写作怀抱理想,就认定自己是个作家。虽然自从如此认定以来,他一直对此表示怀疑。用他的话说是,我在假装自己是个作家。即便当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部书的写作,仍旧这样认为。 这位多产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对作家身份的自我怀疑,源于他对写作的焦虑。与他那句充满野心的宣言——“毕竟要当作家的人是我”并行的,是那句“我在假装是个作家”。 如此的抱负,如此的焦虑。有多大抱负,就有多少焦虑。 他的抱负何所从来?他的焦虑根源何在? “当作家的抱负是父亲给我的。” 奈保尔父亲一生中大部分时候是个记者,先后两次被他们所在的地方报刊——《特立尼达卫报》雇佣。单靠这点收入,不能确保一家人过上好的生活。好在奈保尔母亲有着强大的家族背景,能在奈保尔一家——父亲、母亲、五个孩子困难时伸以援手。甚至,他们举家搬入奈保尔外祖母名下的一座房子里。这栋房子在当地颇负盛名,具有印度北部的建筑风格。奈保尔这样描述它: 屋顶的阳台围有栏杆,主阳台的两端各装饰着一头凶猛的狮子雕像。我不喜欢,但也不痛恨住在那儿;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但我喜欢搬到西班牙港,搬到人少一点的房子里,我喜欢城市的快乐和风景:广场、花园、儿童游乐场、路灯港口的轮船。(《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 这些幼年印象,为奈保尔日后创作《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积累了素材。 父亲在《卫报》的文字工作让奈保尔有了与印刷文字相关的抱负。他觉得他被赋予了书写的感觉,甚至有某种特权。他看到父亲以各种笔名在报刊上写下精彩的故事——家族仇杀、乡村故事、选举激战……还有,还有一个奇怪的黑人隐士曾经富甲天下、寻欢作乐,而今只有一狗陪他住在小屋。这些惊险、奇幻的故事,无一不在奈保尔心中积淀下巨大的创作冲动。 他读父亲写的故事,他听父亲为他读大作家们写的故事——《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麦琪的礼物》…… 他喜欢上了一件家具,不是外祖母大房子里任意一件名贵家具,而是父亲从乡村带去的一张书柜式书桌。它笨重,沾有暗红色颜料,涂了清漆。三个书架上有玻璃门。“得知这是父亲的,因此也是我的,并开始喜欢上它。” 一个人小时候喜欢什么,往往对他日后的兴趣爱好、职业走向有所影响。因此,从小对父亲的书写、书桌十分喜爱的奈保尔,在十一岁时就萌生当作家的想法,这并不稀奇。 “我听说,书画收藏家们非常年轻就开始他们的收藏事业了。有一次在印度,著名电影导演山亚姆·班尼戈尔告诉我,他六岁就决定要当电影导演。” 可惜他的整个家族不看好他在文学上的野心。 “他们会问我,”他回忆道,“‘你以后干吗?’‘噢,我想我要试着写作。’这就成了个笑话,对,笑话。” 但奈保尔从父亲身上看到的不是笑话,他是认真的。 他的父亲创作过小说,一部长篇和四五篇短篇。让奈保尔记忆犹深的是,童年的他完全性地参与了父亲那部长篇小说的创作: 这部长篇小说出版了。并未引起轰动。但这对奈保尔父子来说,足以兴奋。父子二人当作家的想法,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活。大学期间,奈保尔留学英国,他与父亲的书信往来十之八九所谈的都关于写作。 奈保尔父亲深受小说家欧·亨利、毛姆等人的影响。他从他们身上总结了一系列写作技巧,并把这些技巧传授给儿子奈保尔。很自然,毛姆也成了奈保尔的偶像。颇有戏剧性的是,在1959年,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获得了毛姆文学奖,毛姆本人亲自为他的崇拜者颁了奖。《米格尔街》获得毛姆文学奖,最高兴的人恐怕是奈保尔的父亲。可惜他在1953年就病故了,年仅47岁。 这个奖项的获得,起源于模仿毛姆,得益于跳出毛姆。就在他留学英国疯狂模仿毛姆的时候,他的专业课教授,也就是著名的《霍比特人》和《魔戒》的作者托尔金,告诉他,“没有原创性的作家毫无前途,你这么搞有什么用呢?” 5年后,奈保尔为父亲写了《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奈保尔坦言这就是为他父亲作的传记。书中塑造了一个被强势丈母娘束缚的男人形象。“他是个深沉的人。他一生创巨痛深, 决非外人所能道出。” 奈保尔非常自信这本书能够大卖,结果只卖了3200册。它的价值,要等到多年后钦努阿·阿契贝出版了《瓦解》,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午夜之子》,才会被真正意识到:原来奈保尔的《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是一部开创性的后殖民文本。 就这样,奈保尔在自己40岁的时候,走上了属于自己的独家文学道路,找到了自己擅长驾驭的题材,那就是对黑暗殖民地面貌与人心的描述。在这一领域,他发挥得游刃有余,但困境也随之而来。 在接下来差不多10年的时间,他一直在重复写这些东西。他非常担心自己会死于自我复制粘贴,他不得不面对黔驴技穷的危险。 作家,是的,这就是奈保尔想要成为的人,必须成为的人,已经成为了的人。可是,人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成什么,那个“必须”必须由自己定义,“已经成为”也并不意味着一直是其所是。与奈保尔抱负共存的,是维持抱负的焦虑。 他认为自己缺乏足够的创作素材,每到一定时期,就灵感殆尽,对一个作家来讲,没什么比这更要命。另外一个致命问题是,他缺乏集中的主题。这还要归因于他在不同地方辗转,他无法获得一致的身份认同,他不能在一个主题下历经命运。他有的,是巨变和搬迁: 素材缺乏、主题涣散,足以使一个作家焦虑,足以让他结束创作生涯。缓解焦虑,接续创作生涯,其间发生了什么,具体策略如何,都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我们所看到的是,从《米格尔街》、《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大河湾》,到《抵达之谜》和《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等,奈保尔的作品一步步展现出惊人的技巧。在内容上,所讲述的,都是有关人类文明和历史的重大问题。奈保尔渐渐声名鹊起,名正言顺地跨进当代文学大师之列,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当之无愧的得主。 作家奈保尔令人钦佩,但不可否认,生活中的他,又有着另外一副面孔。 他自私、小气,嫖妓、种族歧视、折磨妻子、奴役情妇,甚至,无所顾忌地透露自己迷恋性虐游戏的怪癖,还曾把情妇打得鼻青眼肿,导致她无法出门。他亲口承认是自己的婚外情和嫖妓毁掉了妻子的生活。——“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她。” “感谢妓女!”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面对一次记者采访时,他如是说。 感谢妓女,奈保尔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认为她们能给他安慰,又不妨碍他追求文学。 “我无法去追求其他的女人,因为这耗费时间,需要很多天、很多星期的时间,这等于是放弃事业。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完全没有兴趣,根本就无所谓,因为我是为这个叫文学的东西服务的。” 对女性的感谢只是停留在她们对自己有用上。即便是那些和奈保尔一样跻身文坛的女性也不能得到他的认可。理由是,女性天生“多愁善感,世界观狭隘……就像女性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家之主一样,她们也不可能主导写作这门艺术。” 诸如此类,奈保尔的很多生活“八卦”都出自帕特里克·弗伦奇所写的《世事如斯》一书。为配合弗伦奇出版该书,奈保尔同意他采访、跟拍,记录自己的生活日常。就内容上看,该书把更多同情给了奈保尔首任妻子帕特,而把奈保尔塑造成了恶魔一样的人物。即便如此,奈保尔看了之后,仍然只字未改就同意出版了。这也足以见得其坦诚和真实。 至于奈保尔那些“非同寻常”的举动,也绝非天性使然。早年的一些经历对他日后的行为造成了很大影响。他曾经和第一任妻子帕特倾诉过影响了他一生的两件事。 1941年左右,9岁的奈保尔和家人住在乡下的小屋。热带地区,入夜之后,天黑得很快。奈保尔望着窗外,瞬间觉得全家都迷失而绝望,哭了起来。接着,他看到母亲少女时代的一些东西,感觉她一生徒劳而荒废,更加深了他的无助感。 还有一次,他和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去海边,哥哥妹妹落水,淹死了。当地渔民本可以救他们,但渔民更关心能从中得到多少报酬。人死后,渔民用渔网把尸体捞上来,还捉了很多鲶鱼。这一年,奈保尔12岁。 可以想象这两件事在奈保尔心里留下的深刻印记,也可以想象这对他后来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多大影响。面对黑暗所产生的无所适从感伴随了他一生。 追根溯源讲,奈保尔祖先是印度人,国籍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此后又深受英国文化浸染。从始至终,他都缺乏对自我身份的妥帖定位。尤其在留学英国期间,印度人的出身,让他很难受到周围人认同,因此受到了不少欺侮。由此而造成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 从小立志当作家的他,其实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文学创作上。他始终记着父亲对他说的话:“精神生活——作家的生活——即一切:用一双敏锐、幽默、仁慈的眼睛记录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方式,并且带有自己的独创性,这就是高贵的生活。”(《奈保尔家书》) 他一半天使一半魔鬼, 他为写作而生,他才华横溢,他繁荣了世界文学。他饱受争议,他的生活充满悖论。他语言犀利,总能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天机,不惜当一个令人生厌的话题终结者。 他就是真实地活,对世界眉头紧皱,冷眼旁观。冷酷犀利的言语这是对人世间种种荒唐与罪恶的仇视,更是对黑暗世界的控诉。看似无情的他,对世界其实有着温柔与宽仁的心。 他说: 或许在这个无情而不讲宽恕的世界,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孤军奋战。就像他在《大河湾》开卷第一句中所表达的人生信条—— “世界本相如此:微不足道的人,听任自己变得微不足道的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无立足之地。” 他,很少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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