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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春泓:物色相召,江山助人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7-06-12


谈《文心雕龙》“江山之助”的本义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有“江山之助”云云,引发后人对于文学与自然环境关系问题的思考,中国地大物博,各个时期不同地域的文学呈现出鲜明的差异性,研究形成此种差异性的深层次肌理,无疑可以深化对文学的理解。然而“江山之助”的本义究竟何所指,读者历来有望文生义之嫌。笔者阅读《文心雕龙》,深感刘勰运用典故十分尊重其初始意,甚至十分尊重典故的初始语境,从其这种审慎的写作风格出发,再来理解“江山之助”,就发现后人存在着误读。现拟分析刘勰关于人文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看法,为何谓“江山之助”做“正本清源”的工作。

一、晋宋诗人在处理山水与抒情关系上的失误

人文风貌与地域特点的关系,中国先秦时代就有比较深刻的阐发。《管子·水地》篇有云:“故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何以知其然也?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滞而襍,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齐晋之水枯旱而运,淤滞而襍,故其民谄谀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沈滞而襍,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残;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简易而好正。”此着眼于圣人教化天下,认为各地人民在性格性情上都有偏颇,离达到理想化的“民心”尚有不足,而治理的重心在于水,这倒是典型的地域环境决定论。然而它将各地因环境物质影响所导致的人的差异性,视作教化的障碍,力图借助“水清”以齐一天下人心,使天下人心整齐划一,体现出其法家的愿望。虽然它只看到各地人人性中偏于阴暗和缺陷的一面,与战国晚期《荀子》大讲“性恶”却并不完全相同,《荀子·性恶》篇是从社会物质资源有限,而人的贪欲却无限,两者势必形成矛盾冲突,据此来判断人性必然是恶的。《管子》齐法家比较重视天、人关系,水也是属于“天”一端的重要元素,它对于水浸润下形成的人性也不乐观,这点与《荀子》看法比较近似;而其治理的切入点,却比较侧重于“天”的一边,认为治人必先治水。《荀子》则强调“化性起伪”,只重视“人”的一边,此与齐学集大成的《管子》有别,也反映出三晋与齐思想家在天人关系上存在着不同的思考方法。然而《管子》毕竟较早论述到地域物产对于此环境中人的制约作用,对后世分析文学风貌的形成,颇有启发意义。

《汉书·地理志》可以看作是对此两者的折中,班固定义“风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前者“风”属于自然环境决定论,而后者“俗”却偏于社会政治主导说。

晋宋以下,作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巨人,齐末刘勰结撰《文心雕龙》,汲取了其以前一切思想家的精华,他具有浓重的儒家色彩,崇尚文章宗经。晋宋之间诸如《世说新语》中支、许、孙、郭等玄言山水诗人“玄风盛扇”,在自然与人文关系上,其所表现出来的见解是新的现象,刘勰对此并无好感,据此可以深入体察刘勰的文学情景观。

魏晋士人“越名教以任自然”,以山水景物为描写对象的作品,晋宋之时,此风盛炽,山水诗兴起1,“山水”便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审美对象,士人将情感投注于山水之间,山水的审美特性引发士人的玩味,此种耽溺山水的程度往往与士人在现实世界所受压力成正比,突现出一种隐逸的趣味,剡下等名胜,是众多谈玄者雅聚之地。《世说新语·品藻》第54条说:“支道林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孙曰:‘高情远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世说新语·栖逸》第16条记述:“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 士人深刻认识到山水的审美价值,山水是一个可以安顿身心并逃避现实纷扰的所在,谢安、王羲之、简文帝、许询、孙绰与支遁等名士的交往,体现出优游山水的情趣,而像嵇康那样借助自然以对抗名教的情绪也荡然无存,此辈正是玄言诗向山水诗转变的关键人物。名士多以“止足”相标榜,如《世说新语·言语》第84条云:“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优游山水大抵是为求自保,所缺乏的是高远的人生境界,并且西晋以来还助长了虚假的作风,干宝《晋纪总论》说:“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山水诗掩盖了作者并未消歇的奔竞之心,显得心口不一,这都是山水诗美学价值局限性之所在,也是孙、许辈山水诗大多不能流传的原因之所在。

《世说新语·容止》第24条刘孝标注曰:“孙绰《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虽柔心应世,蠖屈其迹,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认为庾亮之可人,倒并不在其政治作为,而是其至老不失游心尘垢之外的山水之情,丘壑之气比其政治人格更值得称道,如《世说新语·品藻》第17条谢鲲与庾亮相比,自认为“一丘一壑,自谓过之”,以玄学自居,必然会以丘壑高于庙堂,而所谓“玄对山水”,是指山水引发玄思,玄思又提升士人对于山水感悟的境界,这是一种双向交流的关系,起初是饾饤玄言,之后才是以山水寄托玄思。《世说新语·赏誉》第107条中孙绰甚至有“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的诘问,将作文与山水的关系绝对化。《世说新语·巧艺》第12条说:“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顾氏画中将谢鲲作这样的处理,不排除隐含调侃讥讽的意思;同书同篇卷第8条记载:“戴安道中年画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语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尽。’戴云:‘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追求彻底超然于现实世界,庾氏所言实际上是一种酷评,所以才激起戴氏如许反唇相讥。就山水人格化表现于诗歌,其不足在于创作主体竭力将自己融化于山水,排除情感的所谓“俗气”,就消减了主体激荡于政治的社会意识。

山水诗自晋宋发达之后,很快就受到批评。此恐怕与中国诗歌重“比兴”的特点有关,锺嵘《诗品》对于五言诗与社会生活的紧密关系作了精辟的阐述,刘勰谈创作也特列《比兴》一篇,因为诗歌的兴会总是寄寓着作者深沉饱满的感情,而真挚的感情大多有关乎身世与社会的感慨,假如故意消解排斥这种感情,诗歌就会兴味顿减,而仅用“赋”的手法来描摹山水景物,总难以激起读者的感动。从根子上讲,山水人格反映于诗歌,基本接近于《管子·水地》篇式的由自然主导人性,也不外乎庄老式的因循自然,都有“以天灭人”的缺陷,此辈故意摆出不婴世务的姿态,要远离现实,脱离社会责任感,在儒家立场看来,其模山拟水是没有意义的。


二、“江山之助”所寄寓的刘勰“拨乱反正”的深意

刘勰崇尚儒家的人文传统,但是其“折中”思维,在儒、道之间,在人文与自然之间,换言之,在上述《管》、《荀》判断人文面貌的视角之间,刘勰持论不偏不颇,使他对于作家作品的地域性特征不能视而不见。梁锺嵘《诗品序》谈及“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但显然他对于诗歌的自然感应并不重视,醉心于“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云云等社会生活矛盾,认为这才是作诗的好材料,他对于诗歌风貌的理解,假使推流溯源的话,显然更接近《荀子》一系;而刘勰则与之略有不同,他对于文章写作主体之外的自然客体各种因素都能兼顾。这主要体现在其《辨骚》与《物色》两篇之中。《文心雕龙·辨骚》篇讲到屈《骚》的诞生,是“楚人之多才乎”,“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楚辞》达到一个“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的境地,而尤其他提到“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山水、节候,洋溢着楚地的情调特色。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之《天问》篇序说:“《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奇伟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其愤懑,舒泻愁思。”这十分具体地叙述了屈原的写作环境,除了楚国的人文传统与中原有别之外(人文传统其实已经融会了地域性质素),屈原作品是和其楚国地域风物密不可分的。刘勰虽然指出了屈《骚》“异乎经典者也”,但他基本上还是能够包容屈《骚》所展示的楚文化特点,而《物色》篇则更集中地表达了他对自然环境与文学关系的看法。

晋宋作家的山水意识必然对刘勰有所触动,其优劣长短一并引发刘勰的思考。《物色》篇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庄子·在宥》篇等均主张“无摇女精”,然而文学创作主体的抒情必须心潮起伏。自然界一切的生灵均受节气变化而感动,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岂能例外呢?刘勰揭示了人所具有的自然属性,人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自然,是自然之子,而并非全然是自然的主宰。所以他断然肯定“物色相召,人谁获安”?但人又毕竟不是动物,在天与人之间,刘勰也采取“折中”的观点,《荀子·解蔽》篇斥责“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而《荀子》作为《庄子》的对立面,某种程度上它也蹈“蔽于人而不知天”的陷阱,刘勰尊重作家的主体性,又遵循自然法则,其折中的平衡点,从根本上讲,便是在《庄》、《荀》之间道乎中庸,达到天人合一。《物色》篇总结了“自近代以来”的文学实绩,《明诗》、《时序》与《才略》等篇也具体评述了这一时期的文学得失,从总体上看,刘勰对此是深怀腹诽的,只是碍于当代,不能直言罢了。

而关于这一节文字,历来在理解上不够精确,关键在于不能彻底地把握刘勰“唯务折中”以切入问题的思维模式,《物色》篇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玄言诗发展到山水诗,作家止于形似的体物,其失误在于主体性的削弱,而主体性的弱化又与晋宋庄老玄学的基本品格有关。对照上述《辨骚》篇“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与此“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似乎并无二致,之所以存在着根本的不同,是因为自近代以来,作家唯以形似密附为能事,而且止于印泥式的体物,而文学停留于“形似”层次,实质上与最注重“神”或“精神”的《庄》旨也存在着距离。然而屈《骚》则超迈乎此等境地,就如上引王逸《楚辞章句》之《天问》篇序所描述的,在山泽之间,屈子愤激,如江河澎湃,他可以挥斥万有,以至敢于质问苍天以及圣贤成说。《物色》篇篇末部分援引屈《骚》为例证,刘勰正要说明面对自然景物,作家如何处理主客关系,屈原堪称千古典范。

《物色》篇曰:“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作家要在今与古、情与景等矛盾对立之中取得折中,“入兴贵闲”是讲创作兴会问题,所谓“窥情”与“钻貌”隐含贬义,其失在于机械地“曲写毫芥”,便会“为文而造情”,则削弱了艺术创造充沛的精神状态;物色繁复,就存在一个取舍在我,以少总多的问题,然而写作必须以言辞表达,遣辞则不可回避学习经典的原则。如此“参伍”、“因革”,在经典的浑厚中不失去今人的声音,在景物的写照中更不致淹没作家的性情,一言以蔽之,“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刘勰主张抒情要依托于物色刻画,但是情感与物色的关系,情感应居于主导地位,有限的物色应传递无穷的情感,刘勰已涉及文学的意境理论。“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刘勰借鉴了自《诗经》以至近代文学的创作经验教训,肯定文学理应情景交融,山林皋壤,是激发文学灵感的宝库,但是“略语”与“详说”,其把握分寸的标准,应该服从抒情的需要,抒情是第一位的。缺乏景物描写的作品,难臻圆融的意境,必定是有欠缺的;而堆砌写景的作品则显得繁冗,导致情感稀薄,同样也是败笔。无怪乎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对于谢灵运一系的诗歌,从其新变派的角度,给予“酷不入情”的批评。刘勰《时序》篇说:“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刘勰对于谢灵运的评价也不会很高。如何矫正在创作中出现的这两种弊端,刘勰与新变派不同,他还是崇尚雅正和高尚的情操,认为屈原可资参照,而屈原之所以能够深谙《风》《骚》精髓,是因为得到“江山之助”。

何谓“江山之助”?历来未曾得到深究。《庄子·山木》篇云:“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此可能就是刘勰“江山”一词的出处,正隐含着“道远而险”的意思。蔡邕《巴郡太守谢版》云:“巴土长远,江山修隔。”也是因为巴郡远离王化,故深感恐惧;僧肇《答刘遗民书》曰:“古人不以形疏致淡,悟涉则亲,是以虽复江山悠邈,不面当年,至于企怀风味,镜心象迹,伫悦之勤,良以深矣。”唐代释元康《肇论疏》卷二说:“江山虽缅,理契则邻者,一南一北,故云江山缅,缅,远也;处虽缅远,契理相近也。”《世说新语·言语》第83条记载:“袁彦伯为谢安南司马,都下诸人送至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陶渊明《答庞参军》一首(并《序》)曰:“情通万里外,行迹滞江山。”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一云:“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途”齐萧子良《与南郡太守刘景蕤书》曰:“仆栖尚既同,情契弥至,而悠悠京苑间以江山,假复神通远迩,冥交晓曙,畴得写析深襟,辨明幽旨,迹生灭之中谈,究真俗之谛义……”梁王筠《与东阳盛法师书》云:“弟子限此樊笼,迫此缨鏁,无由问道,抚躬如失,庶心期冥会,咫尺江山。道术相忘,弃置形迹。”袁彦伯作别诸人所谓“江山辽落”云云,按诸史实,他将要事奉的上司是谢安南,即谢奉,《世说新语·雅量》第33条说:“谢安南免吏部尚书,还东。”太傅谢安很想表示安慰。可见谢奉的处境本来就不妙,袁宏是为前途茫茫而感到迷惘,远行不是他自己意愿中的事情,是因为其“性直亮”,被迫出为谢安南司马就带有受惩戒的意思,这样理解才可与“既自凄惘”相吻合。“江山”并非指一般的自然景物,上述语境中“江山”一词的使用,都有遥远和阻隔之意,而“京苑间以江山”,“江山”尚有和“京苑”相对的意味,指荒凉少人烟之处,刘勰也算与佛门深结因缘的人,《物色》篇中选择“江山”一词,显然与上述僧肇等人“江山”的意思是十分相近的,而用于屈原身上,按《史记·太史公自序》曰:“屈原放逐,著《离骚》。”也突出放逐对于《离骚》写作缘起的重要意义。所以对照《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是被阻隔于朝廷之外,“江山”即被放逐之意也。根据《史记·淮南王传》记载武帝曾“使为《离骚传》”,淮南王领地在故楚国,按照东汉班固《离骚序》的记述,《史记·屈原列传》自“《国风》好色而不淫”以至“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节文字本出自刘安的《离骚传》,寄寓着刘安深深的感慨,他十分准确地揭示出屈原的创作心态,屈原《离骚》之争光乎日月,是由于屈原在现实政治中深受压抑,因此精神得以升华,《离骚》正是一篇表达政治哲学体现高尚人格的作品。司马迁概括曰“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都结合自己身世体会到屈原遭排斥(也即“江山之助”)在其生命中最重大的意义,可见屈原悲愤和不幸的政治命运,在刘安和司马迁看来,恰恰玉成了《离骚》的不朽。

屈原是具有强烈抒情性和鲜明政治立场的伟大诗人,按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甚至说:“凡人伪为可恶也。伪斯吝矣,吝斯虑矣,虑斯莫与之结矣……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苟有其情,虽未之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其中“苟以其情,虽过不恶”和“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认为只要出自真情,即使过甚也并无道德上的瑕疵,而情之美,又惟在一“信”字,此几乎纯然是一种“主情”的文学观了。此墓葬时间据称是战国中期偏晚,在时间和地域两方面都可与屈原作品相印证。屈原《楚辞·九章·惜诵》说:“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杼情。”此“发愤抒情”即“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之谓也,此种情性论也贯穿于屈原所有创作之中,司马迁受其感染,提出“发愤著书”说,因此“发愤抒情”正可构成屈《骚》作为“文章之祖”的本质性特点。对此刘勰是深有会心的,他痛感在屈原这种凛然的文学风貌面前,不正反衬出晋宋诗人的缺陋浅薄吗!“江山之助”显然就具有抗争不幸命运以强烈抒情的意味了。《物色》篇赞曰所谓:“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其中突出了写作者的主体性与情感深度,此正与“江山之助”的本意相吻合。


三、关于后世对刘勰“江山之助”的接受

唐初骆宾王《初秋登王司马楼宴赋得同字》有云:“物色相召,江山助人。请振翰林,用濡笔海云尔。”对此,清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就引用了《文心雕龙·物色》篇的相关语句,而骆宾王一生坎坷,他理解“江山助人”,可能也借屈原不遇以自况;唐初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曰:“是以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公之文;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蒋清翊注也指出其出典是《文心雕龙·物色》篇,王勃一生仕途遭遇两次险情,此作可能是他南行时途中所撰,饱尝了人生的艰险,其所谓“江山助屈平之气”,也是对屈原的不幸感同身受,而且“屈平之气”,一个“气”字就把屈原的耿耿不平表露无遗。王勃《为人与蜀城父老书》云:“诚下官所以仰天汉而郁拂,临江山而慷慨者也。”其《春日孙学士宅宴序》又曰:“若夫怀放旷寥廓之心,非江山不能宣其气。”其《春思赋》云:“况风景兮同序,复江山之异国。”王勃比较密集地使用“江山”一词,尤其他视江山有助于抒发郁拂寥廓之气,堪称深得刘勰的本意。同样是唐初的张说,《新唐书·张说传》记载:“既谪岳州,而诗益悽惋,人谓得江山之助云。”《佛祖历代通载》卷十三也有相同的记载。此处就把“江山”直接诠释为“贬谪”,深得刘勰的本意。中唐刘长卿《过贾谊宅》说:“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在《史记》中贾谊与屈原同传,刘长卿此诗中引用“江山”一词,完全切合屈、贾的抒情语境,也是对于刘勰“江山之助”准确的注解。

《物色》篇上述文句意旨因此而更加清晰,“山林皋壤”是滋养文学生长的沃土,《庄子·知北游》篇云:“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意指乐、哀相继是浅层次的心理活动,郭象注说:“山林皋壤,未善于我,而我便乐之,此为无故而乐也。”刘勰明确意识到自然环境与文学生长存在着内在的关系,认为“山林皋壤”并非与人无关,不完全认同郭象所谓受其感发为“无故而乐”,此自不待言;然而,《庄子》此篇所营造的语境仍然是对低层次心理现象的叙述,刘勰加以引用,无非是要作指出向上一路的提升,认为仅仅沉醉于丘壑林泉之间,则不能产生伟大的文学,以晋宋玄言、山水诗人为例,就可证明这一点。《文心雕龙·情采》篇说:“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刘勰使用“皋壤”意象总是含有几分保留的意见。屈原行吟泽畔,写成《离骚》,是因为得到“江山之助”,其内心有深沉的痛苦和悲哀还有远大的抱负,再与楚国山水景物结合在一起,所达到的《风》《骚》情感深度就难以为人所企及,尤其屈原眷恋祖国、热爱人民,而晋宋诗人大多自私自利、虚伪冷酷,对于国家民族麻木不仁,两者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仁者情怀与政治家胆识也正是屈原高出玄言和山水诗人的地方。据此,后人方可悟到刘勰的折中思维是何其高妙,从根本上看,《物色》的问题也是要在天、人之际达到平衡,而只有自然景物的陶冶,却缺乏现实生活的感发,像屈《骚》一类的不朽之作是不会产生的。因此“江山之助”恰恰不是指自然景物的助益,“江山”不等同于“山林皋壤”,而是指缘于朝廷斗争所造成的屈原的不幸的命运,是指社会政治因素,这才是成就屈《骚》的更重要的内因。刘勰在《物色》篇里,以屈原为例证,正是借此来批评近代文学的失误,并且引导文学转入正确的方向,其见解确实击中肯綮。

然而“江山之助”的被接受,往往被其表面意所迷惑,在后代往往有误读的现象出现。宋周必大《庐陵周益国文忠公全集》卷四《池阳四咏》之二说:“天遣江山助牧之,诗材犹及杜筠儿。”同上卷八《绍兴三年十月丙辰,长沙郡贡士三十人于公堂,太守周某赋诗一篇,代鹿鸣之歌》说:“风雅因遗楚,《离骚》遂变湘,江山清得助,日月烂争光。”明初宋濂《刘兵部诗集序》谈到诗歌依赖“江山之助”,清钱谦益《唐诗英华序》说:“……燕公自岳州以后,诗章凄惋,似得江山之助,则燕公亦初亦盛。”此一则说明刘勰的“江山之助”因张说而更加脍炙人口,另则张说的“江山之助”也逐渐脱离了《文心雕龙》,几乎成为一个独立的典故,常常为人所乐于引用。然而,宋代以下,引述者是否深悉刘勰的本意似乎就难以评说了。

清初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五《总集门》二《序论类》引《蚕尾续文》称赞汪安公诗“天机清妙,醖藉高华,此集尤得江山之助,当与石湖粤蜀之诗抗行。”清代诗人施闰章讲论诗歌,对刘勰“江山之助”特有会心,其《闵子游草序》说:“夫既才且勤,其诗若云蒸而泉涌。彦和论文以‘隐秀’,士衡归诗于丽则,殆兼有之,非得江山之助云尔哉?”其《李朗仙江淮草序》说:“夫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人皆生于蜀者也,杜甫诗最夔州以后,盖久客于蜀者也,说者皆谓得江山之助。”沈德潜《挽盛青嵝》说“往年客巴蜀,诗得江山助”,文思之间似乎都联想到张说,所谓“江山之助”融会了刘勰和张说双层典故。唐孙华序查慎行诗说:“昔人论文,谓必得江山之助,以先生之才之学,而天又故迟其遇,俾其驰驱游览,以尽吐其胸中之奇。”吴骞辑《拜经楼诗话》卷四第17条引述《文心雕龙·声律》篇句,同上第34条引汪韩门跋《樊榭集》云:“先生之诗……一邱一壑之胜,登临少助于江山。”


然而似乎这些文论家大多将“江山之助”理解为自然景物的启迪,认为诗人采撷自然的馈赠,大有助于滋润诗人的情怀,考虑到诗歌所受自然环境的影响,虽不免郢书燕说,却也丰富了中国古代文论关于文学风貌成因的研究。

 

 (本文原载《文学评论》2003年第3期,注释已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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