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生是奴隶，却比谁都更像主人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今天说一下晴雯。卢梭讲，人自以为是一切的主人，却比一切更像奴隶。但我们有一个人，她天生是奴隶，却比谁都更像主人。这就是晴雯。

 

我小学六年级就开始看《红楼梦》，老实讲，我上大学之前一直不喜欢晴雯，我喜欢紫鹃那样善良温柔的女孩子，晴雯对于我来说有点太厉害，太嚣张了，尤其见不得她拿簪子扎小丫头。像我一样见不得晴雯嚣张的还有王夫人，有一回王夫人进园子，看见晴雯骂小丫头，非常厌恶，后来晴雯被逐就与这样的印象有关。王夫人是害死晴雯的元凶，晴雯的一举手一投足在她眼里都是丑陋的，连美貌也是缺点，是活脱脱的狐狸精。

 

仅王夫人这么看吗？不是的，讨厌晴雯的人太多了，一个老婆子说她是“仗着她生的模样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讲真，这段评价对晴雯来说还算中肯，她就是像西施一样漂亮，又能说会道，又百般要强，骂小丫头那是三天两头的事情。这老婆子话说得恶毒，但确实没有造谣污蔑。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代表当时多数人对晴雯的看法。

 

但是，在宝玉的眼里，晴雯完全不是这样的。晴雯死后，宝玉在悼念她的《芙蓉女儿诔》中说：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美貌都不用说了，宝玉看到的是她高贵的灵魂，洁白的人格和飞扬的神采——简直是光芒万丈的女神！

 

为什么会有这么巨大的反差？人世间有诸多无可奈何，有时候人跟人之间的差异比人跟兽之间的差异还要大，不一定因为人的邪恶，也可能是因为人的愚蠢。我们生而为人，从一开始天真纯洁的眼睛，慢慢地蒙上世俗的灰尘，一层又一层，到完全成年，眼垢就像铁甲一样的沉重，于是审美为丑，嫉善如仇。

 

我们来看一下晴雯为什么要打小丫头。有一个叫坠儿的，偷了个镯子，这事情毕竟是个丑事，一般也不好叫嚷出来的，但是被晴雯知道了，不得了：

 

一把抓住坠儿的手，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这还不算，也不问宝玉袭人，直接自作主张炒了坠儿的鱿鱼，赶出大观园。

 

这一段话今天看来我都觉得肉疼，下手太狠。想想坠儿小姑娘真是可怜。晴雯残酷吗？当然残酷，当然过分，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从来不避讳人的缺点，他不会把心仪的姑娘写成一个个傻白甜。每个人都有缺点，连黛玉也不例外。我们看这样高贵的生命就好比看一颗颗璀璨的宝石，不能盯着里边的瑕疵，而应该看它耀目的光芒。在晴雯残酷的背面，我们要看到她极为敏感极为严肃的自尊！为什么别人无可无不可，而唯独她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因为她见不得人自甘堕落，她见不得一个奴才干出不尊重自己的事情来，一种强烈的尊严感让她无法忍受别人的自轻自贱，于是抓过来就打。

 

这种尊严感始终伴随着晴雯。有一回有个叫秋纹的丫头，给王夫人送了点东西过去，王夫人一高兴就赏了她两件衣裳，秋纹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晴雯笑道：

 

“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要是我，我就不要。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多厉害！宁可冲撞掌握她身家性命的主人，也不愿意低人一等！反观秋纹就不是这样子的了，她说：

 

“哪怕给了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

 

秋纹的话让人有几分瞧不起，但说的却是大实话。作为一个奴隶是没有资格跟主人挑三拣四的，要么服从，要么滚蛋。不仅不能挑选，不能抗议，而且不管领受什么样的命运，都要谢主子的恩典，这才是一个好奴隶的行为规范，即便今天依然如此。但是，这一套规范在晴雯身上是行不通的，她瞧不起秋纹，当笑话一样看她。在她嘲笑秋纹，嘲笑袭人的同时，她嘲笑的是一切把自己看低一等的人。

 

在怡红院谁都休想治她，就是宝玉说她两句，她都能立刻翻脸，一点没个丫头的样子。有一回她跌坏了扇子，宝玉心情不好，骂她蠢材：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把宝玉气得浑身乱战。大观园里能这么尖刻地怄宝玉生气的除了她大概也只有黛玉了。检抄大观园的时候，最威猛的有两个人，一是三姑娘探春，甩手就给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还有一个又是晴雯：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出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上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脾气大得不得了。可黛玉什么身份？探春什么身份？晴雯又是什么身份？黛玉探春多少有耍性子发脾气的资格，晴雯有吗？比如你敢跟老板掀桌子吗？你敢说，老板你最近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你要嫌我，有本事把我辞了呀，大家好聚好散……你敢这么说吗？你得罪了一家老板，大不了跳个槽再找一家，晴雯不是的，她自小在贾府长大，娇生惯养的，一旦被撵出去，没爹没妈，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即便如此，她该发作就发作，想让她卑躬屈膝地由着人欺负，那真是门都没有！有时候想想真替晴雯着急，她丝毫不知道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绝不迁就、绝不迎合、绝不攀附。她不管明天，只管生龙活虎地活在今天。

 

麝月有天开玩笑地说她：“你今儿就别装小姐了。”是的，晴雯从来不把自己当丫头，她比小姐还小姐！比起迎春的懦弱，惜春的冷漠，晴雯是何等的神采飞扬！她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卑贵贱，在袭人跟前，她跟袭人是对等的，在宝玉跟前，她跟宝玉是对等的，就是在王夫人面前她也不卑不亢，绝不摇尾乞怜。所以曹雪芹说她是“心比天高”！然而可悲的是，这样高贵刚强的灵魂被困厄于奴隶的命运之中，即使暂时托庇于宝玉，托庇于尘世之外的大观园，她终将要为这一种世所不容的强烈的反差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死，而且是极为凄凉、极为惨烈的死！

 

王夫人说她是狐狸精，勾搭宝玉，横眉怒眼地将她赶了出去。晴雯是什么人？她会低三下四地去勾搭人？真是天大的冤枉！晴雯但凡肯用点心思勾搭一下宝玉，上上下下讨好一下当家的主子，大概也不是这样的下场。而王夫人是规矩中的人，模子里的人，被社会规则扭曲了天性，她已经完全看不懂晴雯这样未经改造的自由人。就像在缠足的年代，天然的脚丫子被认为丑陋无比，嫁人都嫁不出去。而王夫人就是这样一个灵魂被“缠足”的人。她看不惯晴雯倒不是因为邪恶歹毒，而是因为愚蠢。

 

我们冒昧的揣测一下，晴雯和袭人两个人，论相貌自然是晴雯更胜一筹，论性情，也是晴雯跟宝玉更投缘，袭人总归隔三差五要唠叨宝玉两句。都说晴雯就是黛玉的影子，连相貌都有几分相似，宝玉这么爱黛玉，岂有不爱晴雯偏爱袭人的道理？但凡晴雯有点功利之心，在这件事情上多少用点心思，大概袭人也不是她的对手。但是，这位小姑奶奶成天把袭人百般奚落，对她和宝玉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心知肚明却根本看不上眼！

 

而这样高洁的一个姑娘，却被泼了满身的污水。即便在今天这样一个开放的社会，被泼污水也是万般难堪的，在那个时候更是直接要命的事情，金钏儿就是为此跳井的。所以当宝玉偷偷溜出来看她的时候，她抓着宝玉的手说：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一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那么晴雯是想在临死之前抓着宝玉洗刷冤屈吗？绝对不是的。只是心里委屈，不得不说。最后关头晴雯勇敢极了，她把自己的指甲绞下来交给宝玉，还跟宝玉互换贴身的内衣——这事情按理法是绝对不行的，简直坐实了狐狸精的恶名。但这是轻浮吗？不是的，这是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晴雯临死关头把理法一脚踢开，很多人活着要追逐现成的好处，死了又想要留下好的名声，她反其道而行之。如果说之前的“不愿勾搭”是出于内心的高贵和不屑，那么临死之时，晴雯不顾一切地拿出一腔真情，不计诽谤、绝无功利、绝无企图，而完全以赤诚之心和宝玉肝胆相照！这是何等耀眼的生命光辉！

 

曹雪芹说晴雯是“心比天高”，这个“高”绝对不是功利心企图心攀高枝的高，而是人格的高洁，灵魂的高贵！是生为奴隶而绝无半点奴颜媚骨，是襟怀磊落，霁月光风！这样的晴雯是大观园中一等一的美丽生命，是我们两千多年浑浊的历史中极为稀有的奇葩！我们现在好多人，据说已经是主人翁还是接班人了，那我们扪心自问跟晴雯比一比，谁更像奴隶？谁更像主人？今天做了主人的我们，配不配给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提鞋子？

 

如果说黛玉的高洁毕竟有那么多的诗书作为依托，毕竟有庄子和陶渊明当她的老师，毕竟有那些古往今来伟大的灵魂与之相应和，那么晴雯的高贵简直横空出世，浑然天成。她是一个天生的自由人，仿佛来自于伊甸园，来自于一切生命刚刚诞生的地方，而不是等级森严的人世间。有人说，晴雯之所以命薄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只是个丫头，难道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是奴隶并且坚定地恪守奴隶的准则吗？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奴隶，恰恰是因为，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健全完整、生而自由的人！